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村里一位老爷爷对我说:“你姥爷是个好人!”姥爷去世了,这位老爷爷也去世了。然而,这句话还一直记在我的心里。
姥爷是一位普通的老百姓,他的一生是朴实的一生,辛勤的一生,善良的一生,更是平平淡淡的一生。
姥爷没上过学,知道没文化的难处,他通过自学认识了一些字。在我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经常到姥爷家去住,晚上跟他睡,老爷睡一头,我睡一头。早晨醒来还没起床,我在被窝里拱来拱去地不老实,他问我:“你醒了?”
我答应说:“醒了。”
老爷说:“考考你,看你学了多少字, 我写几个字看你认识不?”
姥爷把我的腿拉过去说:“我在你腿上写,你记着!”
于是,姥爷在我的腿上边写边嘟囔道:“一横,一撇,一捺,这是个啥字?”
我答道:“是大字。”
姥爷又说:“我再写一个,一竖勾,这边一点,那边又一点,这是个字?”
我又答道:“小!”
姥爷又说:“一横再一横一撇再一捺这是啥字?”
我答道:“是天字。”
……
这些简单的字姥爷都没有难住我,隔了一会,他又说:“我再写一个稠一点的,看你认识不?”姥爷又边写边嘟囔道:“一横一竖再一横,再一竖再一横,一撇一捺,上边一个小,下边一个月,这是个啥字?”因为字的笔画太多,姥爷写的又是繁体字,只是靠我的感觉和记忆,不知道是什么字,没有回答。姥爷又写了一遍,我还是没答上来:“姥爷说,这是你的姓,是赵字。”姥爷又再我的腿上写了他的姓,“李”字,我答上来了,他看我答上来高兴地说:“学得还不错,要好好上学,没学问不行……。”
姥爷还会木匠活,也是自学的。大舅和二舅家用的桌椅板凳都是姥爷做的。他干木工活的时候,我在一旁玩他的那些刨子、斧子、榔头之类的工具。更喜欢玩的就是那个划线用的“墨斗”,墨斗里有一只用牛角做的“墨匙子”,我在墨斗里蘸上墨到处乱划,他看到不但不生气,反而说:“你帮我干活吧,我教你。”划线的时候,姥爷先在木料上用尺子测量一番,然后点上一个点,他让我扯住墨斗的“班母”,用笔压住线,再让我拉出,那根线就蘸上了墨,他再让我把线放在预先点好的那个“点”上再拉紧,然后提起线再放开,这样,木头上就留下一条直直的线,姥爷说:“这叫绷线,绷线要仔细,要会算账,啥样的木头中啥用,要心里有数……”姥爷又说:“生意不如手艺,学了手艺带一辈子,谁也争不去,也是吃饭的门道……”天黑了,姥爷把没干完的活和工具都收拾到大舅房山头上的一个小屋里,并仔细地把门锁好,把用黑布条拴着的钥匙再系在腰带上。然后再打扫一遍院子,这时,姥娘把晚饭也做好了。
在当时,对于姥爷的这个小屋,我感到很神秘,因为只有他经常进进出出地拿东西。屋里究竟放的什么我很想知道,钥匙又都拴在他的腰带上,我很想看个究竟,但没有机会 。有一天姥爷赶集去了,姥娘串门去了,家里只剩下我。我赶快跑到姥爷的小屋一看门是锁着的,我拽了拽锁,没打开。突然,我看到砖缝里有一个黑布条,一拽布条是小屋的钥匙,高兴的不得了。就壮着胆子打开锁赶快进去一看,结果是干活的农具。锄头挂在房梁上,铁锹、抓勾放在门旁,还有播种的耧等等。其他的就是姥爷做木工活的大锯、小锯,最多的还是长短不齐的木料。看到这些我感到失望,想锁上门出来。抬头一看,房梁上吊着一个柳条编得篮子,我又来了兴趣,心里想:“神秘的东西可能就在篮子里。”我搬了一个凳子爬上去便翻起来,上边是两本线装本的书,很破旧的样子,一本是《三侠五义》另一本不认识。我拿开书再看下边,结果是姥爷用的榔头,斧头,刨子,墨斗等一些木工工具。我更感到失望,于是赶快下来锁上门跑了。第二天姥爷又到小屋里拿东西,我怕他知道我动过他的东西,十分紧张地跟在后面,他摘下篮子一看说:“你看了?这里面没有你用的东西。”他说到这里没再说别的,我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小时候农村的黄鼠狼很多,老百姓养的鸡经常被吃掉。特别是冬天,黄鼠狼活动的更是频繁。大家都很讨厌。黄鼠狼的皮可以卖钱,质量好一些的一只可以卖两元多钱。因此,姥爷为了买点钱补贴家用,就用一个自制的“木猫”捕捉。“木猫”是用木板做的,像一个长长的箱子,里面分为两间,小的一间两面是用粗铁丝做的篱笆,又像一个笼子,里面放一只活的老鼠。另一间大的上面有一条缝,这条缝要能放一块“笆砖”。笆砖一头钻一个眼,栓上绳子,绳子上再栓上一根木棍,木棍的另一头还有一根绳子,和木猫里面的机关相连。这根木棍的中间还要用一木根执起来,实际上就是利用杠杆的原理把笆砖吊起来。黄鼠狼听见老鼠的动静,想吃到老鼠,就必须从笆砖的一头钻进去,一旦进去必然会碰到机关,笆砖就会自动落下,黄鼠狼就被捕捉到了。
放木猫很有讲究,先要找到黄鼠狼行走的路线。还不能直接放到路线上,因为黄鼠很狡猾,生性多疑,要放在离路线不远的地方,既让它看见,又不让它认为是故意放的。运气好的时候,几乎每天就能捕捉一只,运气不好的时候三五天也捕捉不到。木猫头一天晚上就要放好,第二天一早起来观察,只要看到笆砖落下,木猫里面肯定有了黄鼠狼。一旦捕捉到,不能用手抓,一是它会咬人,二是也抓不住。姥爷都是用一条口袋,把木猫笆砖的一头放进口袋里,再将笆砖抽掉,黄鼠狼就被装在口袋里,再把它摔死。有一次,黄鼠狼被装进口袋里了,没想到口袋有个洞,狡猾的黄鼠狼又从洞里逃跑了。黄鼠狼被摔死之后,要剥皮,剥皮是个细活,剥烂了要少买好多钱。姥爷总是拨的很认真,剥完了皮里面塞上麦糠谷糠或者是锯末,然后再挂在狗、猫够不到的地方晒两天就可以出售了。黄鼠狼的皮用处很多,毛是做毛笔最好的材料,所谓真正的“狼毫”毛笔就是黄鼠狼的毛做的,价格也很昂贵,这种笔现在几乎看不到了。目前毛笔的笔杆上虽然刻着“狼毫”二字,却都是用其他动物的毛代替的。它的皮还可以做上好的皮衣。肉还是中药,可以治疗一些疾病。
姥爷的村叫“李湾”,村后有一条河,是李姓的祖先在明朝从山西移民来的。所谓的“湾”就是河拐弯的地方。沿河临近的村庄也都是“姓”再加一个“弯”字就是村名。这条河实际上是赵王河的一条支流,上游是开封,下游就是运河。据姥爷当年给我说:“光绪年间这条河还通航,经常有商船和官船通过。”姥爷喜欢带我到河里捕鱼,捕鱼的网是他自己织的。他把一些骨头或者窝头蘸上香油放在网里,过一段时间便让我拿一只大碗或者提一只小桶跟他去收网,每次都有收获。当时这条河的风景很美,两岸的垂柳,清澈的河水,盛开的荷花,一片一片的芦苇开着毛茸茸的花,芦苇里还不断传出各种水鸟的叫声,成群的鹅鸭悠闲地游荡……。几十年过去了,原来的美景没有了,河道几乎被於平了,一年四季几乎都是干的。但是,它留给我记忆还在,而且永远是美好的。
我十一岁那年,姥娘去世了,我跟哥哥姐姐参加姥娘的葬礼。姥爷看我年龄小,不让我参加,就让我跟着他玩。姥爷像平时一样,不停地干这干那。表面上没有流露出悲痛的表情,但是,当姥娘沉重的棺材向外抬的时候,我看到姥爷转过脸去,流下了悲痛的眼泪,很快又擦去了,然后感慨地说:“你姥娘怕死,怕也没用,谁都得死,皇帝是真龙天子,到头来还是死,天下没有不死的人……”从姥爷的话里可以看出,他把生死看的十分平淡。
我读了初中以后,就很少到姥爷家住了。初中毕业那年,我参军了。告别家乡之前,父亲说:“你去看看你姥爷,给他说你要走了。”
到了老爷家,先见了二舅,又到了姥爷的床前。这时的姥爷因患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已经卧床不起,还患有眼病,但思维还很正常,说话的声音也很洪亮。我给姥爷说要当兵走了,他很高兴,反复嘱咐一番,又让我把手伸给他,他摸了摸之后又捏捏手上的骨头说:“……看你的面相和骨相你当不了武官,打不了仗,拿不了枪,要当也是个文官……”因为姥爷懂得一些麻衣相术和骨相学,所以才说了这番话。姥爷听说我见过毛主[xi],又问毛主[xi]身体是否健康,我说:“他老人家七十三岁还畅游长江,满面红光,很健康!”
姥爷听后感慨地说:“毛主[xi]是神,不是凡人,能领导这么大一个国家,真了不起……”从姥爷的话里可以看出,他对毛主[xi]是多么的崇拜和敬仰。
我入伍的第二年,姥爷去世了。
姥爷去世已经几十年了,我一直认为他还健在。他在我的心目中他永远是伟大的。姥爷并没有做过轰轰烈烈和惊天动地的大事,在人类历史上没有一句话来描写他,也没有一个字来记载他,更没有一首歌来歌颂他。但他却是千千万万个朴实,勤劳,善良的普通百姓的一个缩影。也像千万个普通百姓一样,用那平凡而又伟大的一生书写了历史,丰富了历史,推动了历史的发展。姥爷也像当年老爷爷说的那样:“是个好人!”因此,更值得我们永远的称颂和怀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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