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0年6月23日凌晨时分,我知道了不堪入目的高考分数。从此我的学生生涯划上了一个满目苍夷的句号。但是,生活还得继续。当天下午我就踏上了奔向横岗的汽车。
下车的时候周围还是幽暗一片,只零星地看到远处路灯投过来的碎光。我寻觅了好一阵子才看到了弟弟。直到等来早上的第一班车,才去到弟弟的住处。
8点多的时候,弟弟带着我捎来的荔枝,去拜访他线上的拉长。走过几条巷尾,爬上了几层楼,弟弟在一扇铁门前笃笃地敲了几下,而我心神不定地在旁边站着。
“谁啊?”得到弟弟确认后出来一个披着头发没有梳理的女子。她睡眼朦胧地问:“什么事啊?”语气显得慵懒不耐烦。
“那个是我哥,他想进厂,我们拉还要不要人?”
“厂现在不招男工。”
“让他顶替我啊,这样我可以走,反正我想辞工辞不了。”
“他能替得了吗?”她不经意地瞟了我一眼,轻蔑地说。
我尴尬地走到楼梯的拐角处。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弟弟的声音:“你就通融一下啦。”接下来是女声:“这荔枝我不要,你拿回去吧。”当我把视线对上去,刚好看到那一袋荔枝被推出来,紧接着“砰”的一声。
我假装不在意地看着楼下:“走吧。”
回到宿舍后弟弟跟我说,他会想办法说服那个女拉长。可这跟我原来的设想一点都不一样:第一我不知道这里岗位那么饱满,他是凭借着他女朋友夏进去的。第二要我顶替他的岗位后他就离开。而这些他在电话里根本就没有和我说清楚,还催得那么急切!但事已至此,我只好对他说我不想要那份工作了,你去哪儿我就跟你到哪儿。
可由于弟弟辞职还没得到厂里的批准,所以我选择住了下来,进行漫长的等待。
我们所住的房子很小也很陈旧,还有一个小厨房(比一般的走廊还小)和一个卫生间。听说当初还是挨家挨户地询问并且以每个月200多块才租到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刚开始我们一分为三:我里边,弟弟中间,他的女朋友夏睡外面。
可是有一天中午——
“你给我滚,你给我滚,去和你那个谁在一起,不要黏着我!”夏一边说一边把正下班回来睡午觉的弟弟使劲地往外推,而我在一旁不知所措。
其实弟弟已经和夏分手了,只不过还住在一起,维系着不清不楚的关系。至于“那个谁”则是那天和弟弟来接我的一个女孩——弟弟第二个女朋友暴牙。
后来弟弟就很少回来了,我依然住在夏的家。其间,还来了两个夏的女伴:一个是砂锅,半脸的青春痘。一个是蟾蜍,皮肤有点黑。她们三个挤床,我就在不多的地板上打地铺。还有注意紧挨着的蚊香。
在他们上班的时候,我就在工业区里瞎逛,到处看一下招聘信息(基本不招男工),或者在房间里看书玩手机,看一下地图,了解工业区的分布情况。
这里的饭菜又贵又难吃,我一般一天一顿,有时就跟着弟弟吃宵夜。渐渐地,我身体消瘦了。和家里通话也只是寥寥数语敷衍过去。
夏也曾劝过我:“你不要想着靠你弟弟了,他靠得住母猪也会上树,你还是到其他的地方找找看吧。”
我沉默不语。
6月的滂沱暴雨来了。连续好几天都下个不停。入夏以来积攒的热气,被风一一吹走。太阳躲在密密的乌云后面,大地落入了一片昏暗里。我在房间开着灯,却始终看不清窗外的世界。
只有萦绕在身旁的,无边无际的雨声。
【二】
7月初,弟弟去查了一下银行卡,前一个月的工资到账了。可是厂里还是没有批准弟弟的辞工申请。弟弟索性狠下决心,直接离职,不要扣押着的整整一个月的工资。我和他,还有暴牙,一起前往龙岗。
我们看着高大的建筑围着车站旁边的道路不停地转。炎日高照下我们汗流浃背。虽然在地图上浏览过这个地方,但图上弹指之间的距离放到现实中,可能要好几公里。我们走了半天始终没有找到地图上显示的工业区。看着前面撑着遮阳伞的他们,我连连深呼吸调节自己的心烦气躁。这时电话来了,是夏。
“你在哪里?你弟弟呢?”
“我们现在在龙岗找工作。”
“这个月的租期到了,你叫你弟弟交房租。”
“问题是我们现在没钱。”
“谁啊?”弟弟问我,我把手机放下去,直接把情况告诉他。他说:“上个月我就交了!”
我把手机重新拿回耳旁,就听到夏又急又冲的声音:“我不管,你不交行李就休想拿走!”我当机立断地敷衍“算了,等我们回去再说好吗?”
往前又走了一段,我和弟弟商议:回到最初落脚的地方,一个人才市场介绍所。
和我们碰面的是一个浓妆淡抹的中年职业女性,胡姐。我们简要描述了一下对工作条件的大致要求,胡姐推荐弟弟他们到一家ktv做服务员。然后问我的学历及一些相关事宜,接着我说想进厂,她说进厂不好她这里刚好有一个空位,可以让我做推荐员,如果没问题下个星期就可以上班。不过要先交650块的押金。我瞬间迟疑但现状的种种容不得我多想,只好暗暗叹气拿着弟弟银行卡去刷。
我记得那天我整个脑袋都是混混沌沌的,连签合同都没看,还是拿合同给我的经理提醒:怎么不看就签了?要是卖身契你就把自己给卖了!”
之后弟弟对我说“这几百块就当我给你了,至于其他的你就自己顶着吧,反正这里也包吃包住。”
我知道,他们的推荐费每个人200,而我也刷了650。弟弟的工资一个月只有2000左右,是真的不多了。
【三】
工作尘埃落定后,我们回横岗拿行李。弟弟和暴牙回宾馆,而我回夏的租房。
我上楼敲门,她本人不在,蟾蜍和砂锅在里面。我接着又敲了几下。
蟾蜍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让你弟弟先交300多块的房租吧,要不然行李休想拿走!”
我说:“这事与我无关,让我先拿行李。房租的事弟弟会和夏商量。”
砂锅紧跟着附和:“夏已经交代过了,反正不交房租你就不要拿。”
“让你先拿行李,房租我们问谁要?你当我们是傻子啊!”蟾蜍补充道。
我只好放低语气哀求:“总之先开门可以吧。我是我,弟弟是弟弟。”此时的我身体已经疲惫不堪,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坐一下。
“你可以帮你弟弟交的啊。”砂锅有意地诱导着:“你弟弟不是给了你几百块吗?”
可那时押金我都已经交了650,身上也仅存100多块了。究竟是不是骗局我都不清楚,但这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我不想跟她们说,和她们说也不一定相信。我只好憋着说:“问题是我现在实在没钱,我一有工资就会给你们,你们先把行李给我好让我去工作再说啊。
她们说:“你真当以为我们是傻子你把行李拿走了还有可能给钱吗?”
我颇显无奈:“总之我一定会给钱你的,我没必要骗你那几百块。”我急躁地把门推了几下。
“不管你,先叫你弟弟过来交房租再说吧。你和你弟弟都是一路货色,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
我在门外徘徊,和她们僵持着。突然肚子一热,我把门急促地拍着:“快开门,我顶不住了!”
大概两个小时后。
我在楼下顺利排毒完毕,而我弟弟也终于过来了。在这之前我都打了好几次电话了。他二话不说,走到门前就使劲踢下去:“我和夏小梅的事关你们什么事?用得着你们管?”蟾蜍的声音传出来:"亏夏小梅对你这么好,房租还要她交!"
我弟弟咆哮地几乎嘶哑:“别以为你们是我的谁,不用在这多管闲事!”接下来我感觉快要地震了。刹那我甚至对他产生了震撼般的恐惧。相对于我的苦心婆妈的持久战,弟弟雷风厉火地强力破除封锁线,很快便有了结果。
“你不要把门踢坏了!”
“你再不开门就尽管试试!”
门缓缓地开了。门旁是满脸怒气未消而又充满尴尬的蟾蜍和砂锅。
“chenyinghao,收拾行李!”
我拿着包走到路口的时候,还看到她们。砂锅和蟾蜍在等夏下班。其实我很想跟她们道别。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我和她们还有夏一起逛街。陪她们拍照打游戏。在ktv里听她们唱歌。无聊的时候一起上上网,我肚子饿的时候她们还叫我一起去吃饭。而当时我看着她们的时候,她们别过脸去,充满了不欢而遇后的置若惘然。我嘴皮动了动终究什么都说不出来。
后会无期。各位。
【四】
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事实上我也没睡好),我连早餐也没心情吃,就匆匆忙忙地赶车去龙岗了。
我上去和胡姐碰面,胡姐引荐了我的直属上司。
我打了招呼,他立马就问:“现在几点了?”
我:“十一点啊。”
“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是第一天上班,第一天就迟到——”
我连忙解释:“其实我是提早了,我应该星期一才来的,今天是星期日。”
上司说:“好了,不管怎么样以后都不要发生这种情况了。”胡姐也在一旁跟着搭话:“他是你的直接上司,你身为他的下属如果了除了问题,他也很难向经理交代的。”
我:“......”
几分钟之后,我坐在大厅里的一个办公桌上。上司给我介绍了何主任。他递给我一份资料,让我在大厅的办公区拿自己的笔记本先抄,然后默背。内容是280个工种。我心里暗叹:280个啊,记忆的大工程。我抄完后背了一下然后发了一条短信给家里。不料刚好被何主任看到了,他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 。
“当你开思想小差了,你一定要想办法让自己安静下来。把这些记住了对你的工作是有很大的帮助的。”面对他自以为是的教导,我脑袋脑袋像灌了浑水,就快要开裂了。
终于熬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基层同事都聚在一起。他们大多数都在楼下街上不停地发传单,帮人介绍工作。饭菜没什么肉但也比外面的地摊强多了。我吃着饭,老妈的电话打来了。
“儿子啊,工作怎样了啊现在?”
“我已经接受培训了,现在在吃饭。”
“你做什么工作啊?”
“应该是做推荐员,帮别人介绍工作的,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会不会是搞传销的啊,万一是搞传销的就完了”
“我不知道。”我下意识提高了声调,引起了上司的注意:“yinghao,看起来你好像很忙啊。”
“你不知道,你可以问你的周围的同事嘛。”
“我今天才过来,人影都没认识几个,如果是传销,那么谁都不可以相信!”我把声腔压下去。
“哎,你什么都不知道,真的被骗了怎么办呐?”老妈叹气道。
对于她杞人忧天的关心我显得很疲惫而不耐烦:“我有什么办法总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忍不住又把声调提高。上司在我对面敲着桌子念念叨叨:“yinghao啊,看起来好像你真的很忙啊。”
好吧,我的头脑充满了蘑菇云。
【五】
直至下午,我拿行李跟着何主任去宿舍。大概好几层,差不多走到顶。
我和他同住在一个楼层,两房一厅。但是房子不是我住,我住在厅里放置的上下铺。他住的也只是小的那间,而大的房间自然是跟我签约的那个经理住。厨房和厕所倒是也不小,所幸我也可以共享。
我联系了弟弟,跟他们逛了一下龙岗街道,买桶席子等生活用品,顺便熟悉一下环境。不知不觉夜幕渐渐沉降下来,所有的马路也开始华灯璀璨。于是我回去楼下等何主任。他跟我说过钥匙只有他有,我想下去还是上来就和他电话。我不停地翻看手机,又打了几次电话给他,又还停在周围晃,从8点一直等到11点。
由于时间比较晚了,一上去我就赶紧洗澡。洗衣服的时候,何主任对我说:“对了,要交50块钱的水电费。”
我刚出来的时候家里只给了我500,可是大部分都用来添置衣服了。而剩余的用来维持基本的生活的开支,也日渐显得捉襟见肘。本来是等着弟弟给我的几百块来应急,结果又做了押金。一想到这些我火了:“公司不是包吃包住吗?"
何主任说:“没错,公司是包吃包住,可是公司不会帮你垫这水电费。每个人都要交的。我们都已经交了。"
“我都已经交了几百块了。还要我交?”再说我哪还有钱?我不交!”我愤愤不平地回到到厅里找衣挂。
“收水电的很快就来了,如果你没有钱交你就会被赶出去!在外面住个宾馆也不划算吧。”何主任急了。
“问题是我50块也没有,你们可以从我工资里面扣啊。”我语气软了下来,“你可以先帮我垫啊,再说我又跑不掉,我赖不掉的,我还交了几百给你们。”
“你跟我说这些没用,到时候你被赶走我也帮不了你。”他走进房间拿洗浴用品。
这时我正回到厕所。把衣服搓着搓着就怔住了。任随水龙头哗啦啦地开着。
“你洗衣服怎么不用洗衣粉?”他走出房间门口看到我桶里的衣服问。
“没有。”那一刻我瞬间悲凉,眼眶也微微冒热。我觉得自己就要哭了。他把自己的洗衣粉拿出来甩给我:“重新洗!”
可能是看到我窘迫的样子他于心不忍,回到客厅他打起了电话。过了一阵子,他把一条短信给我看。
何主任,不用他交了,叫他两点钟之前收拾他的行李滚!
这时候经理也洗完澡了,正擦干身子。我们的争吵早被经理听到了,经理一询问,何主任就一五一十地说了。经理听后也没多大反应,回自己房间去了。
何主任愤慨地说:“我不管了,你赶紧叫经理替你说个话,先交40块,要不然真的赶你出去了,我也帮不了你!”他把手机递给我。
我拿着手机走进经理的房间,说话的声音忍不住一直颤抖:“麻—麻烦你,帮—帮帮忙。”
夜慢慢安静下来了。
我没有被子也没有蚊帐,只好把包里所有的衣服穿在身上,躺在床上任随蚊子在我耳边漫漫长谈。我静静地看着窗外无穷无尽的黑暗。几缕照射进来的光线,是那么尖锐,但又是那么迷离。像在所有绝望中存留下来的希望。
【六】
培训还在继续。一共三天,一分钱也没有。当我正在嚼劲地默记那些工种名称,一个高大体阔的男子叫我进去他的办公室。他是公司的总经理。
“小兄弟,你是刚从学校出来的吧?'他用一个前辈的口吻慢条斯理地问。
“是的。”我点点头。
“我们这种工作压力是很大的,你什么经验都没有,我估计你在前期很难做下去。而且如果完成不了任务的话可是要罚钱的。一次就要200。” 他顿了顿。
我傻眼了:对于这些我根本就不知道,而且那个胡姐也没跟我说。 我强作镇定地说:“我如果完成不了的话你们可以从我的工资里面扣。”
“其实很多刚进来的人也是这么说的。可是如果每个人都从工资里面扣的话,我们公司从哪里填补这个空缺?”我低下头不做声。他接着强调:“而且是当场罚,还是罚现金。"
"问题是我身上只有几十块,一百块都不够。你要真罚我也没钱给。”此刻的我像是强弩之末,无力地说道。我把头埋下去,心里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你出来找工作身上连个几百都没有?这不行啊,那你在这里有什么亲戚朋友吧?”
我脑海中闪过弟弟,犹豫后无奈地说:“没有。”
“这样吧,我给你三个选择。第一条呢,我会尽量挑一些简单的任务给你,但是做不好还是要罚钱的。第二,你可以选择离开,我们帮你找另外的工作。第三——”
至于第三个选择我没听清楚也听不进去了:“我想我还是选择辞职再找一份工作吧。”
“好吧,那你想要什么工作?”
“我是高中毕业的,我想进仓库做储存干部。”
总经理语重心长地说:“人家培养一个干部,是很辛苦的。恐怕你也熬不住。这样吧,不如去这家珠宝加工厂。” 然后他把了一份推荐证明给我签写。
和何主任上去收拾行李的时候,他也跟着感叹“其实还是进厂好,安安稳稳地拿钱。我这个月已经罚了900多呢。估计我也要辞工进厂了。想想,唉真不划算。”
陪我同行是公司里的一个女孩。我们简单地聊了几下。她比我早来几天,甚至她那几百的押金还是借别人的。她问我为什么要走,这里包吃包住的,虽然暂时没钱。我说我不敢保证我不失败,我没钱交罚款。甚至下楼的时候我直接跟那女孩说我不去了。她说我不去不好交代,还是先去看看吧。同行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她是中专毕业的,她是公司推荐去厂里做文员的。我在车里忍不住大声破骂公司是骗人的,结果中途她就不知所踪了。
我们搭了好几站后下车。那个招聘负责人看到我戴眼镜,拒绝了我:“你不适合这个工作,针孔很小,只有那么一点点”他拿手比划着。
回去后公司许诺重新给我找一份工作。其实我根本不在意了。我对这一切都感到心灰意冷了。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这里谁都靠不住,连自己都靠不住。再三和上司商议后,也只要回了100多的押金。而在往返途中我就打了电话给老爸。然后表哥打给我。
“你的情况你老爸已经说了。那个司机是我朋友。他大概下午3点就到龙岗。车牌号是粤cxxxxx。他的号码我发给你。”
当我坐在车上,一路的磕磕绊绊,起起伏伏的跌宕心绪终于安静下来。我看着车窗外,弟弟的身影在我的视野里越来越小。而在夏日的浇灌下的楼厦森林,人来车往。依然是那么迷离,那么令人神往。
再见了深圳,我从来没有领略过你的繁华。只在这留下过一小片身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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