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间，每季农忙后，戏文是一场可以让所有人忘掉劳苦的幸福。而对于小时的我来说，则是一场盛大的欢乐。戏文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而是那些摆在人群里或人群外的摊贩。在夜里，在晌午，色彩繁丽，香气闹热，入了眼，进了鼻。就是记忆里最亮烈的乡情了。

手里握着父亲给我的几张毛票，插在口袋里在掌心中悄悄跳舞。看着那些排列的高矮参差的摊贩，心里有着非常从容的快乐。

瓜子只需二分钱，就可以在摊主那儿伸开掌心，看他用小汤勺在红色的塑料袋里轻轻的盛上满满一瓢。然后倒在自己小小的手心里，握住时是非常丰足的感觉，可以安安静静的坐在戏台前嗑好大一会，而且籽大肉香。

那一刻，阳光明媚，风儿轻轻，戏台上水袖轻扬的才子佳人正眉角眼屑随风来。

而我们小孩子的心事，仍在那些摊贩上。

松脆的冻米糖、酥心糖、麻花糖、芝麻糖。香酥的爆米花、玉米花、年糕花、摩糍花。香辣的牛肉干、小肠衣、豆腐干。喷喷香的花生、南瓜籽、葵花子。热腾腾的油粉圆、油糯圆、油豆腐、烤红薯、烤山薯、烤芋头。还有酸甜的果丹皮，话梅干、杨梅干，当然还有冰糖葫芦。

但是，冰糖葫芦只有冬天的那场戏文时才有。我以为，冰糖葫芦是最好吃最好看的东西，尽管为这，隔壁的秀很不以为然的对我撇了嘴。而我心里已在盼望冬天的那场戏文早些到来。

农历10月，田畈上的庄稼终于收尽。有时在那些稻草上会忽然的飞起一群黑鸟，冲向天空，然后飞向远方直至无痕。满山的翠绿也渐渐加深变黄，后山上的枫树却红腾腾如一片丹霞，风吹在脸上时，开始悄悄发紧。还带了尘土的实香来，扑扑的掏人心头。早起时，路头，墙尾，后门的草尖上会铺了一层白白的薄霜来，母亲会翻了厚夹衣让我穿上，衣领上有淡淡的樟木香四散开来。临出门时母亲会追到门边嘱咐小心湿了鞋袜。而我早已一边应着一边远去。

阳光从瓦棱上照下来，明亮暖和，照的那些已经枯萎的丝瓜藤葫芦藤葡萄藤儿轻轻的绽起声来，而臧在墙角的月季却妩媚的放了香出来，柔柔软软的瓣儿吹口气都能笑起来。未到晌午，众人的脸上早已红腾腾的如染了姻脂的戏台上的人儿。于是脱了早起穿上的厚衣，只剩的一件花背心，看看都有了万分的美丽来。

于是忽然就想起可以自己作一回戏文。那些依山长满厚厚草垫的晒谷场就是一个天然的好戏台，又软又干净。各抱起脱下的衣物呼啦一声就朝山脚跑去，惊得一路上的公鸡，母鸡还有池塘里的鸭子扑扑的乱飞。大人看了也会嗔一句，野了你们。而我们知道，这一刻他们的嘴里是含着笑的。

山上的枫叶藤条是最好的饰物，有时在枫树林里还能找到大片金黄的野菊花，那会是最好的花环。然后很懂戏文的秀会对我们派演角色，就像戏班里的班头一样头头是道。对着阳光，可以看到她耳朵上白茸茸的细绒毛，有时会用小指轻轻的把被风吹到额前的留海挑到耳边去。

但是每次秀都不让我演娘子，说我头发太短。看我嘟起嘴，于是又会妥协的说，你眼睛大，就演公子好了。现在已想不起那时我们是怎样断续戏文的。只是记得后来好长时间，我都坚持要母亲每天为我系两条短短的发辫，心里是决定要留长发的，但好像还是没有留成。

于是长发的芳总是娘子，而我则是公子。有一段时间常常握着哥哥的折扇学戏台上的公子挥扇，拇指轻轻一捻，扇即如帛展开，觉得那是最淋漓的一个动作。每次看到戏台上的公子长衫水袖下如此挥开手里的折扇时，只觉那就是世上有若流水一般的人物了。后来稍长时，看《萍踪侠影》的小说，觉得那一身白衣如雪，长发纶巾，执剑浅笑的张丹枫即是那样的人儿。那时觉着纵马天涯竟是世上最风致的事。而对这些清澈如长风浩然的倜傥最初却是来自那戏台上水袖下。

隔数天，半晌时会忽然发现大路那头有数辆拖拉机突突的开来，尘土飞扬。近了，是整车红红绿绿的大箱子，还有坐在箱子上的姑娘。吱一声停下来，开拖拉机的男人跳下来，不无得意的对围过来的人们说，幸而他们去的早，要不，这戏班早被别村的人抢先载走了。于是围着的众人都满意的笑起来，幸好，幸好。

这时孩子们早已一哄而散，赶忙回家搬椅凳去了。

吃过午饭，戏台前已排满了各色各样的长条凳，短形凳，高脚椅了。排先的高兴，排后的急，沸腾一片。但是，别急，村长来了。站在戏台上，朝众人挥挥手，于是人声静下来。然后他会按人口算出每家能放的凳子条数，再做了序号抓阄，一场沸腾就这样简简单单的解决掉。

戏台上开始挂大红的布幕，有时好的戏班会有好几层，开演时会常常换一下。没有的戏班，就一层，但也会在中间挂一副图。拉电线，在四角上挂上大喇叭，试音时，会发出尖锐的声音，逗的我们一群小孩哈哈的大笑。然后钻进临时搭起来的化装间看那些漂亮的衣服，帽子，高靴。摸摸长枪，大刀，马鞭还有长长的假胡子。吃过早夜饭后又回来，站在那些开始妆扮的“做戏人”后面，屏气看她们慢慢成为才子佳人。隔着空气中细细的香风，竟是惊艳的美丽。

此时戏台上，早已锣鼓铜钹二胡锁呐响彻云霄了。主妇们也早早牵着得了消息的亲戚们赶来，只等台上戏文开始，看那些早已熟悉的情节再一次从她们的眼前一片片亮开。而我们早已围到那些亮着桔红煤油灯的摊贩上去了。

夜下来，戏开始了。从繁华到落尽，这呓呀的戏文也让我们渐渐学会懂得与悲悯。许多年后，那些远去的风景，仍会沿着墙角奔跑，不小心就入了坐在阳光下的我眼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