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把江湖的刀化成劈柴的刀。
骆风的刀,很快!
其一是它的刀锋之利;其二是它的速度之迅。
若劘过对手的脖子,此人可缓行三十余米,然后屈膝、仆地,头颅摔出丈余远,腔喉喷血如注。
但骆风已远离了江湖。并不是因他惧怕江湖的险恶杀伐,而是他的人生已不在江湖。
此时,他坐在青山绿水间,茅舍外的石井旁,以手指轻轻荡拭刀锋,阳光下依旧印雪吐光,闪着寒魄。忽而,他旧兴复发,舞起一院梨花影,刀声霍霍,刀影如风;腾挪翻转,好不潇洒!
不料,又惊动了茅舍内的云仪,怀中托抱着女婴走出来,身后且围闹着两个小男孩,轻责道:“又不安生了?想你的江湖了?”
骆风急收回刀式,呵呵憨笑道:“怎会?我不是活动活动筋骨,正准备劈柴吗?”
云仪莞尔一笑,唤大儿雷搬来小竹椅放在门外,坐下乳奶。小儿霆亦要爬上母亲的膝上讨乳吃。云拍着霆的小脑袋,柔声道:“霆儿是男子汉,要让给小妹妹吃,不然小妹妹要饿哭的。”
霆似听懂了一般,随哥哥去帮阿爹搬挪柴禾去了。
骆风走近柴堆旁,用那把利刃劈起柴来,且将劈开的柴码在茅舍檐下。
阳光里,偶瞥见喂乳的云仪安祥慈蔼,耳坠轻摇着昔日的娇美;那两个小儿步影跚跚,不停咿呀戏笑,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温暖。
这便是家的滋味。
一把江湖的刀变成劈柴的刀,更具有人生真实的味道。
【二】沾着血的相遇十分美丽。
七年前的那个初夏,骆风一连击杀了十三个江湖豪客,纵马疾行过五十余里地,已是又饥又渴。见后无追兵,便甩镫离鞍下了马,走到溪头。
刚伏下身洗去脸上血污,掬水欲饮,便听到一个少女的叫喊声:“喂…喂…那个下游的公子,快些将我的鞋儿捞住!”
骆风一抬头,见二十余米外,一位窈窕的少女正挥着手儿清唤哩;便又朝溪里望去:一只绣花鞋正在水中打着转儿,缓缓飘流下来。急二三步跳入水中,踢踏出水花四溅,捞起绣花鞋,复走上岸来。
那少女业已尪着一只纤纤赤足走近来,娇羞道:“谢谢公子。”
骆风把绣花鞋递于她,少女接过。四目相视,少女低首倒愈显得羞涩似的。
“现在虽是暑季,你个弱女子经常戏水,也会伤了筋脉的。”骆风劝道。
那少女格格清笑,花枝招展:“我哪有那般金贵!”而心底竟无端涌上酥酥的暖流。
骆风见她大方无拘,不由脸红,莫名心跳加快,不知如何对话,窘在那儿。
忽然,马蹄声骤来,尘土飞扬。
身后传来高笑,有人嘲道:“骆风,你命不保夕,却还有闲情与女人幽会?”
又闻人笑道:“要死也作个风流鬼儿。”
“待收捡了这小子,我们也来风流快活一回!哈哈哈哈…”
只听到马蹄声止,六匹健马分头靠拢上来,围住了骆风及那少女。马上坐着六个江湖客,俱穿劲装,戴着斗笠。
骆风厉道:“你等若是好汉,冲我来!不可为难这女子。”又对那少女低声道:“快些走!”
少女吓得惊慌,急穿上绣花鞋逃去。
右首上有人催马健奔而来,欲掳走少女。
骆风纵身截击。空中寒光闪处,那马直奔开数十米远、停下。那人身体却已在马上晃了几晃,栽下来,头颅滚到溪水里,顿时染红一片。
骆风狙杀成功,急携着少女钻进竹林,劝她快走,复递给她一把匕首以防万一。少女握着匕首,吓傻了一般,兀自不动。骆风只得跳出竹林来迎斗。
五人惊措间各亮出兵刃,径围上骆风。内有个中年人道:“果是江湖上有名的快刀!今日让你死在我钟不离的快剑之下,也不辱没你的名声。”说毕,跃离马鞍,凌空击来。余下四人纷纷挥斧挺枪围杀上来。
骆风是个孤儿。极小被捡入少林寺,却天生得乖巧聪颖,受方丈疼爱,并习武于十三棍僧,极尽少林功夫。但这一干人也是长孙无忌重金收购的侠客,江湖历练颇久,那剑侠钟不离更是江湖上顶尖高手,自非同小可。
恶斗过二十余回合,骆风已知这是一场前所未遇的恶战,久战必死,乃退进竹林欲逃遁去。却见那少女蹴在竹林里未曾离开,担心她受辱,只得攀在竹头上伺机狙杀。
那五人陆续跃入竹林,只听风声呼啸,林海翻浪,空空不见一人。乃分头四下寻去。
骆风攀附在竹头上,瞅准机会,凌利出招,其势迅猛如利箭脱急弦,每招必中。不须片刻又杀了三人。
钟不离见竹头摇晃,人影倏忽,料骆风藏在竹头上,遂扬身上了竹头。
二人遭遇,各施平生绝学交斗。
骆风一路逃亡,连战数阵早是身心疲惫,今逢上高手,相形见拙,险象环生,那肩部、背部俱遭剑创。侥幸闪避得快,兀自堪斗。
又斗十余合,猛听那少女呼救声。另一江湖客已劫持了那少女,正高吼道:“骆风!你这乱党!若不束手就擒,我便刮了她!”
骆风大惊,跃出战团,疾扑到竹林下:“此女与我无关,你放了她!若是好汉,你只管来拿我。”遂将大刀丢在地上,空手受缚以救那少女。
那江湖客拖着少女,嗬嗬怪笑走近骆风。在他用脚踢开刀柄的刹那,骆风以迅雷之势疾至那江湖客面前,一个反擒拿手将那柄长剑劘过了他的后脖子。
那江湖客惨叫一声,脑袋半挂,鲜血喷射了二人一身,尸体仆倒。
少女吓得缩在骆风怀里惊叫不已。骆风劝她莫怕,有他守在身旁哩。
竹林里忽响起稀落掌声,钟不离走近道:“无怪长孙大人如此器重你!可惜你锦绣前程不要,偏要私通吴王叛逆…若不是长孙大人要你活口,恐怕你早没命了。”
“吴王乃一代贤王,岂会谋反?我只是不忍太宗子嗣含冤屈死,只欲劝他远走高飞罢了。何有私通叛逆之说!”骆风怒道。
钟不离嘿嘿冷笑“长孙大人说是叛逆便是叛逆!你好不识趣!且随我回去,我也好交了这趟差事。”
骆风拈刀在手,哈哈大笑道:“枉你自诩一代剑侠!这天底下哪有屈从的刀客!”
钟不离冷哼一声:“那我今日成全了你!”剑吐寒光,身影忽至。
骆风知自己难免一死,舍命劈杀,这便在士气上略胜一筹;又因这剑侠欲捉活口,剑势所及略存余锋,在攻式上骆风又稍胜一筹。因此五十余合不分胜负。
直斗过百余合,二人皆力竭气衰。骆风大腿上又中一剑,仆倒在地,挣扎不起。钟不离趔趔趄趄走至骆风跟前,剑锋抵在他咽喉道:“如今你服否?”
骆风豪笑,咳嗽不已,嘴角溢岀血来。
钟不离亦纵声狂笑,甚为快意。猛然笑声嘎然而止,面部抽蓄、疆硬,轰然仆地,胸口赫然露岀一把匕首的刀尖儿来。
骆风看见一张惊恐的娇容,沾着斑斑殷红的血,如一朵朵桃花瓣儿,真美丽!
身上一阵暖流温润,却又渐渐消失了。
天空,竹林如墨般黑下来。
【三】骆风只是个亡命客,少女却已心仪于他。
似乎隐隐听到清脆的鸟鸣声;而呼吸中亦含有淡淡的香气。骆风努力睁开眼,却发觉躺在一间光线较暗的小厢房里,知道自己还活着,遍身疼痛得一阵阵钻上心头,不由轻吟起来。
“你醒了?”那少女竟坐在左侧床头,关切问道。
光线有点昏暗,骆风没发现而已,但知是她相救。骆风挣身道:“姑娘相救大恩今日谢过,只图来日相报。”乃欲下床离去,可那身子如灌铅般重,哪能动弹?不由痛叫。
那少女柔声止道:“公子好自养伤,我知你是义士。此处隐密,便是我父母也是不知的。”少女劝慰道。
“姑娘好意,骆风感激不尽。只怕走了风声,你全家必遭杀身之祸,及时悔之晚了。”骆风道。
“公子为救吴王,获罪长孙大人,不惧奸恶令小女子景仰;在竹林内又救小女子一命,我岂能忘恩不报,弃你不顾?”
骆风见她如此凛然,叹道:“那长孙大人起初也是个大名鼎鼎的忠臣,只是现在为独揽朝政,利用‘房遗爱谋反’事件,诬陷吴王李恪参与谋反,铲除异己,实是变成了大奸臣。我虽追随他多年,如今见他权欲薰心,残杀唐室庶亲,心里便十分憎他。因暗里投递消息反为泄密,被视为‘吴王叛逆’遭至追杀。天下如今皆是长孙爪牙,人犹避之,你却引火上身?”
“那吴王李恪,英俊不凡,文武全才,十分酷似太宗;人皆称贤王。公子救之,实天下人所愿。今公子遭追杀缉捕,若存公道正义者皆愿救你,不仅仅独我一人。”
骆风亡命江湖以来,俱在刀尖上行走,何曾闻到这番知音?揖拳道:“姑娘望之柔弱,却也有这等识大体的气节,骆风佩服。”
那少女若含羞涩,伏首一时不语,娇态妩媚,撩人心旌。
忽外面有人伏窗低声唤:“云仪,陆先生唤你呢”
少女一惊,忙放下手中布巾,轻轻走出去。在门外吩咐一番去了。
这少女便是云仪,已至及笄,容貌颇殊丽,为乡邦才俊钟情饴眼,求婚者踏烂门槛,虽多有豪富乡宦之徒,却均不入目。今早刚辞去一家,烦着心方去了溪头濯水寻乐儿,这中午又来一家。被父亲唤来,站在纱帘后相亲毕。
陆先生道:“这于公子可有权有势呀,他父亲乃是州察使,八面威风。春初上刚亡了新妻。我儿若嫁于他,也算光耀门楣,坐享富贵。”
“亡妻尸骨未寒,便要另寻新欢,断是个薄情登徒子。女儿岂会嫁于这种人?”云仪冷笑道。
陆先生气青了脸,怒道:“你这不孝儿,那些个青年俊彦竟无一个中意?”
云仪撒娇道:“爹不曾说:‘为人当以品德第一’嘛?我见那些个人皆是假充斯文。胡公子貌似清高,实寒酸无志;张公子附庸风雅,却无实学;那方公子是十足冶荡小人……”
陆先生呸她道:“如此说来,我女儿慧眼独具,那欲嫁何人呀?”
云仪道:“我只欲寻个能担当的,胸襟磊落的男子汉。”
“呵呵,却哪里找去?这于公子,我等小户人家可获罪不起呀。”
云仪沉思片刻道:“若爹真想嫁了女儿,女儿也只听天由命一回了。”
陆先生微惊:“诸多后生任女儿选来,为何却是‘听天由命’”
“父亲尽管传告,女儿也来个抛绣球选婿。这样既可平众人之怨,那于家亦不会失了颜面。”云仪道。
“呵呵,吾儿伶俐,倒真省去许多登门求亲的烦恼。若被哪个癞痢捡去绣球,吾便有个癞痢佳婿了。哈哈…”陆先生实为这女儿操碎了心思,闻言开怀,不由调笑女儿,复问:“吾儿可择了吉日?”
那云仪实对骆风生了情愫,暗扳着指头数他伤愈之期,遂难遮掩道:“八月十五中秋吧!保为爹爹找个好女婿来”
【四】纤纤的手携紧你,从此相随走天涯。
中秋佳节那日,陆宅外的广坪上,已搭建起彩蓬。
那楼廊,窗内聚着妇童,草地上更是人潮如海,一时喧声鼎沸。
过得片刻,蓬台上走出陆先生,挥手示意安静。顿然台下鸦雀无声。陆先生高道:“小女云仪多得乡邦众才俊垂爱,虽芳心欲许,但难已抉择。今日托付天意,谁抢得绣球便是吾家佳婿。望诸才俊努心了!”言毕退下台去。
须臾,云仪盛装,光艳照人;水袖舒展,手捧着红绣球徐徐走岀台来。
那台下哄叫声大起,人群如流。那方公子咽着口水向近台拱;那张公子捋起袍袖用力攘众人;那胡公子却站在人群外一语不发;那个于公子骑着高头大马正洋洋得意乜着台上,四旁几个家丁推前搡后,挥汗买力。
那台下人海翻浪,呼喊震天:“快抛下来!快抛下来!”
云仪执着绣球,左望右视许久,便不见那熟悉的身影,不由伤心起来:我虽芳心暗许,可他终究还是不来了!
忽转身入了后台,任那人呼声更劲。
“吾儿,为何迟迟不抛绣球?”母亲问道。
云仪伏于母亲怀内,轻轻而泣:“我不想抛了。”
“这是什么话儿?这岂是儿戏?”母亲责道。
“是你要抛绣球选婿,如今返悔,我一家岂不被人乱棒打死?”陆先生道。
“他既不来,我又为何抛此绣球?死又何妨?”云仪漠然道。
“莫非你早已有心仪之人?为何不早说来?”陆先生愤道。
“我既早说了,爹爹亦难同意。”云仪伤道。
“我不应允,难道绣球抛去,必为他所得?岂不视自身如儿戏?”陆先生气乎乎道。
“若他有心于我,必能抢得绣球。”云仪毅然道。
“他有这般能耐?我倒随女儿看看去,或那公子已在台下了。”老先生敦促道。
云仪走上台来,人潮又纷纷涌动,人欢马炸。云仪星目巡视,临栏游步六方,仍是良人不见,那泪花儿落下,人蔫若无力。
台下忽有粗人暴吼:“如此磨来蹭去不抛!莫非戏耍我等!待我上台抢来!”那粗人说到做到,果攀着台柱向上爬来,后且跟着几个泼皮。那维序村丁慌与泼皮拉扯起来。
云仪本已黯然,似无气力,忽遭一唬,那玉手猛一哆嗦,绣球把握不住,直滚落台下。
刹然,人群如大海涨潮般涌向台下。大呼声,高吼声,哀叫声,*吟声,不绝于耳。数不清的手掌伸在空中交缠,挥舞。那绣球在空中起起落落跳转不停。
云仪瘫痪在台上,万般伤绝,清泪涟涟。
这时,只见对面屋脊上凌空飞来一只身影,脚尖踏过众人头顶,轻盈如风,捞住绣球径落花篷上。
那人斗笠遮面,风掀青袍,一副玉树临风的潇洒。云仪蓦然喜极而泣:“你还是来了。”
那台下众人俱痴傻了一般,瞠目挢舌再无声息。
陆先生亦愣了许久,闻声方醒过神儿,乃走到台前高,作揖道:“多承众才俊抬爱,今佳婿已选出来,望诸位散去。来日必宴请诸位。”
众人见名花有主,再无指望,抹汗拍尘,扫兴而去。
云仪的纤手握紧骆风,眼里流出幸福的泪花。
骆风冷静道:“姑娘如此冒险,实是不值,我有何能得姑娘青睐?这绣球你自拿回去,今日只当游戏。”
“如今当着家乡众父老,你抢得了绣球。若弃约,我有何面目立世?”云仪喃喃戚道。
“我不忍姑娘轻贱自己,才出手来。”骆风道,“姑娘心地善良,气节宏廓,他日必有好姻缘。在下乃亡命之身,朝不保夕,岂能连累姑娘及你家人?”
云仪目泪点点:“我爱慕你忠肝义胆,不惧奸邪,乃是个堂堂好男儿,方心许于你。你既弃我如敝履,我何苦死缠你来,不如一死了之。”言毕,纵身跃下台去。
骆风大惊,扬身在空中搂住云仪飘落到台下,双目润湿道:“非我不爱姑娘,我既是亡命之身,又无分文之资,岂不让姑娘为我日夜担惊,吃尽苦。”
云仪见骆风终于吐出真心话来,破泣为笑:“我愿与郎君吃尽清苦,携手走遍天涯。”
骆风再也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去:“若娘子愿意,我们找一处青山绿水的老林子,自然生活。”
云仪含泪点首频频。二人紧紧相拥,从此不愿分离。
【五】:“这天下之事,诡谲多变,多是枉费了心机,莫如守得一方山野,与世无争,岂不自在?”
显庆四年,武瞾渐掌实权。长孙无忌被流徙黔州
囚车刚离长安不远,在道途上忽被一蒙面人执酒盘拦住求见。
长孙无忌睁着昏浊的眼,疑惑许久,并不知面前蒙面人是谁。
蒙面人忽跪下,掀开面纱道:“骆风前来恭送大人,再谢当年不杀之恩。”
“你是骆风?”长孙无忌惊骇不巳,且叹道,“当年你虽叛我,我不杀你,实是爱你材干,望你能回心转意,报效朝廷啊!”。
“当年大人诬谄吴王谋反,已非为大唐尽忠,实谋个人之私欲,骆风才因此出走。可惜吴王仍引颈受戮。”骆风直言不讳。
“哈哈哈哈…我谋个人之私欲?如今武曌流放于我,又是从何说起?”长孙无忌狂笑不已。
“孰是孰非,只留待后人评说了。”骆风说过,上前献酒,又道:“此去路遥,大人饮了此杯,一路保重。”
“骆风还记得当年旧恩,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实强似那些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啊!”长孙无忌言过,一饮而尽,掷杯大笑而去。
骆风伫望良久:囚车辘辘渐远,幽幽道:“这天下之事,诡谲多变,多是枉费了心机,莫如守得一方山水,与世无争,岂不自在?”
忽右侧小山坡上奔下两个小男孩,不停地摇手大唤:“阿爹,阿爹……娘叫回家了。”
骆风振衣,朗朗而笑,大踏步迎上去,左右各抱起一个,向小山坡上抱着女婴的少妇走去。一边和孩子们一起欢呼:“回家喽,回家喽……”
那童声清脆响亮,在大地上、在天空里,在青山绿水间飞旋,廻荡,经久不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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