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
雁门关。
黄沙,剑。
还有人。
两个人。
天狼。
杜先生。
没有人说话,沙漫天。
拔剑,剑光也漫天。
天狼一跃而起,向后退去,杜先生剑光如电,直直刺向他的咽喉。
风倏然停止,黄沙落下。
天狼始终没有拔剑。
珠兰远远地站在一旁,眉头深锁,她的拳已握紧,指甲已刺入了她的手掌。
巍然矗立的古城墙已在天狼的身后。
天狼已退无可退。
他的脸色已变得惨青。
他还没有拔剑。
但他的剑在手。
愆剑究竟是怎样一柄剑,究竟是怎样一柄已不能杀人的剑?!
不能杀人的剑还是不是剑?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就连天狼也不能。
杜先生的剑风已划破了天狼的衣服,天狼的手虽然握着剑,可是他的心已动摇。
在生死之间抉择,其实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困难,在很多时候,大多数的人都会选择比较容易达到的那一边。
而天狼此时却显然距离死亡更近。
他在后退,可是退路将尽。
他还不想死,因为他忽然想起自己已不是孤单的一个人了。
他已有家。
于是他拔剑。
剑已是不能杀人的剑。
杜先生的剑已刺入天狼的胸膛。
血已标出。
风沙渐重,人影模糊。
珠兰只看到一条人影。
她的泪已决堤。
以至她一点也没有发觉身旁何时已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的表情看起来竟也十分的紧张。
——天狼在江湖上没有一个朋友。
这人难不成是杜先生的故人?
珠兰一步步走向前去,慢却坚定。
没有人知道她此时的心情,但却有人看到了她的眼泪。
脚印很深,但转眼就已被新的黄沙淹没。
人呢?
是不是人也是一样,不论是怎样的人,只要他死去了,就会有新的人出来取代他?
天狼究竟是输了,还是死了?!
在风沙中只剩下一条人影的时候,风便停了。
风停了时,沙也落下。
站着的人是杜先生。
可是天狼却并没有躺在黄沙上,他只是跪在沙上,他的血一滴一滴的落入尘土,渗得很快,很深。
剑斜斜地插在沙中。
杜先生的剑。
“……哪边是我?”
微弱的询问随着微弱的风传入珠兰的耳朵,她回头,便看见杜先生一脸迷惘的样子。
天狼支撑着身子,勉强站起。
他的手里有剑。
剑上有鞘。
“咱们走吧……他已不再是他。”
天狼的声音很低,但并不虚弱。
珠兰默默地扶着他,却又忽然推开他。
然后,她便看着自己胸口那半截银亮的剑尖。
在微弱的风沙中隐藏着微弱的剑风。
天狼已放松,他已什么都听不见,可是珠兰却听见。
远远地站着的人眉头紧锁。
当那人走过来的时候,珠兰已倒下。
天狼也倒下,珠兰在他怀中,流出了一滴眼泪。
“再见……”
她说出的是她这一生中的最后两个字。
然后她便远远地离开了。
离开了所有的是非,和天狼,还有她曾不可忘怀的那个人。
只是为什么她的眼神在望向那个远远地走过来的人的时候忽然变得那么地委屈?
天狼抱着珠兰的尸体,慢慢地抬起头。
眼前的人并不陌生。
眼前的人是灾星。
“是你。”
“是我。”
“你还是来了。”
“我还是来了。”
“你走。”
“我会走的。”
灾星说完便不再看他,而是望向了杜先生。
这位以剑术冠绝武林多年的名士此时正茫然地站在原地,他手中的剑已插在珠兰的背上。
灾星:“你现在是谁?”
杜先生:“……我现在是谁……”
灾星沉默,他看着杜先生无措的样子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结果竟会是这样……”
“你究竟是谁?!”天狼问。
“我是灾星。”灾星转过身,“灾难的灾,流星的星。”
“……灾星……”天狼反复地念着,然后大笑!
“真是个好名字!真是个好名字!”天狼在大笑之后,把愆剑扔给他,“你要的,拿去!”
可是灾星却把剑又放回他的身边:“我已经不想要了,它是你的。”
…………
(六)真相
东风楼。
东风楼上东风过。
楼上有东风,风中有人。
一匹狼,一颗小星星。
狼是天狼,星是灾星。
天狼带来的梨花春,灾星亲手烧的宋嫂鱼。
灾星的手艺可真不差,几乎和这里的大师傅有一拼。
从月妩苑出来,两个人就回了东风楼。
因为那里一定还有一桌好菜,更何况灾星已算准陆王和吕书贤已一定不会继续留在那里吃大餐了——准确地说,应该是陆王已不会留下,而吕书贤则是不情愿地被陆王带走。
于是,天狼带着解剑阁的梨花春,灾星烧了一条肥鱼,借东风楼的地方,两人饱餐一顿。
天狼:“刚才我很意外。”
灾星:“意外什么?”
天狼:“你居然还记得珠兰。”
灾星:“她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却是个让人见过了就不能轻易忘记的女人。”
天狼:“你那时也在追剑。”
灾星:“我那时的确在追剑。”
天狼:“在那之前,你可曾见过珠兰?”
灾星:“……为什么这么问?”
天狼:“好奇。”
灾星:“有什么可好奇?”
天狼:“珠兰曾跟我说过,她心里有一个人。”
灾星:“不是你?”
天狼:“不是,是她真正爱着的人。”
灾星:“……对不起。”
天狼:“不……你以为我爱她?”
灾星:“不是吗?”
天狼:“我并不爱她,只是像你说的不能轻易地忘记她而已。”
灾星:“那么那个人是谁?”
天狼:“她也不知道,她说是那个人从搜剑客剑下救出了她。”
灾星“喔”了一声之后喝了一口酒。
天狼看着他:“你那时究竟为什么追剑?”
灾星:“好奇。”
天狼:“真的是这样?”
灾星:“不然怎样?”
天狼忽然沉默,在喝了一口酒后道:“愆剑是神兵,为什么搜剑客会轻易给我,为什么我要把剑给你的时候你反而不要了?”
灾星笑道:“我只是觉得剑在你手里会更好。”
天狼:“那么搜剑客呢?他在临死前曾怒吼‘它骗了天下人’,这是为什么?”
灾星:“哦?”
天狼:“而我在拿到它之后,我也有这种感觉。”
灾星:“为什么?”
天狼叹了口气:“因为它根本是柄不能杀人的剑。”
灾星:“五年前你就曾告诉过我。”
天狼:“珠兰曾说过那个人的身上有着一种奇异的桃花的香味,闻起来又像花香,又像酒香。”
灾星笑:“是吗……”
“……”天狼再次沉默,但很快地他便开口:“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你?”
“嗯……”灾星沉吟,“这……重要吗?”
“重要,因为珠兰在看到剑的时候也同样吃惊。”天狼道,“这说明愆剑在聂如篁手中的时候还是一柄可以杀人的剑,所以当夜救出珠兰的人就是最有可能把剑调包的人。”
“你认为是我救了珠兰,同时也是我把愆剑调了包?”
“……”天狼沉默,他不说话的时候通常是他已默认的时候。
“……”灾星长长地呼了口气,“不错,是我。”
天狼:“为什么?”
灾星:“因为有人托我毁掉它。”
天狼:“越大小姐?”
灾星:“第五先生。”
天狼:“第五拙手为什么要毁掉自己的杰作?”
灾星:“必有他的道理。”
天狼:“五年前,你才不过十六七岁。”
灾星笑:“可那时我已在江湖。”
天狼叹了口气——已在江湖——若不是江湖人,又怎么能明白其中的辛酸?若不是江湖人,又如何能懂得其中的无奈?若不是江湖人,又有谁能这样轻松地说出这四个字?
若不是江湖人,又何必叹这一口气?
“你还真是沉得住气。”
在一段时间的静寂后,天狼说。
“在雁门的时候,我紧张极了,我已随时准备出手。”灾星又为自己斟了杯酒,“因为连我也算不出你有几分胜算,谁知你竟得胜。”
天狼:“那是因为杜先生已知道我手上的是愆剑,自己先胆寒了,出手也丝毫没有给我留下活路,因为他根本不想让我有拔剑的机会。”
灾星:“谁知道你一拔剑,他就已被自己的恐惧击溃。”
天狼黯然,却并不显得悲伤:“可是,最后那一剑,珠兰完全可以避开,她完全可以不死。”
灾星沉默:“她的确完全可以不死。”
天狼:“……不管是为了什么,在那以后我再没有败过。”
灾星:“在那之前,你岂非也是未尝一败?”
天狼笑,笑得落寞:“你会不知道我自从得到了愆剑之后,武功的进境已非当初可比?”
灾星:“……我想,就连第五先生自己也不会知道他的愆剑在不能杀人之后还是一件神兵吧!”
天狼:“你是用越大小姐教你的方法折断它的?“
灾星没有回答,只是喝酒,但天狼知道是。
“那么,在你折断它之后,它的罪孽是不是就消失了?”
灾星望着他:“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能够回答——你拿到它之后有没有感受到它的戾气?”
天狼:“在那之后,我的心里便再没有杀机。”
灾星:“也许,珠兰一直都没有离开也不一定喔……说不定她一直在你的身旁守护着你。”
天狼:“那你呢?你可曾感到过她的存在?”
灾星笑,笑得同样落寞。
“我有属于我自己的一块小石头。”
天狼没有再问,灾星也没有再说,对于他们而言,话说到这里其实也就不必再多说了。
两个人一起走出东风楼,正要走向武穆祠。
因为那里有两个人在等他们,更重要的是,那里还有十坛上好的梨花春。
可是他们却又听到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咳嗽的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脸上布满生活的沧桑。
以及,一种骇然欲死的惊怖。
第二部 —— 《天狼》 —— 完
第三部 —— 《风筝》 ——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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