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小报故事老尼

发表于-2012年03月04日 中午2:51评论-2条

(一)

八十年代初,我被文友推荐,到了我所在的煤矿企业小报社上班。

小报名叫山城矿区报,采编人员就十二个人,八男四女。那时候文革刚过去不久,样板戏的余音还在,我们几个年轻的都说山城矿区报是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到小报不久,我就发现,这十几个人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老资格,比如说总编老孔和副总编老钱,以及五十来岁的邱阿姨。老孔是本地人,不到五十岁,原来在新华社干过,后来到了西藏某报社。老孔说他对高原不适应,前几年利用熟人关系进了我们这个企业。老孔说,那时的想法是只要能回内地,能离家近一点,干不干自己的老本行都无所谓了。老孔来到企业的第二年,正赶上企业报复刊,招兵买马,他就顺理成章地来到了企业报,而且就着原来带过来的级别,坐到了企业报总编的位置上。其实老孔的文字水平并不太深,用老钱的话说,就是会写个新华体。老钱说的新华体,是指过去新华社记者在报道新闻时惯用的文体,用老孔常说的一句行话就是,把最重要、最能说明问题的新闻事实,放在文章的最前面,这样便于报社在采用新闻稿时对稿件的剪裁。搞报纸的人,包括老钱,往往看不起这种新华体,他们认为,新华体虽然很实用,但太死板,文字艺术性太差。

老钱比老孔还大两三岁,解放初期企业报刚创办不久,就到了企业报。老钱原来在大学是学数学的,毕业分配进了企业,阴错阳差进了企业报。那时候讲究革命战士像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老钱虽是学数学的,但却写了一手好毛笔字。老钱说,他那时候上学,除了做算术、几何,其他的都是用毛笔。老钱还说,他自己写的字也就是个字,不能叫书法,书法属艺术的范畴。老钱的文字功夫要比老孔好一些,通讯、言论都能写,副刊上没了稿子,还能憋一晚上憋出篇短小说来。憋出的小说能有啥好的,往往是生活贫血,小说的男主人公一般是位采煤工,从外面一进门就喊:狗他妈!因此我们报社的小罗,背地里说老钱,就叫他“狗他妈”。

邱阿姨文革前一直在报社干后勤,文字上不太在行。文革后山城矿区报复刊,报社工作人员大换血,因为邱阿姨在文革中是造反派,差点把她给换掉。后来听说邱阿姨跑了跑,便以“没多少造反劣迹”为理由给留了下来。

老孔、老钱和邱阿姨之外,就是我们七八个年轻人了。我们这些人也应该分为两类,一种是“有腿儿”,一种是“有水儿”。“有腿儿”是从“搂着粗腿的”演变过来的一种说法,就是靠关系进了山城矿区报社。山城矿区报社工作很忙,比企业机关的任何一个处室都忙,我们都说自己是工作在机关的一线。真正有权的领导是不肯把自己的子女放到这里来锻炼的。报社的“有腿儿”的只是二三流“有腿儿”,是使劲伸手能摸着“腿儿”的人,仅能和上边领导说上话的,不硬。这种人对工作也很买力气。但文字工作不是光靠买力气就行的。他们有他们的处世方法,上班来的很早,当别人正点上班时,他已经把办公室和外面走廊的地拖得干干净净;平时很听话,领导叫干啥就干啥;再一个就是会给领导拍马屁,领导偶尔写一篇稿子,他都要连连叫几声好,领导给他改稿子,他从提不出反对意见,往往会说,我啥时候能有您十分之一的水平就好了,拍得领导很舒服。

“有水儿”就是有点文字功底的人。这种人,领导遇上了艰巨任务时才想起他们,平时对这种人不待见。有次老孔在会上不点名批评说,这种人往往比我和老钱还能,他写的那稿子,明明是有些提法太刺激,你给他改了,他要么一肚子不服气,要么值班时违犯纪律又给改了回来,万一出了问题,坐萝卜的还是我和老钱。我和老钱都是五十岁的人了,就想着把后几年平平稳稳打发了,不出问题。你们还年轻,没经过事,身上还有些棱棱角角,什么时候磕碰得伤痕累累,才相信我说得话是金玉良言。

老钱也许比老孔官小一级的缘故,就不像老孔那样,树叶掉了怕碰破了头。老钱背后里说,老孔适合到秘书科当科长。当上三两年,就会提到哪个矿当副书记,然后就是一路青云。咱们报社是个清水衙门,但也有一定的好处。虽说咱们干的也是伺候领导的活儿,但不是直接伺候领导,相比之下环境宽松的多,有时候还能以春秋笔法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在文字里面。

(二)

那是在我到报社的第二个月吧。有回和老钱在一块闲扯,老钱说,咱们的报头,原来还是郭沫若给写的。我说,不听说是市委董书记写的?老钱说,那是现在的报头。接着老钱就痛说革命报史,给我们几个讲了起来。

老钱说,咱这山城市原来也就一个小镇,连个县都不是。解放初期在这里建煤矿,总部就设在山城镇上,人多了,房子也多了,就改叫山城矿区,行政上和县一般大。后来就有了这张报,叫山城矿区报。1956年撤矿区建市,报纸的名字也没变,还叫山城矿区报。这之前,咱这山城矿区报的报头一直是老刘的作品。老刘外号叫刘大头,是报社印刷厂的刻字工。老刘平时就干些杂活儿,排版时遇上哪个冷僻字,铅字盘上没有,就刻一个木头活字顶上。山城矿区报的报头就是刘大头随便刻的一个梨木疙瘩。

老钱说,他到报社时,矿区党委赵书记字儿写得不错,后来还当了煤炭书协的副主[xi]。有一次赵书记来报社,有人就提议让赵书记给写个报头。赵书记说,那可不敢,我那两笔字,压根算不上个字,离写个报头还差远哩。就是在那一天,赵书记的提议让我们请郭老给写个报头。我们想,郭老那么忙,咋会给我们这山城矿区小报写报头。赵书记建议我们试试。后来我们就给郭老写了封信。没想过了月罢,还真把报头给寄来了,还写了两份让我们挑选。

老钱说,文化大革命中,山城矿区报改名为山城战斗报,当时的矿区革委会主任给写了个报头,大字报体,龙飞凤舞,很有战斗味儿。当时是一篇叫好声,后来文革结束了,那造反头头下了大狱,才有人说那报头写的狗屁不是,实际上也就是狗屁不是。

老钱在给我们几个痛说革命报史时,邱阿姨也在场。邱阿姨插话说,那时别人都叫好,你老钱不是连一个屁也没放?

老钱说,毛主[xi]他老人家指示说“不许放屁”,所以我不敢放。这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文革后,山城矿区报复刊,还用的是郭老的报头。有一天,报社接了个电话,是万书记打来的。万书记说,矿区报,你们来个人。老孔就去了。老孔回来就拿了市委董书记写的报头。老孔说,市委董书记给我们写个报头,让他的副秘书长小张给送来了。

我顺手拉过一张报纸,说,钱老师,你对字是内行,你说这字写的咋样?

老钱不吭声,半天才说,是个领导体。这就是老钱的春秋笔法。也不说好,也不说坏,说是个领导体,暗藏杀机。

还是邱阿姨来得痛快:说到天边,和郭老的字还有点差距。

正在这时,老孔进来了。老孔说,老钱你又在给年轻人放啥毒哩。

老钱说,我在给他们说说咱们矿区报的新闻史。

老孔说,董书记给咱们写报头,说明市委领导对咱们的支持,也说明咱们矿区报在市委领导心目中的地位。咱们权且不说郭老的字比董书记的字好多少,他能给咱这张报纸有多大支持?

老孔走后,我们又开始说笑。老钱说,其实老孔对董书记写报头的事也有看法,只不过他不说罢了。邱阿姨说,狐狸要成仙,先要把尾巴夹起来,装成人模狗样,官做得越大,伪装的越严实,越让人看不到他的庐山真面目。

后来,我们几个年轻人就和老钱、邱阿姨常在一起说报头的事。后来邱阿姨就提出要找个机会,把报头再换过来。我们问啥叫机会。邱阿姨说,比方说郭沫若的生日,或者说《女神》出版多少多少周年纪念日。老钱说,现在换下,比当初不换上不知道要难多少倍。邱阿姨说,当初董书记让人送了来,谁敢不换上?是你长了个蛋子儿,还是老孔长了个蛋子儿,再么是万书记长了个蛋子儿。老钱说,我们都没长那东西,就你长了个那东西。说得大家都笑了。

老钱继续说,要把董书记的报头换下来,除非出现两种情况,一是董书记调走了,二是董书记不干了。而第一种情况就是出现了,能换了董书记的报头的胜算也只有不足四分之一。董书记调走,一种可能是升了,比如说升了副省长,那我们照样不能换。再一种可能是平调,到别的市当他的书记去了,那我们能换报头的希望也不到一半,领导和咱们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可不一样。要是第二种情况出现了,第二种情况很难出现。小罗说,那是,董书记才五十多岁,那还早着哩。邱阿姨说,要说快也快,天有不测风云。尽管邱阿姨觉得老钱窝囊,但对老钱的分析还是觉得有道理。董书记在台上一天,这报头就一天换不下来,谁非要拿鸡蛋硬朝那石头上碰哩?

就在我们议论报头的事过后没几天,老孔接了个电话。电话是万书记打来的。万书记在电话里说:矿区报你们来个人,董书记又给我们写了个报头。老孔还没到万书记那儿去,就先到我们的编辑室报信儿。老孔说,报告你们一个好消息,市委董书记又给我们写了个报头。大家一听,全都楞了。

按说取张纸片儿,派我们谁去跑一趟都行,可和上级领导见面的事,老孔都是亲自去。不一会,老孔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两张小纸片,和当年郭老给我们寄来的一般多。老孔说,万书记说了,董书记的字,经过这三四年的锻炼,又有新的提高,又把我们的报头给写了一遍。邱阿姨说,咋办。老孔说,咋办,制块版用呗。万书记说了,第一次启用,还要配个说明。老钱,你把这个说明写写。老钱说,我写不了,咋写,说董书记的字越来越好了?老孔说,那我自己写吧。

老孔走了,老钱说,小邱你不是整天吵吵要换报头哩,这回可换了。邱阿姨一声不吭。

(三)

有一天,万书记和老孔去市里开了个会。老孔回来说,会议是市委秘书长组织召开的,宣传部新闻科、市广电局、省报驻山城市记者站的人都参加了会议,会议的议题是加强新闻报道工作,特别要加强对领导干部深入群众的报道。

会议开后的没几天,是个星期六的下午,万书记接了市委秘书科的一个电话,说董书记明天要下县到农民家里访问,要矿区报随车报道。老孔接了万书记的电话,过来布置任务。他把这事布置给了小罗,交代说,一定要弄好,市里的会议刚开过,我们可不要碰到雾头上。小罗在我们几个年轻人当中,文字来得最快,对照相也感兴趣。所以老孔把他认为最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小罗。

平时,矿区报一周出两期,周二周五出报。老孔让把下周二的这期报提到周一出,并指示老钱和我明天加班,把二三版提前印出来,把四版和一版的其他稿子排好,留出头条2500字的版面。

下午三点,小罗回来了,喝得红鼻子涨脸。老钱说,小罗你还要写稿子哩咋喝得这么多。小罗说,顶不住,县里的人老热情,不喝过不去哩。

老孔听见小罗回来了,也赶忙从他屋里过来。老孔说,稿子咋样了?老孔说话时,脸色很难看。

小罗说,我才回来。

老孔说,我问你稿子咋样了。

小罗说,我才回来!

老孔说,这么关键的稿子,你怎么能坐到饭桌上去吃饭了?

小罗显然是喝高了,说话的声音高出了许多,说,那我坐到地下去吃饭?

老孔说,你要个馍到别处去吃,也不会喝成这个样子,稿子也都写好了。

小罗说,市委新闻科的高科长、省报的姚站长、广电局的小叶,都去吃饭了,就我一个人姿态高,清正廉明,问人家要个馍,夹块臭豆腐!清正廉明也轮不上我这小小老百姓!我不上桌,人家还当我是要报道人家大吃大喝哩,我和大家不合群,曲高和寡,众人皆醉我独醒……

老孔很生气地说,算了算了。你去休息半个钟头,赶紧起来把稿子弄出来,给你留了2500字的版面,除了标题和照片,要写个1200字的稿子。

小罗气哼哼地走了。山城报有间临时宿舍,预备值班的人夜深了不便回家时休息。

老孔对我说,去给他弄杯茶叶水,多放点茶叶。老孔说完也气哼哼地走了,临出门还说了句,不知道个轻重缓急,真是!

老孔走后,我还没来得及去弄茶叶水,小罗又回来了。看来他不打算休息这半小时,就要投入战斗。小罗说,省报的姚站长说,董书记家属没在市里,星期天没事干,拉着一赶人下乡。这边市委秘书长和秘书科、新闻单位一赶人,那边县里上到县委一赶人,下到乡里一赶人,十八罗汉陪观音。董书记到县里、到乡里、到村里,由村支书、村长领到农户一个家。董书记问人家粮食够不够吃,孩子上学没有,房子漏不漏,还有什么困难。农民哪见过这么大的官,光会一个劲说好、好、好。就这样走了两个村子的三家农户,不到11点就打道回转了。乡里要留董书记在乡里吃饭,董书记要回市里来,县委书记说,在乡里太近,回市里太远,咱们也不就近,也不求远,就到县上。也不知道那县委书记、县长的戏法是咋变的,我们11点半到县里,离董书记答应到县上吃饭仅仅半个钟头,县宾馆门前摆开了欢迎的鼓乐队,门头上挂出了大幅横标:热烈欢迎董书记一行莅临我县指导工作。我们进了餐厅,那酒已经摆好了。这顿饭从11点半开始,一直吃到两点半。钱老师您说说,就这点事,能写一千多字的稿子?除非让我把饭桌上的事也写进稿子,要么等我有了新华社的水平。

老钱说,小罗你先回去把胶卷冲了,趁凉胶卷的时间歇会儿,稿子能写多长写多长,不行把照片放大点儿,董书记看了会更高兴。

五点多钟,小罗把照片和一千多字的稿子交给了我。我说,时间紧,让钱老师直接看吧。老钱让小罗还回去休息,自己来修改稿子。老钱由于在报社干了多年,遇事临阵不慌,时间再紧,他也要逐字逐句把稿子嚼一遍。经他改过的稿子,稿子的艺术性不会有多大提高,但很少出现错误。稿子不大,老钱还是把该删的删了。他一边删稿子,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水分太大,水分太大。

老钱把稿子刚弄完,老孔就进来了,进来就问,弄了多少字?

老钱说,有七八百字。小罗的这张照片不错。

老孔说,市里加强新闻报道工作的会议刚开过,领导们对报道特别注意,咱们不能在这时候满不在乎,出了问题让企业领导到政府那里受批评。

老钱说,稿子已经弄好了,可天也快黑了,是排出来再让领导看,还是就这拿去让领导看?

老孔说,先排出来,校对一遍再送万书记审看。时间再紧,这个规矩不能破。几张稿纸,改得乱七八糟,这样让领导看了,也显的咱们对领导太不尊重。

版排出来,已经是将近10点了。老孔让老钱给万书记打电话。老钱说,你在这儿哩你打吧,我打了有点犯上作乱。老孔说老钱就是会吃辣椒放屁,就自己给万书记打电话:万书记吗,您看,星期天也打搅您不能好好休息。今天,市委董书记到农民家走访,我们搞了个稿子和一幅照片,想请您给看一看,把把关。

老孔放了电话,让我把排好的清样送到万书记家去。我拿着清样出了门,听老钱在里面对老孔说,我还以为万书记要让咱们直接给市里送过去哩。老孔说,还是让万书记看看好,要不,出了问题谁负责。再说,我们在这儿加了一天的班,也没人知道。

我把清样送到万书记家。万书记看了一遍,说,那天在会上说了,有关市委领导的报道,要请有关领导审阅。我说,那还得找董书记看看,这么晚了。万书记说,送给秘书长看,他自然有办法。停了一下,万书记又对我说,小陈你不要再回报社了,我给你要个车,给市里打个电话。万书记先给车房打了个电话。在等车的工夫,又给市委秘书长打了个电话。万书记还问我,报社有几个同志在加班,印刷厂的人都安排加班印报了没有。我都一一做了回答。尽管我到山城报上班后,听了不少说万书记这样那样的话,但他这回又是要车,又是联系,又是问这问那,确实让我很受感动。

万书记刚放下电话,车就来了。司机对去秘书长家的路很熟,十几分钟的车程一点工夫没耽误就开到了秘书长的家门口。

秘书长看上去有五十多岁,听说也是耍笔杆子出身。他边给我倒茶边说,干咱们这一行不容易,没听说,喝浓茶,吸劣烟,桌前一坐到明天,掉头发,尿黄尿,一夜出个大材料。说得我也笑了。

秘书长把稿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还改了一个写错的字,合上稿子说,就这吧。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想一篇稿子折腾到半夜,终算有了结果。不料秘书长接下去说,我这就给董书记打个电话,他要是不看了,你就在这儿往你们报社打个电话,让他们付印吧。秘书长给董书记打电话,响了有七八声,那边才接了。秘书长说,董书记,今天您到村里去,矿区报写了个报道……。秘书长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董书记在那边说:明天吧。接着电话就响起了“嘟、嘟、嘟、嘟……”的声音。秘书长握着电话,半天才放下。

秘书长说,实在对不起,董书记说明天吧。董书记今天下县累了,可能已经休息了。转告老孔老钱,请大家理解。

(四)

时间一晃过去了三年。在这三年中,发生了几件值得一叙的事。

首先是矿区报升了格儿,由原来的科级升成了处级,老孔由原来的科级总编升为副处级副总编,主持矿区报的工作,总编空缺。下边的人分成编辑和记者两个科,邱阿姨提了个副科级,主持编辑科的工作,小罗主持记者科的工作,没提级别。小罗说自己已经看见了地平线上的曙光。邱阿姨说,领导给老孔提了半格儿,没直接提一格儿,是让他对领导多感恩戴德几回。她说,一块馍掰成两疙瘩,扔一块给你,你总得摇头摆尾来一回吧。老孔说邱阿姨,给你扔的那一疙瘩也不是一整块。邱阿姨说,我已经是人老珠黄不值钱了,这副科级也就到头了,不会再有下半疙瘩了。老孔说,领导要是找小秘,你八成是不能被看上眼了。你能不能得了那下半疙瘩,主要是看你上边有人没有,上边有人不硬也不行,上边有人、也硬,但他不给你用劲也不行。老孔的话还没完,就挨了邱阿姨一拳头。调侃完了,老孔又说,咱们首先应该感谢领导,矿区报升格儿对咱们大家都有好处。其次遇事不能光考虑自己,领导有领导的考虑,他要掌握全面,权衡利弊。我考虑领导是怕我们上升得坡度太大了,一下子不能适应。邱阿姨说,那是,一下子给我提了个国务院副总理,我晕得中午回去还找不着家门哩。

第二件事是在矿区报升格不久,山城市也升格成了地级市,下辖周围六个县。很快,山城日报也成立了,董书记又为山城日报题了报头,老钱到山城日报当了副总编。老孔透露说,董书记想把咱们矿区报的人一锅子端了过去,撤消矿区报,成立山城日报,万书记不同意,董书记才决定从咱们这儿挖一个人过去。万书记的考虑也是对的,这么大一个企业,没张自己的报纸也不成。一来企业报可以记录企业的历史,二来企业领导念讲个话稿,总不能全文登在市日报上吧。

后来我听人说,山城日报成立时,老孔也曾去找董书记拱过山城日报的门,董书记说对老孔说,你已经是个副处级了,在企业,将来转正的希望还很大。你到日报,当个副总编,也是个副处级,将来转正的希望不大,也太委屈你了。老孔说我不考虑提不提的事,我原来就是干地方党报的……。老孔的话还没说完,董书记就说,你不考虑,可领导不能不考虑吧。

第三件事是在山城日报成立一年后,董书记卸下了山城市市委书记的担子,到山城市人大常委会当了主任。这消息是邱阿姨最先带进矿区报的。她显得很兴奋,又说起了要换报头:看吧,东方已经露出了曙光,曙光里,郭老吟唱着《凤凰涅槃》,拎着咱们的报头,从地平线那边走来,啊,我终于在退休之前看见了这一天。老孔说,小邱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董书记到了人大常委会,也照样捏着咱万书记的鼻疙瘩儿,换报头的事万书记不会同意。

就在董书记到人大常委会当主任不久,矿区报发生了一件非常伤脑筋的事。那天,市里召开了一个会议,五大班子的领导都有人出席,大都是副职,就人大去了个董主任,我被派去采访。那天晚上弄稿子一直弄到第二天凌晨,3点多钟才睡下。第二天快9点,我被电话铃声惊醒,是老孔打来的,让我立即赶到班上。有资料显示,在三百六十行中,当记者的人平均寿命最低。这一点,干过这种工作的人都有体会,每天大脑就没清净过,睡觉都是半醒着,这种人能长寿得了?

当我赶到班上,办公室里的气氛也和平日不一样,没人和我开玩笑、打招呼。老孔随着我跟进了办公室,说,小陈你来一下。我进了他的副总编办公室,老孔把今天早上出的矿区报递给我,说,出大事了。我边接报纸边问,到底咋了?老孔说,你自己看吧。我一看,头版头条,就是我写的昨天市里会议的报道,下面的正文里有老孔划上了一条红杠,红杠上的字是: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董xx!我知道把董xx的主任写成副主任,这个错误的轻重,当时头就大了,说,是不是排版、校对出了错?老孔把我写的原稿拿给我,说,真是这样,那你我都要谢天谢地了。可事情偏偏不是这样,我已经从印刷厂把你的这篇稿子调了来,就是你弄错了。报纸已经发下去了,没法收回。我看着自己写的稿子,半天说不出话来。老孔说,你别在这儿发愣怔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拿着报纸去找董主任,越快越好,要争分夺秒。要是董主任先发现了他的名字前面写着副主任,发起了火,事情就难办了。

我要赶紧去找董主任!我要在董主任发现之前到他面前“自首”!

跨出老孔的办公室,我听见老孔在说:我这把椅子,可能是要坐到头了……,再往下我就听不见了。出了报社的大门,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我招手拦下,跨进去对司机说,到人大,快点儿。坐在车上,我仿佛看见董主任一只手端着茶杯,在看他桌上摊开的一张矿区报。董主任当了多年领导干部,一定有看报纸先看头条的习惯,何况那头条里就有他,昨天他坐在主[xi]台的正中央。现在是9点18分,正是许多领导同志看报纸、批阅文件的时候。8点一上班,下属都来回报和请示工作,9点钟以前这些基本都要结束。我怎么会把董主任写成了副主任?我是对董主任的某些方面是不太满意,但天地良心,我决不会因此就把他写成个副主任,这对董主任毫发无损,对我却有可能是灭顶之灾,还要连累老孔。我对自己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大不了让我再回到三百米深的井下。

车到人大门口,我不等车停稳,就扔下5元钱,开了车门跑进去。门卫大喊,站住!我说是矿区报的,找董主任。人已经跑进了楼里。

可我已经来晚了,董主任出席审计局的工作会议去了。我调头跑出来,来时我坐的那辆出租车刚在门前调了个头。我赶到了审计局的会议厅,会议早已开始,董主任和昨天一样,坐在主[xi]台的中央位置上,主[xi]台边上的一个人在念讲话稿。我想这时候不能到台上去,也不能让人把董主任叫出来,再说董主任这时候不会看报纸,只要在这之前他还没有发现那个“副主任”,那再等一会就无所谓了。我在最后一排找个椅子坐下来,却听见小罗在叫我。我坐到小罗边上。小罗说,有啥贵干?我说贵他娘那x,一言难尽。刚才老孔让我来找董主任时,一定是急昏了头,忘记了董主任要出席审计局的会议。台上的发言一个接一个。小罗有时候还到外面透透气儿,吸根烟。我哪儿都不敢去,我怕离开片刻,董主任就会从主[xi]台上消失。

会议一直开到11点40分,终于散了。我赶忙跑上台去,喊着董主任。董主任停下来,和颜悦色地向我伸出手,哎呀,矿区报的小陈记者。我握着董主任的手,说,董主任,您停一下,我找您有事。这时,主[xi]台上的其他人已经都走了。我问,董主任,今天的矿区报,您看了没?董主任说,我还没来得及看。我心里说,我的老天,你没看就好,心中的石头朝下落了些,“副主任”这张牌总算没让董主任“自摸”。我说,我是来给您承认错误来的,我们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现在孔总编正在社里开会整顿作风。这些话,是我在刚才等董主任时,酝酿好了的。董主任仍旧和颜悦色,说,什么事呀,有那么严重?我说,我们发生了一个不该出现的、该死的笔误,把你笔误成了人大副主任,我们真是不应该出这样的错误。说话时,我把老孔划过的那张报纸递给董主任。董主任朝那红杠处看了下,笑眯眯地说,怎么,又降我半格儿?我赶忙说,现在错误已经出了,孔总编让来请示您,这事该怎么办?董主任想了想,说,你们发个更正吧,我的要求不算过分吧。我说,谢谢董主任宽宏大量,谢谢董主任宽宏大量,我们一定在头版显要位置发重要更正,承认错误。

我来找董主任的时候,老孔到局里找了万书记。那天晚上万书记作东,两个副书记和宣传部长、老孔等人作陪,请了董主任。据老孔说,董主任在酒桌上给我说了一大堆好话,说这事就这样了,不要再往下处理了,小陈一定不是故意的,一个年轻人,稿子弄到半夜,头昏脑涨,一不留神就把省委组织部的事儿给捎带着办了。

这回“副主任事件”,我是的主要责任者,被罚款二百,老孔也自罚一百。

第二天,我写了篇五六十字的《重要更正》。老孔指示说,标题5号黑体,放在一版下方哪篇稿子的后面。我对老孔说,我跟董主任说要在一版显要位置发重要更正。老孔说,一版哪个地方都是显要位置。

从此以后,我对董主任的看法有了很大的转变,对于董主任写报头的的事,虽然还是觉得不以为然,更不该写了又写,但从心里稍稍原谅了他。我想,董书记第一回给我们写报头,是不是哪位领导当年要拍董书记的马屁,非要董书记写的。

(五)

“副主任事件”半年后。

那天一上班,邱阿姨就很兴奋地拿着一张山城日报到办公室发布重要消息:快来看,山城日报换报头了!我们都围过来。仔细看报眼里的《告读者》,才知道是中国新闻界的一位老领导,到山城日报社视察,为山城日报题写了报头。

邱阿姨说,山城日报都把董xx的报头给换下了,咱们还夹着尾巴干啥?当下,她拿着那张报纸去找老孔,老孔,咱们到万书记那儿说说。老孔见山城日报换了报头,也显得一脸兴奋,但他说,要去你去,这事我不能去。邱阿姨说,我去就我去,我一个副科级干部,他能把我打到十八层地狱?小罗说,这在文革时叫作“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邱阿姨是个老机关了,二十多年前和万书记在一个办公室里平起平坐过,她可不怕见万书记,当下,就领着我们几个,拿着那张报纸去找万书记。万书记说,我说小邱,安安生生办你们的报妥了,胡折腾个啥呀?邱阿姨说,万书记你说说,到底是郭老的字好和是他董xx的字好?万书记说,这你得去问董主任。邱阿姨说,我叫你说,说良心话。万书记笑了,说,那还用说?万书记接下去说,大半年以前,老孔和我说过,说你们都吵吵着要恢复郭老写的报头,这事老钱没到日报之前私下里也和我说过,这回你又来说,我不知道你们办报人是咋想的,换一个报头,对咱们这张报纸有啥好处?邱阿姨说,那可不一样,全国几十家这样的报纸,有几个是郭老题写的报头?这叫名头,代表了这张报纸的身份,还能间接说明报纸的历史。邱阿姨说完后,万书记好一会没吭声,最后,他掂起那张山城日报,说,这事咱们过一两天再谈,换不换报头,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你们说是不是?这张报纸留在这儿,我看看。从万书记办公室出来,邱阿姨对我们几个说,这事大有希望。

第二天,邱阿姨来上班时,又带来两条重要新闻:一是那位中国新闻界的老领导,是被山城日报请到他们那儿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视察!二是山城日报创造了新闻史上的一大奇迹,昨天的报纸印了两样报头,咱们看到的那张报,统共就印了200多份,搞了个火力侦察,其他发到各区和县上的还是董主任的报头。邱阿姨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张发到县上的山城日报,说,给,看吧。我看了一下,这张报从文字到照片,包括那篇《告读者》,都和昨天见到的那张报纸一模一样,就是报头还是老面孔。大家都说老钱他们对这事处理的妙,发个《告读者》,只说新闻界的老领导来给写了报头,没说用不用,但却印了200份,这样即便领导看了报纸怪罪下来,也不会造成灭顶之灾。

正在这时,门岗送来了当天的山城日报,大家赶忙接过去看,是新报头!邱阿姨操起电话给县上的一个熟人打过去,大声说,见到今天的山城日报,给我回个电话!不一会儿,那边就把电话打回来,说也是新报头。

没等我们再去找万书记,万书记在这天的下午就打来电话,让老孔和邱阿姨过去。我们都猜想,换报头的事,可能就要实现了。老孔和邱阿姨走后,大家没心思处理稿子,都在嚷嚷着换报头的事。

后来我听说,老孔和邱阿姨见到万书记,万书记的第一句话还是:你们非要得罪董主任干啥?老孔说,我们可不想得罪董主任。邱阿姨说,我们只不过想把报纸办得好一点,换句话说,就是想把工作干得好一点,这没有过错吧?您不是指示我们要把报纸的事情弄好,我们这还是照您万书记的指示办的。万书记赶忙说,小邱你到外面可不敢胡开这玩笑。邱阿姨说,看把你吓的,降你三级,还比我大两级。万书记说,咱们说正事吧。山城日报把董主任的报头换了,是因为中国新闻界的老领导给他们题写了新报头。虽说这理由有些牵强,不怎么能站住脚,可总算是有理由的。邱阿姨说,那新闻界的老领导,根本就不是来视察,是山城日报请来的,就为了写个报头。万书记说,这事咱们就不管了,要紧的是咱们换报头,没有理由呀。邱阿姨说,咋没理由,我们收到了大量的群众来信,呼吁让矿区报恢复郭老写的报头。万书记一听,笑了。接着,老孔和邱阿姨也大笑起来。

从万书记办公室出来,邱阿姨对老孔说,董xx不会让咱们把群众来信拿给他看吧。老孔说不会,董主任会是个小学班主任的水平?

正说着话,迎面碰上了刘大头。老孔和刘大头不认识,邱阿姨说,刘师傅您这是到哪里去?刘大头说,没事,瞎球转。邱阿姨指指老孔说,这是孔总编。刘大头说,知道知道,从新华社来的。老孔和刘大头握手。邱阿姨说,刘师傅,孔总编和我还有事求你哩。刘大头说,有事你尽管说,这么多年,还没人求过我哩。邱阿姨说,搞一封群众来信。接着,邱阿姨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刘大头说了。刘大头听了,连连说,应该应该,我这回去就给你们写,明天就给你们送去。老孔说,你只要应了这事,我们找人帮你写。邱阿姨说,报社替你写。刘大头说,那太好了,省得我回去吭哧半天。

那天下午,按照万书记的指示,老孔让我把明天报纸一版的清样给万书记送过去,那上面已经换上了郭老写的报头,配有三篇“群众来信”和一篇《告读者》。我临出门,老孔又让邱阿姨和我一块去。

万书记把那张清样足足看了有一个多钟头,最后说,你们也不要再搞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把那篇《告读者》再斟酌一下,三封来信就撤了吧。

山城矿区报的报头终于换了。换了之后,风平浪静,除了我们那十几个人七八条枪高兴了几天之外,再没听到过别的喝彩声音,也没人指责。大家都感到有些失落。尤其是邱阿姨,象变了一个人,工作之外,话很少。我担心她憋坏了,有次我故意给她说起换报头的事,她终于憋不住了,说,这个董xx,人大常委会主任,把报头换了,连个屁都不放一个。我不是老孔和老钱,不能和邱阿姨再往下玩笑,心里说,董xx要是放起屁来,邱阿姨你受得了吗?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老钱有事到矿区报来。熟人见面,没说上几句,老钱就说,你们矿区报真好大的胆,敢把董主任的报头给换了。老孔说,有山城日报给我们打头阵,我们怕啥?老钱说,我们可比不得老孔小邱你们,我们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请示了董主任,才恭恭敬敬地把董主任的报头给换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老孔说:你们请示董主任,董主任咋说的?老钱说:他说你们换就换了吧。邱阿姨说,董xx就不会说个话。老钱说,小邱你说董主任该咋说?邱阿姨说,董xx应该这样说:半年前你们就该换了。老钱说,董主任要那样说,我们还咋从董主任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哩?老孔说,就是,董主任要是那样说,日报的领导还咋出门哩?

上午11点,我们留下一个人值班,其余的人都陪老钱去喝酒。老钱到日报有两年了,我们这是第一次坐在一起。大家都给老钱劝酒,开始是老孔和邱阿姨,后来我们几个也上来劝。一来二去,老钱喝高了,“呜呜”地哭,边哭边说,说自己后悔不该去了日报,婆婆太多呀,个个都管事,一天给你布置几个头版头条,还把标题用几号字、用什么字体都布置下来。一天的报纸就一个头条,我从哪里再屙出几个头条的位置来?邱阿姨说,老钱你要多吃巴豆。老钱又哭着说起换报头的事,董主任他咋会说出那样的话,他说,他说你们早就应该换了,他说你们早就应该换了!你们说说他咋会那样说,他咋会那样地说?

再后来,我见到了日报的熟人,问起那事,日报的熟人说,听我们总编说,董主任就是那样说的,不过我们总编说,董主任说话时心平气和。

(文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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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哭泣在心点评:

小说人物塑造和描写方面都面面俱到,虽平铺直叙,但内容和情节较完整,加之细腻的描写,别有一番味道。
只是读起来犹如是在讲故事,过于淡薄和缺少小说的味道!

文章评论共[2]个
绍庆-评论

拜读佳作,晚上好。(:012)(:012)at:2012年03月04日 晚上7:47

月下的清辉-评论

是因为你的文字吸引了这三月的小雨又一次飘下来。。月初的周末,问候一声,晚上好。at:2012年03月04日 晚上8: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