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有鲛人，可活千年，泣泪成珠，价值连城；膏脂燃灯，万年不灭；所织鲛绡，轻若鸿羽；其鳞，可治百病，延年益寿。其死后，化为云雨，升腾于天，落降于海。”

（一）

我匍匐在礁石上，恣意地放纵我的身姿。浅蓝色的鱼尾拍打在水面上，激起一朵朵白色的浪花。

我仰望海的另一面，表面上平静如常内则波涛汹涌，对于我们鲛人来说，它是一个禁域，只因它联通着人类的疆域。

姑姑告诫我，不要接近人类，更不要爱上他们。在她疲倦的声音中，我嗅出了愤恨的味道，一如水草疯狂地滋生。我时常觉得姑姑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鲛人无情，我尤甚。

人类和鲛人怎会又爱情呢？通常我们只爱人类鲜美的肉与滚烫的血，就如人类只爱我们换来的财富。传说鲛人的泪可以成珠，鲛人纺的纱，入水不湿。而鲛人的膏脂用于燃灯，更是万年不灭。因此常有许多不知死活的人类乘风而来，妄想捕捉到一只鲛人，却常常被鲛人的歌声所迷惑，抑或迷失在海市蜃楼里，最后都命葬海中。

皎笑着将那个淹死过去的人扔至我面前，叹道：为何这世间总有人被他迷惑。

这倒不是他自夸，他确实有骄傲的资本。和别的鲛人男子不同，他有种女性的柔美。银蓝色的长发披肩覆背，狭长的眸子碧色的流光暗转，薄薄的嘴唇透着性感，邪魅的模样不知迷醉了多少姑娘。

我常笑他一个男子比女人还好看，他也不恼，还是那般笑着。那笑，便如清风柔软，亦如春光明媚。让人都沉醉在他的笑中，不作他想。

婉鱼是他的妹妹，也是我们鲛族远近闻名的美女。她有海藻般的长发，光洁的额头，眉梢一抹艳紫，然而最美的是那双眼睛，璀璨宛若月华，她笑了，整个天空便都亮了。

我打笑道：“婉鱼姐姐，许久不见，越发美艳动人了。连你哥哥都要被你比下去了。到底是好事近了呀！”

婉鱼的脸上浮起一丝羞赧的红色，我们就这样嬉笑着，碧色的大海与天一色，白色的海鸥徐徐地飞着。

以为就会一直这般幸福下去谁知变故就像山雨欲来如何都不能抵挡。

（二）

婉鱼竟然退婚了。消息传来，大家都吃了一惊。鲛人虽和人类不一样，可以自己选择爱人，可这次是王指的婚，谁可以违背王的意旨呢？

审判最终下来，婉鱼以大不敬之罪被关在潮湿的地下水牢里。我偷偷跑去看她，黑暗狭小的空间，深绿色的海藻爬满珊瑚，不知名的虫子到处蠕动，让人心生压抑。

婉鱼披散着青丝，虽清减了不少，却依旧貌美如花。我问道，为何要退婚呢?三太子不好吗？我猜不出为何看起来那般软弱的女子此刻这般倔强。

她沉默不语，我突然意识到她这般缘是那个人类的男子，她终究爱上了他。

那还是一年前。婉鱼受了伤，变成了鱼，回不了大海。一个人类的男子救了她，替她养好伤后，放回了大海。她说，她从没见过一个对鱼也那般温柔细致的男子，心就至此一点一点沦陷。只是人类和鲛人不得相爱，这是几百年前就传下来的禁令。

我的声音立刻变得冰冷：“婉鱼，你为何这般傻？人类都是虚以委蛇的，前一刻柔情密语，后一刻便拔剑相对，何来真心呢？”

我该想到对于陷入爱情的女子来说，任何劝说都毫无意义。她们只会一味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中。我终究拗她不过，还她自由。

石门前笼罩着一层阴影，皎静静地站在角落，在我经过时轻轻说了声谢谢。对于这个妹妹他一直是疼爱的，只是作为臣子却无能为力。

（三）

王终究知道了婉鱼逃跑的事，怒极，臣子皆惶恐地立在一边，胆战心惊，唯恐一个不慎，怒火便会波及到自己。

我跪在廊下，脊背僵直，珠贝砌成的台阶咯得我生疼。皎也陪着我，跪在一旁。一个是他得力的臣子，一个是他最宠爱的小女儿，他无可奈何只得不了了之。

婉鱼的父母都松了口气，他们的心底自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过的好，虽然她犯了大忌。

为了平息三太子的怒气，父王送了许多美姬和珍宝，婉鱼被逐出了鲛族，而我也被禁足了，三月不准外出。

我被拘了三个月，早已憋闷不住了，想着去哪游玩。想起婉鱼便决定去人间一趟，顺便看看她可好。

我化成凡间女子的模样，在市集上到处游荡。凡人的集市虽和我们鲛族不一样，却也极热闹。一个小摊上有人在出售“凝碧珠”。那般天花乱坠连我这个见惯宝贝的人也不免被勾起了好奇心。

我拾起珠子细看，只见它在阳光下发出神秘的蓝色光芒，更有流光低低流转那模样像极了婉鱼的眼睛。

皎确实和我说过我们鲛人的眼眸做成珠子可售高价，我一惊，难道婉鱼出了什么事吗？一把抓过那贩子的衣领，“说你这是在哪得到的。”

“姑娘饶命，这是小的在湖边拾到的。”

急冲冲地奔到湖边，希望是我多心了，婉鱼没事。我找遍了整个湖泊，连附近的江河也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她的踪影，连她的气息也感觉不到。

最终在城外的一个破庙找到了她。此时的婉鱼哪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头发散乱，身上的鳞片被拔掉了许多，露出青色的皮肉夹杂着暗红的血迹，那般惨不忍睹。更令人吃惊的事，那双迷醉了多少鲛人男子的眼眸此刻竟是空洞的，只余下眼眶。她蜷缩在角落里不肯认我。

满腔的怒火即刻爆发，我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此时的我不光有心疼更有深深的自责。如果我没有放她出来，她虽然会伤心可至少不会变成这样。

“婉鱼，告诉我，是谁把你害成这样。我一定要为你报仇。”我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修罗，恨不得血流成河。

“嫣儿，如果当初我听了你的话，就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是我信错了人。你不要告诉我父母，尤其是我哥，我怕他会大开杀戒。”她哭着，流下了血泪。

这就是我们的婉鱼，永远那么善良，即使变成这样，还是想着别人。

“事到如今，你还帮着那些人类做什么？”看见她的模样，我不忍呵责。我一边安慰她，一边暗下决心，不管是谁，只要伤害了婉儿，我一定不会放过他。我吐出灵珠，用它细细为她疗伤，又为她找了处安全的处所，开始踏上了复仇之路。

（四）

我发誓一定要找到那个叫林雨生的男子。他竟然这般残忍，不但夺了婉鱼的心，更为了荣华富贵，不惜用苦肉计设计诱骗出婉鱼显出真身。

我派了许多虾兵蟹将前去寻找他，几个月了无音讯，仿佛消失了一般。

终于有消息传来，有人在一艘帆船上见过他。我运起法术，无数巨浪裹挟着凶兽呼啸而来，船上的人惊得四处散逃，顾不得淹在水中的男子。

我以为他会就此丧命，谁知他的肩头竟盘旋着一只白色的小龙，在他的周围圈了一层保护膜。眼看仇人就在眼前，我却杀之不得，没有什么可以形容我心中的愤怒了。

于是，我决定改变计划。如果能让他自己做个了结，而不用我动手，那不是更有趣吗？

眼看他即将下沉，我游了过去将他救上岸。只见他面冠如玉，发色墨黑，是一名翩翩佳公子。

他咳嗽了几声，悠悠转醒来，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眼神清澈见底，几乎让我以为认错了人。

“在下林雨生，谢谢姑娘救命之恩。”他轻轻地说道，嗓音柔如明月。

没想到有这么好皮相的人竟有这般丑陋的心。想必婉鱼定是被他的外表所骗了。

我强压下心中的怒火笑着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我装作飘零在外的孤苦女子，毫无意外地引起了他的同情。

“如果不嫌弃的话，可愿随我一同回府。我们林家虽不富裕，温饱却也不在话下。”那双乌黑的眼眸如同沾染了细碎的光芒，那般吸引人。这世上竟有人比我们鲛人还要蛊惑人，我不禁对眼前的人多了几分探究。

于是不多作推辞便答应了。　

（五）

就这样我随林雨生回了林府。林府虽不奢华却处处透着精致。庭院由精细的鹅卵石铺就，更有小桥流水，亭台楼榭点缀其中。

我被安排住在一个小小的院落。很是别致。屋外种满了竹子，青青郁郁的，在这夏日炎炎添了几分凉爽。

我一步步在林府慢慢地走着，想到这一切是用婉鱼换来的，心就像刀割般疼痛，自责又更深了几分。

路过书房，我听见老夫人的声音隐隐透着担忧：“雨生，那女子长得如此妖媚，别是什么妖精才好。”

“娘你多心了。”他清冷的声音传来，“如果她真是害人的妖精，儿子早被她吞下了腹中，又怎会救我呢？如今儿子不是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吗？”

“这倒是，不过总还是防范些的好。”

“是，儿子紧遵母亲教诲。”

门吱呀一声打开，林雨生从房内退了出来。我隐在暗处看着他的衣角消失在转角，不禁冷笑一声，游戏才刚开始呢，我怎会让你这般容易的死去。

蓝色的青花大缸里，几尾红色的锦鲤在清水中游来游去，素手闲闲地拨弄了一下，惊起一滩涟漪。我浅浅笑着，“公子真是好兴致，这红鱼配上青花倒是不错的景致，只是在小小的一缸池中，终是没有大江河海来得自在。”

他玄黑的眼中一直紧紧盯着我，片刻微微一笑，“好，你说放了，便放了。”声音里满是宠溺。

我福了福身　，“嫣儿替这些锦鲤谢谢公子的大恩大德。”

“你总是这样，我们之间为何要这般疏离呢？”像是极落寞一般，他的身影即使在阳光下也显得那般悲伤。

这一个月里，我将欲擒故纵发挥到极致，他正一步一步的走进我为他设的陷阱之中。

我掩去眼中的厌恶之色，轻轻说了声好。

我玩弄着手中的“凝碧珠”，光华四溢，透过眼角的余光细细看他却失望地没有发现一丝惊慌的神色。

他问道，“嫣儿手中的珠子倒是别致，不知有何来历?”我靠近他的身子故作神秘地说道，这是用鲛人的眼珠做成的，价值千金。若是从活的鲛人直接剜下，那珠便似活的般光华可比日月。

“竟有人这般残忍。”他低低叹惜道，玄黑的眼眸里竟染了一层悲伤。

那个残忍的人不是你吗？如今竟装出这般善良的模样。“公子真是心善之人，要是这人人都和公子一般，这天下便太平了。”

（六）

鲛人离了大海，便不能生存。虽有秘术弥补，但极耗费灵力，亦会少活几百年。但是想到婉鱼所受的苦，这些都不算什么。

我已在陆上呆了几个月的时光，灵力大不如前，尤其是在这个新月的晚上。

我褪下白天的伪装，静静地泡在这小小的湖水中。浅蓝色的鱼尾在夜色下发出淡淡的光辉。

许是太累了，不知不觉中我睡了过去。突然一声尖叫响起惊醒了我。难道是我真的太累了吗？我竟然没有发现有人靠近。

如果被人知道的话，所有的一切都白费了。我如鬼魅一般飘至那人身边，本想用法术洗去他的记忆，谁知他却不小心地从假山上滚了下去，摔死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看着这前一刻还是鲜活的生命此刻却死在我的面前，叹道世间真是世事无常啊。

第二天，府内大乱。阿安的尸体被捞了上来，许是被湖水泡了太久，他的皮肤已经泛白了。早有胆小的丫鬟吓得哭了起来，我也装作害怕躲在林雨生的怀里不敢再看。

“应该是不小心堕入湖中的。将他好生安葬了吧。”大概是担心官府介入会对林府产生不好的影响吧，此事就不了了之。

阿安的家人本来还在大哭，接过银子后，立刻眉开眼笑起来，哪还有半分哭的样子。这就是虚伪的人类，亲情在金钱面前不值一文，我突然有些同情那个男子，如果不是被我吓了一跳，他也不会死。

正感叹着我感觉林雨生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瞥了我一眼。

难道他察觉到了什么，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林雨生虽然总是温文尔雅的样子，但总给我一种难以看透的感觉，这让我心存不爽。

（七）

我轻轻唱着歌。歌声仿佛从遥远的时空传来，透着无限的悲凉，又带着月的温柔，引人昏昏欲睡。

白色的身影乘风而来，还是那般的邪魅，只是眸子中隐藏着无穷的愤怒。

皎还是知道了。这个秀美的男子此刻异常平静地望着我，我们都知道越是平静的夜晚，暴风雨总是会来得异常猛烈。

我坐在窗口，笑得像一朵黑色的曼陀罗魅惑却诡异。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婉鱼，好些了吗？”

他微不可闻地说了声好。只是我们都知道，她身体的伤能好，心底的伤又怎么治愈呢？

他低低地叹道：“嫣儿，我们不怪你，所以你不要逼得自己太辛苦了。”

“如果不是我，婉儿也不会这样，所以不要阻止我。”至少这样我才好过些。

他知道如果我不这样做，就会一直沉浸在自责中无法自拔。不管是不是婉鱼，只要看到有鲛人受伤害我们都不会心安。风中传来他低低的叹息。

在风中吹了一宿的后果是我患了伤风。我远离了东海许久，又失去了灵珠的庇护，和凡人无异。

身子时而仿佛在火中煎烤，时而仿佛在寒冰中煎熬，冰火两重折磨得我大汗淋漓。梦中始终有一大片血色纠缠着我，让我无法逃离。我仿佛看见婉鱼流着血泪怨恨地看着我，我难受地无以言表，直到感觉到有温柔的声音一直呼唤我的名字，那般小心翼翼宛若至宝般，我才安稳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大黑，原来我已睡了三日三夜。抬起头对上那双明亮异常的眼眸，虽然带着些许疲惫，却温柔得似溢满了水。　

他竟不眠不休地照顾了我许久。见我醒来，他忙着端茶递水，喂饭喝药，并不急着去睡。

说不感动那是骗人的。我们鲛人向来是恩怨分明的，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但是伤害我们的人必将付出血的代价。

想起婉鱼遭受的痛苦，想到那些因为人类的背叛而变成森森白骨的鲛人，胸腔燃起了愤怒之火将原先的不忍燃烧殆尽。

林雨生，如果你认为给我一点温暖就让陷入其中，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八）　

更深露重，窗外影影错错，竹子在风雨中发出低低的呜咽，烛火摇曳，一定有不寻常的事发生。

是的。我就会在今夜采取我的报复。

红鸾帐，轻纱曼舞。我一袭红衣，慵懒地躺在榻上，妩媚至极。

人类只有在情动之时才会放松警惕。我分明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迷离，那是我在帐中点了迷魂香，无色无味，却蛊惑人心。

“你爱我吗？愿意为我去死吗？”朱唇微启，吐出的话却冰冷似水。

他举起剑毫不犹豫地插进自己的胸膛，血流如柱，一瞬间黑色的曼陀罗悄无声息地开满了整个房间，散发着妖艳的香气。

他的眼里有疼痛，有温柔更有释然。看着他倒在地上，血流成河，我不可抑制地放声大笑。

突然从屋外冲进了一个人，竟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我惊呆了，“你是谁？”

“雨生，你为何这般傻，我犯下的错，为何要你来承担？”那人不可抑制地哭着，不光有自责更有后悔。

原来他竟不是林雨生，而是林语苼，是林雨生的胞弟。怪不得两人有着同样的脸。

原来他从一开始便知道了我的身份，知道我接近他只是为了复仇。我自以为他一步步踏进了我的陷阱，这一切却是他事先布置好的，只为了赎罪。

那我的报仇又成了什么？我发了疯似的想用灵力填补那个血洞，只是一切都晚了。他虚弱地微笑着，“不要再浪费你的灵力了，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泪水从脸颊划过，滴在地上，成了珍珠。这是我第一次流泪，不光为了那个善良的男子，更是为了自己。

林府一夜破败，林家大公子一夕之前成了疯子。林夫人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有人说林府这般纯属活该，人类常常这般自私，见不得比自己好过的。

我的心自从那个白衣男子离我远去，就仿佛空了一般，我不再爱也不再恨。我跪在佛前，苦苦哀求上苍，将我剩余的寿命抵给那个男子，许多人都以为我疯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在赎罪罢了。

（后记）

东海，常有行船听闻有女子在歌唱，如泣如诉，不绝如缕。闻者心伤，听者黯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