庄子的名声大了,楚王派遣两位大臣先行前往致意,说:“楚王愿将国内政事委托给您。劳烦先生您了!”庄子正手把鱼杆垂钓,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楚国有一神龟,已死上三千年了。楚王用精致的竹箱盛着它,用精美的丝巾裹着它,珍藏在宗庙里供奉。这只神龟,是宁愿死去留下骨骸来显示尊贵呢,还是宁愿活着在泥水里拖着尾巴游乐呢?”两位大臣说:“当然是宁愿拖着尾巴在泥水里活着。”庄子说:“你们返回吧!我仍将拖着尾巴活在泥水里。”
庄子一生只短暂做过宋国漆园的一个小小官吏,后宋国并入楚,庄子再未出仕。庄子贫困,吃穿常告借贷,却不想被当世所用。朋友惠子在梁国做了宰相,庄子前往看望他。有人对惠子说:“庄子来梁国,是不是想取代你做宰相?”于是惠子很慌恐,想阻止庄子,派人在国都中搜了三日三夜。庄子现身对惠子说:“南方有一种鸟,它的名字叫鹓,你知道吗?鹓从南海出发飞往北海,不是梧桐树它不歇息,不是竹子的果实它不进食,不是甘美的泉水它不饮用。这时,有只猫头鹰刚抓到一只腐鼠,恰好鹓从空中飞过,猫头鹰抬头看着鹓,发出一声怒叫‘吓’ !如今你也想用你的梁国来‘吓’我吗?”
惠子和庄子其实是不错的辩友。有次惠子对庄子说:“你所说的那些言论没有任何用处。”庄子说:“正是懂得没有什么用处方好谈论有什么用处。大地不能不说是很广大吧,人所用的只是脚能踩着的一小块罢了。既然如此,那么只留下脚踩着有用的的一小块,其余的全都挖掉,广阔的大地对人来说还有用吗?”惠子说:“当然没有用处。”庄子说:“如此说来,没有用处的用处不就明白了吗?”
老子讲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探寻天地间最玄奥的道,是典型的智者。几百年后的庄子,人们把他归为道家,其实除崇尚自然而然一途以外,庄子的旨趣更趋向谈论处世的人生哲学,更象一个愤世的文人。庄子不愿被当世所用,并非是因为自己的道家学说皈依,而是艰难时世的保全之策。
某天,庄子偕弟子穿行于崇山之中。时值秋冬之际,草木枯黄,乌鸦哀号。烂鞋破帽的庄子不禁叹道:“方今之世,人仅能免除杀害罢了,谈何作为。人世迷茫,行路多曲。真正的快乐哪有快乐,真正的赞誉哪有赞誉?”
庄子曾借孔子之口说:道德往往败坏于对名声的追求,显露智慧就不免与人争辩是非。名声是利害的场所,智慧不过是争斗的工具。名声智慧二者都像是凶器,不可以用它行走于世。
智慧名声都会引来祸患,庄子自己就是一个名声很大智慧超群的人物,为免同类者妒忌和权贵者加害,庄子思想的方法不是前辈老子驾牛西去的隐遁而是入世的无用之道。
有一匠人去齐国,来到曲辕这个地方,看见一棵被世人当作神社的栎树。这棵栎树树冠大到可以遮蔽数千头牛,用绳子绕着量一量树干,足有十丈粗,树梢高临山巅,离地面八十尺处方才分枝,用它来造船可造十余艘。观赏的人群像赶集似地涌来涌去,而这位匠人连瞧也不瞧一眼,不停步地往前走。他的徒弟站在树旁看了个够,跑着赶上了匠人,说:“自我拿起刀斧跟随先生,从不曾见过这样壮美的树木。可是先生却不肯看一眼,不住脚地往前走,为什么呢?”匠人回答说:“算了,不要再说它了!这是一棵什么用处也没有的树,用它做成船定会沉没,用它做成棺椁定会很快朽烂,用它做成器皿定会很快毁坏,用它做成屋门定会流脂而不合缝,用它做成屋柱定会被虫蛀蚀。这是不能取材的树。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它才能有如此寿延。”
宋国有个叫荆氏的地方,很适合楸树、柏树、桑树的生长。树干长到一两把粗,做系猴子的木桩的人便把树木砍去;树干长到三、四围粗,地位高贵名声显赫的人家寻求建屋的大梁便把树木砍去;树干长到七、八围粗,达官贵人富家商贾寻找整幅的棺木又把树木砍去。所以它们始终不能终享天年,而是半道上被刀斧砍伐而短命。这就是材质有用带来的祸患。古人祈祷神灵消除灾害,总不把白色额头的牛、高鼻折额的猪以及患有痔漏疾病的人沉入河中去用作祭奠,认为他们都是很不吉祥的。
有个名叫支离疏的人,下巴隐藏在肚脐下,双肩高于头顶,后脑下的发髻指向天空,五官的出口也都向上,两条大腿和两边的胸肋并生在一起。他给人缝衣浆洗,足够度日;又替人筛糠簸米,足可养活十口人。国君征兵时,支离疏捋袖扬臂在征兵人面前走来走去;国君有大的差役,支离疏因身有残疾而免除劳役;国君向残疾人赈济米粟,支离疏还领得三钟粮食和十捆柴草。
庄子因以上例举总结说:“大树因不材而得以终其天年,岂不是无用之用,无为而于己有为?树无用,不求有为而免遭砍伐;白额的牛,翘鼻的猪,长疮的人,巫师认为是不祥之物,故祭河神才不会把它们投进河里;残废之人,征兵不会征到他,故能终其天年。形体残废,尚且可以养身保命,何况德才兼备的人呢?树不成材,方可免祸;人不成才,亦可保身。”所以庄子又道:“树木被砍伐,油膏被烧灭,皆因有用,不能不说祸由自身。人皆知有用的用处,却不知无用的用处啊。”
无用至少可保全自己。庄子说:“越人先后三代杀掉自己的国君,越王子搜对此十分忧虑,就逃到荒山野洞里去。越国没有了君主,越人到处找寻王子搜都没能找到,便追踪来到洞穴。王子搜不肯出洞,越人便点燃艾草用烟薰洞,还为他准备了国王的乘舆。王子搜拉过登车的绳索,仰天大呼说:“国君之位啊,国君之位啊,就是不能够放过我啊!”王子搜并不是讨厌做国君,而是憎恶做了国君难免会招来杀身的祸患。像王子搜这样的人,可说是不因为国君之位而伤害自己生命的了,这必定就是越人一心想要让他做国君的缘故。”
当然,有用与无用也并不是那么好辩证的。
庄子带弟子行走于山中,看见一棵大树枝叶十分茂盛,伐木的人停留在树旁却不去动手砍伐。问他们是什么原因,说:“没有什么用处。”庄子对弟子说:“看,这棵树就是因为不成材而能够终享天年。”庄子走出山来,留宿在朋友家中。朋友高兴,叫童仆杀鹅款待他。童仆问主人:“一只能叫,一只不能叫,请问杀哪一只呢?”主人说:“杀那只不能叫的。”
第二天,弟子问庄子:“昨日遇见山中的大树,因为不成材而能终享天年,如今主人的鹅,因为不成材而被杀掉;先生你将怎样对待这件事?”庄子笑道:“我将处于成材与不成材之间。处于成材与不成材之间,好像与我前面所言之道不太相合,这样心智总不免于受拘束和劳累。假如能顺应自然而自由自在地游乐就不是这样了。不计赞誉与诋毁,时而像龙腾飞时而像蛇蜇伏,顺时推移而变化,而不偏滞于某一点;或进或退,一切以平和为度;悠游于万物之中,却不被外物所约束,那么,心智和精神不就自由了吗?总归是自然而然才是正道了。”
《水浒传》有个智多星吴用,作者大概是有意用来反证庄子的观点的吧。
-全文完-
▷ 进入南极卧冰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