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古镇年俗行吟者

发表于-2012年03月04日 上午11:34评论-2条

古堡残阳 27

接神

外面响起零星的鞭炮声,叔叔裹一身冷气,兴冲冲进来了,一把搂住我说,让叔叔暖和暖和,他的脸冰凉,又对爷爷:快收拾要接神了。爷爷下了地,给我披上衣服,爸爸合起了账本,把桌子推到炕稍,我们爷四个出了下屋,天上划过花炮的火光,爷爷到柴垛那去了。

我们一进上屋,发现客人已经走了,刚才熄灭的烛火又点燃起来,爸爸给祖宗上香,我和叔叔往竹竿上拴鞭炮,妈妈在灶里生火,奶奶把冻饺子拿了进来,姑姑也坐了起来,从柜里拿出给我做的新衣。

子时正,庙上钟声响起,前后村爆竹轰鸣,我家也在院里放起鞭炮,然后便举着香火奔庙上去。爷爷四处做安全检查,我紧跟在叔叔后面,爸爸护着我。乡民像潮水一样涌向大庙,广场上烟火缭绕,黑影幢幢,人头攒动。

坨村的大庙有两层,前殿供着武圣关公,他的两侧立着关平和周仓,前殿西侧还有一个高高的钟楼;后殿供着如来佛,侧面是观音,十八罗汉分列两厢,正殿的东侧并排的偏殿里还供着一位文圣孔子。这便是坨村不同阶层的三个偶像,至于乡民们们一些临时的精神寄托,诸如:龙王、火神、送子观音乃至瘟神、天花娘娘,则分别写个牌位杂陈其间,如此,三大派系及其随从各安其所,共处于同一个庙庭。

前后殿之间的庭院比一个篮球场还大一些,东西两厢都是学校的房子,庙庭便是学校的天井,庙后是学校的操场。

对于关公和如来的前后排列,还有一个笑话。这是小镇的裁缝幽默家闫叔给我讲的。说有一次如来和关公不知为什么事情打赌,约定赢者可以在输者的脑门上弹一个脑崩。结果第一次如来输了,关公就对准他额的正中弹了一下。关公毕竟是耍过大刀的人,手重了些,如来的头上立刻现出一个疙瘩。第二次如来赢了,他默默念着佛法,一面做好了姿势。关公看他在运气,害怕,跑了。恰巧这时一个镇子上建好了庙,在请神,他便急惶惶在前殿坐下来。因为走得紧,血气上涌,加之有些羞愧,脸便红涨起来。平常,我们知道关公是个讲信义的人,这次,他确实有些怕了。随后赶来的如来,本想揪住关公算账,但在众人的推拥之下也就在后殿落座了。可是他右手的拇指还是捏着中指,准备随时弹关公一个脑崩。

应当承认这笑话在细节上想得很周全。当然,这不是闫叔的杜撰,后来我在一本闲书上也发现了类似的趣谈,说明武圣与佛共处一庙在中国是普遍现象。这是一种平衡,是乡镇上各个阶级各种势力斗争的结果。关羽是忠义的化身,统治者看中了他的忠;而下层人看中了他的义。穷苦人靠什么形成一种力量和统治者做斗争呢?只有团结,家族观念、拜把子,结帮,同生死共患难才能在政治上谋一席之地。而知识阶层则不然,君子不党,他们信奉孔圣人,圣人是皇上封的。皇上喜欢孔子,无论是头一个皇上还是把头一个皇上赶跑的第二个皇上,都喜欢孔子,他们喜欢孔子的中庸和讲秩序的思想。至于佛,主张清静寡欲,与世无争,虽然让关公弹了一个脑崩,坐在后殿保持距离也就算了。可见,文圣、武圣与佛共处一庐,这大庙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文人和武士,僧与俗,共同的信仰,体现了中国人的和谐理念。既然大庙是众望所归,作为大庙的主持了因和尚的权威也就毋庸置议了。

当然如果做进一步的分析,你会发现,武圣也好,佛也好,都是儒化了的。在中国阐释佛经,为武圣立传的人,都是读书人。他们总是把他们从儒学那里得到的修养溶入其中。就拿关羽来说,当他点着蜡烛,坐在二位嫂子的帐篷前守夜的时候,读的不是《孙武》,而是《春秋》。

三个殿堂香炉里都烧着高香,烛台上燃着大红蜡烛,供品堆满供桌,最显眼的是堂前都放着一口大铁锅,商贾和村民把整股的香投入到锅里,它们像炭火一样燃烧,庙堂充满了剌鼻的浓烟。后殿如来的供桌上,东侧置一个硕大的磬,了因和尚穿着他方丈的黄色袈裟,一只手揖立胸前,另只手沉缓地敲着磬,闭目诵经……在晃晃的烛火和祢漫的香烟里,在庙外的鞭炮和殿堂的磬声中,那些穿着马褂长袍的乡绅和那穿着缀满补丁的厥腚棉袄的农夫全都匍伏下来,从殿堂台阶直到庭院,黑鸦鸦一片,跪拜着,此伏彼起,前赴后继……一个小和尚和我大秃叔——他又穿起了那件百家衣,忙着往一个布袋收集供品,今宵和初一庙上又要布施那些无家可归的乞丐了,大锅里熬着赈饥的粥,一群叫花子围着……

从庙上一回来,家人便祭祖,给长辈拜年,我东倒西歪地给家人叩头,从爷爷奶奶到爸妈、姑姑,后来叔叔扯着我说,算了,钱够花就行了,家里一片笑声。妈妈显得容光焕发,之后,我一上桌,饺子没吃几口,便躺在妈妈怀里睡着了,压岁的铜钱洒了一炕,朦胧中听爷爷说,看把孩子折腾的……

秧歌

正月初一,我穿了新衣跟爸爸、叔叔去给五太爷拜年。他家大门上贴了一付对联,叔叔笑着念道:“年好过节好过日子难过,东有门西有门求借无门。”老头一大早就去了祖坟,给三哥(光棍宋三)烧纸,叨念,地收回来了。之后,踏着积雪丈量着坟东他家的土地。盘算着开春翻地施肥和和播种的事。我们刚进屋,太爷也回来了。看到我们很高兴。爸爸、叔叔给他拜年,他夸爸爸会办事,是宋家的顶梁柱。我跪下给他磕头,他把我抱起来问,长大干啥?杀猪,我脱口而出。老人笑着摇头,放下我说:

“要种地,民以食为天,历朝历代都是务农为本。上到皇上下至百姓,谁都得吃粮食。牲口也是,光吃草不行,没料不长膘。我那白马,没在沙河里,光绪二十六年……”老人无言。

二姑说,自从要回那地,爷爷更想那白马。老说,没马咋种地。我顶他,说那是早年的事,光绪二十六年,白马能活到现在?爸说,过了正月十五,带大秃他们干活挣点钱,买匹马吧。

年前,肖六也被放回来了,他是富家子弟,找不到他和抗日军有联系的证据。警长过年时还到本家东西院转了转,给婶拜年,向她讨教一些事;胡四给卖干菜的老胡头拜年吃了个闭门羹,这个没有后人的老倔头,不得意胡四,一是因为他气死了爹妈,二是因为他至今还不娶媳妇,何时才能为胡家生个小子?孙二去杏园看老孙头,回来挑两个大南瓜。何二给独一处二楼雅间装裱了一番,请他叔水石先生添了喜庆的花鸟画;独钱家不让族中寡妇领孩子去拜年,那番械斗闹得他心惊,怕人借粮。

徐伯的剃头房门还开着,炉里生着火,任朋友去闲坐聊天,但闫叔回肖寨家过年去了。

正月初二,临时寄居在茶馆的杂耍艺人欧阳老汉带着他小伙伴牛儿演出去了。日里,肖六和英姑都过来道过年禧,六子又恢复了他那公子哥的浪荡劲儿,他娘容氏也有些认命了,儿子回来就好啊!乱世,还能指望什么呢!正像乡民嘲笑的:三十亩地两匹骡换来一闷棍。

掌灯时分,茶馆里只剩下卢婶一人,她又想起去年此刻,柳三在时,那生意多红火,日子多甜蜜呀。这人的命运究竟谁支使?这时听外面有人轻扣门声。她以为又是胡四和侯五过来与她解闷。屏儿到底没有回来,留在养父家里。她兴冲冲去开门,不料,端端地站在门外的竟是一位陌生人。借着灯光看出此人高挑的个头,三十来岁,俊俏的白净脸,大分头。罩一件藏青色的大褂,套有狐狸皮的坎肩儿。他将礼帽拿在胸前,微微欠身,问道:

“老板可是苗凤,苗大姐?”

卢婶怔了一下神,陌生人很少知道她的名姓,莫非老家来的。

“正是,这位客官……”

“在下姓刘,艺名柳絮飞,这次受兄弟之托,特来拜访。”

卢婶忙将客人让进屋里,挑亮了灯。客人落座后,卢婶献茶。那人放下礼帽,缓缓言道:

“舍下有一堂弟,浪迹天涯,人称‘浪子柳三’那次黑山一遇,尽叙亲情,不胜凄怆,临别,他托我来探访您是否安好。”那人说着又探衣取出一蓝帕小包,展开,里面有五枚银元。卢婶再也抑制不住澎湃的心潮与滚滚地泪水。须臾,静下来,问起他们兄弟重逢时柳三的景况。客人摇头,说起了弟弟告诉他的一个生活大概。之后,客人说此次他是被坨村商会请来唱戏的。要演上几天。他起身告辞了。

送走客人,卢婶跌坐在椅子里,泪水又止不住流了下来。还是那蓝布小包,还是五块大洋,摇晃的灯影,人在哪里?肯说给兄长用以宽慰老人的平安话语能有什么呢?学艺卖艺辛苦奔波所遭的罪会说给谁听?“怜今宵芙蓉帐暖卿与共,叹明朝鸡声茅店霜路寒。”她想起临别时他唱的小曲。

按祖传习俗,每逢正月,坨村便要由商号和富户牵头集资请人唱戏。多半是蹦蹦或评剧。班子的人伙同村里的业余爱好者组合起来,白天踩高跷,挨家拜年,晚上在镇公所的大屋子里唱小戏。今年他们是从海城请来的班子,领班的姓刘艺名柳絮飞。他们是初二下午到的,在大有店安顿下来之后。第二天一早村里踩高跷的人便在我三叔承模的指挥下与他们会合,一起走街串巷去给乡亲拜年。中午,福盛兴冯掌柜代表商会请刘老板吃饭,在独一处摆了一桌。坐陪的有代镇长钱至仁、警长肖三、财主肖六还有水石先生。冯掌柜还来请爷爷,爷爷说要去讨账,谢绝了。席间,他们讨论了活动的安排和费用。席后,水石先生请柳到剃头房小坐。一面喝茶一面介绍了徐伯、胡四、侯五和承谋三叔。刘老板柳絮飞并未说起浪子柳三是他的弟弟,却问起一个人:何春桃,在场的人一时有些愕然,独水石先生静静地说:

“刘老板所提之人是否就是我族中的侄女小桃花?她年幼便离开家乡,回来时人们只说起她的艺名。”

“正是此人。”柳絮飞端着茶杯答道,“想不道她是何翁的令侄。”

“老板何以与小侄相识?”

“说来话长,”柳絮飞笑着放下杯子,“当年我在奉天拜恩师徐小楼学艺……”

“噢?”水石先生惊异地问“莫非是那名噪一时的‘城南四将’之一艺名双红的旦脚?”

“正是,其它三位是赵振忠、赵文山和师姑黄彩霞。”

“你说的赵振忠是不是十四红。”木匠问。

“是的。”

“我在奉天(那时叫沈阳)学徒时他们刚刚走红。你师父也爱书画,常到我铺子里走动,他是沈阳人。”先生环顾大家说。

“是这样,那时候干我们这行的没有学校,现在也是,师父愁后继无人。他让我常去市场茶楼走走,留意那些卖唱的姑娘,选些模样、身段、嗓音好的。他说,‘如她愿意随我们调教,便领她来见我。’那一天,我在一个馆子里看上了小桃花,她正跟一位琴师卖唱。我私下里约她,说了师父的意思。她很乐意,便与琴师言明,离开了他。这姑娘天资聪颖,还爱学,很快就上了路,而且她胡琴拉得也好,深得师父的喜爱。这样一年有余……”说到这,柳停下了,把着茶杯,“那一日她突然对我说要离开班子,问她何故,低头不语。后来我在一个戏园子里看她正傍一个纨绔子弟谈笑风生。那年她大概十七八岁,当时我很生气,回来说给师父,师父说人各有志由她去吧。后来,那是后来了,我才知道,当时在我们班子里学徒薪水很低,不足以养她失明的母亲,何况还要租房。我感到十分可惜。今天我得知她家在这里,很想见她一面。表表我的歉意。”

“我看,我那侄儿,如能和你们在一起,重返艺坛确是她的造化,不知刘老板意下如何?老翁拙见,老翁拙见。”水石先生乘机说。

“那当然好,我也有这个意思。”

于是,侯五受先生委托,便带柳絮飞去后街找到桃花,当柳看到师妹母女家徒四壁的窘境,心里一阵难过。桃花也为当年的事感到愧疚。侯五说出了她家叔的提议,柳师兄作了邀请。她也欣然同意,加入了柳的班子。当场,他便给大娘三块银元作为近日的安顿。

高跷秧歌一般的编队是这样:头里有一两个圈场的,他们是武丑的打扮。紧身的黑衣黑裤,系黑腰带,一顶黑色尖帽缀两个彩色绒球。像三盗爷家(皇上)九龙杯的杨香五,或是鼓上蚤时迁。他们挥舞着颤抖的藤鞭,脚步利落,跑跳着,或卖俏地用高跷磕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们率领蛇形队伍在人群中穿行围出一个圆场,被围的观众便迅速跑开。接下来便是紧锣密鼓,小喇叭尖叫起来,一群类似戏台上跑龙套的人,大扭大摆起来。他们有的扮成“青蛇白蛇”,有的扮成“小老妈”,都是戏曲人物,有的扮成猪八戒背媳妇,有的说不出名堂,干脆穿上花花绿绿的衣服,还有的即兴模仿农村中的老刁太太,脖上挂一串红辣椒,手里提一对棒棰, 引得心里有怨不敢嘲笑婆婆的妇女们开怀大笑。最后才是压轴的是能作即兴演唱的演员。当他们走到大商号或是财主家门前,便演些小节目,以讨赏钱。这一次,他们来到肖家门前,便唱起了《绣帐子》

头一出戏呀,

绣上那个阵五雷,

燕孙膑双拐无人敢陪。

……

盗金丹多亏了金眼毛遂呀,

唉唉哟——唉唉哟,

唉呀,我说二一出啊!

二一出戏呀,绣上那个二进宫,

老国太在宫中多添愁容。

……

徐延昭巧计生,

黑虎铜锤举在空呀,

唉唉哟——唉唉哟,

唉呀,我说三一出啊! 

那情节多是从历史故事和戏曲中演义出来的,如二进宫是京剧戏目,五雷阵是鼓词。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行吟者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审核:呆贝贝推荐:呆贝贝
☆ 编辑点评 ☆
呆贝贝点评:

作者通过对古镇年俗的几个具有代表性的事情的描写,让人如同身临其境,感受到了过年的喜庆。
文笔老道,收放自如。
欣赏佳作,期待首发!

文章评论共[2]个
行吟者-评论

谢贝贝的点评祝春安。at:2012年03月04日 下午3:00

文清-评论

拜读朋友佳作,晚上好!at:2012年03月07日 晚上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