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后是茶林，村头一颗老榕树，枝丫遮阴了半亩地，坡下是小河，梁村搁在了山腰上。早早晚晚，河湾的雾漫上山来，茶林便堙没在雾霭中。山深，雾浓，出好茶。

88岁的梁老汉刚能下地走动，便颤巍巍往村头去。上了年纪的人，需要多走动，这点他很明白。他这身骨架子，就是坚持爬山劳作赢得的。别看他年纪大了，要在平时，他走路年轻人要赶上都喊吃力。前两天山风侵袭，他患感冒，几天没出来了。

梁老汉最爱去的地方一是村头大榕树下。梁村十七八户人家，易聚，没事时喜欢在村头老榕树下吹壳子。张家长李家短，前三皇后五帝，插科打诨，直说得口沫横飞。树下一石墩，梁老汉在树下煮茶，一边喝茶，一边笑咪咪听，不插嘴。偶尔兴起，有人故意逗老人玩，冒一句“是吧？祖爷爷！”这时梁老汉就会说一两句很出意外的话，让人肃然起敬，莫测高深。说话的人口干舌燥了，往石墩上一摸，梁老汉那只内壁已经有了厚厚茶垢的大茶缸就在手上了。村里的人，大大小小，差不多都喝过梁老汉那只大茶缸。

另一个地方是梁大友家的茶馆。那里常聚着几个老头、老太太搓麻将，吹壳子摆龙门阵。过了采茶季节，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到城里挣钱去了，家家都很冷清，只有这个地方人气还旺。老头老太太搓麻将并不是为输赢，而是混在一起图热闹，容易打发日子。他们搓一天麻将输赢几块或十来块钱。梁老汉并不搓麻将，去那儿纯粹是消磨时光。老头老太太们很乐意他的到来，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手里的那一缸茶。城里人泡茶喝，山里人却煮茶喝，说泡的茶没劲。梁老汉出门，总是煮一大瓷缸茶带着。吹壳子的搓麻将的，渴了就顺手拿过茶缸喝上一口，既解了渴又省了开茶水钱。

梁老汉出门就直奔村头。

树下的人见梁老汉来了，立刻停止吹牛，上前扶着。祖爷爷，好了呀，正说去看你呢。好听话送上。喝水。没坐定，半瓶矿泉水递来。梁老汉接过瓶，摇摇，搁在了石墩上。喝这个。见他不喝，另外的人送上拉罐啤酒。几时吃得起了这马尿水？他依旧没喝，反问送啤酒的人。我晓得，祖爷爷要喝茶。于是赶快生火提壶抓茶叶。一会功夫，茶水上来，梁老汉品一口，咂咂嘴，神情满足而安定。送啤酒的人，这才回话。于是，龙门阵得以继续------

祖爷爷，这马尿水呀，我们哪里吃的起哟，是你那侄儿梁大友赏的。你不晓得呀？梁大友昨天刚从上海儿子那儿回来，带回来的。这算啥子哟，人家这回去上海吃的是海味，坐的是茶楼，喝的是咖啡，可算开眼界啰！

啥子是咖啡？

不晓得，我们也没吃过那玩意，听说安逸得很。

梁老汉不知道咖啡，更没喝过咖啡。有茶好喝么？听得年轻人吹，好奇地问。但是那问里，分明带着怀疑与不屑。不等回答，随手端起茶喝一口，样子满足而舒坦。

梁大友说咖啡里放点糖，甜蜜蜜的，比茶吃起安逸，人家已经弄来在茶馆里卖了。有人补充。

梁老汉听到这儿心开始活了，端起茶杯，起身要走开去。祖爷爷，茶杯不是你的。见梁老汉端走茶杯，就提醒。梁老汉看看，记起不是自己那茶缸，放下了。

梁老汉想去侄儿梁大友茶馆，他要去见识见识啥子咖啡，是不是真的安逸。梁大友这家伙也是，在外边吃过就算了嘛，还真弄回来卖？这咖啡------不过，也算挣足了梁家面子。梁老汉想到这儿心里甜蜜蜜的，脸上浮起了微笑。

梁老汉走拢茶馆的时候，梁大友刚好来茶馆开门。去了一趟上海，梁大友的面貌果然有些变化。他不但穿上了黑色的皮夹克，戴上了红白相间的太阳帽，双眼还罩上了一副黄不棱登的蛤蟆镜。他的太阳帽盖住了额头，遮住了整个脸的三分之一。那副大大的太阳镜又遮住了脸部的三分之一，露在外面的就剩一张嘴。梁大友的嘴是好嘴，你听他一边开门一边吆喝：新鲜又稀奇哦，老梁茶馆卖咖啡啰，比喝茶安逸哟------

梁大友看梁老汉冲他茶馆走来，赶忙丢下门板上前搀扶。叔，弄早的做啥子，喝茶呀？不是你自己煮茶喝的么。梁老汉听得出，梁大友的话里，除了尊敬，多出了一分不满。他晓得怪不得侄儿，人家开茶馆图的是赚钱，他天天端一大缸茶去，搓麻将的老头老太太都喝他的茶水，谁还泡梁大友的茶喝？不过他现在不想去计较梁大友的不满，他急切想看看咖啡到底啥样，好吃不好吃。

梁大友并不知道梁老汉来是想要喝咖啡，安顿梁老汉坐好，就又站到门外吆喝去了。他没有给梁老汉泡茶。倒不是他舍不得一杯茶，按照以往的经验，梁老汉是不喝他茶馆泡的茶的。梁老汉祖上精于茶道，能煮好茶，不仅于梁村，在萧山也很有名，这是哪个都晓得的。其远祖是萧山富户，喜茶。萧山龙井，据说就出自其远祖之手。到了梁老汉祖父那一代，家道中落，搬进这山里种茶。梁家从此用壶煮茶喝。茶山的人，喝不来细杯，说是不解渴，要大口喝茶。不过，即使是大缸的茶，梁老汉煮的茶，依然好喝。梁大友只管吆喝：喝咖啡哦，安逸得很哦，要喝的快来哈，走后头的就没得啰哟。

啥子咖啡，整出来看看。梁老汉终于憋不住，冲梁大友说。

安逸哟，你没吃过不晓得。你等着，我烧水去。

梁老汉独自等着。这当儿陆续来了几个人，都是老头老太太，搓麻将的。梁大友瞟了一眼，并不在意几个人的到来，继续烧水。这几个人不是他吆喝的对象，他们包包头摸不出多少银子来。不过他只矜持了一刻，就放步过来招呼老头老太太们。他这人脑瓜子转动快，想到总得试试，说不定从老头老太太兜里就能掏出大把钱来呢。

一会功夫，老头老太太手上有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梁老汉端起咖啡来，先闻了闻，然后深深地吸一口。“噗”，他把刚喝进口的咖啡全吐了出来。啥子咖啡，就是苦蒿水嘛，弄逑苦！梁老汉瞪梁大友吼。其他人见梁老汉叫苦，不敢吃，都把杯子放下了。

拐了拐了，没有放糖。梁大友赶快过来加糖。

梁老汉还是喝不惯加了糖的咖啡，说是不安逸。梁大友去屋里拿出茶来，抓一勺放进壶里，熟练地演绎起茶道来。老叔，你尝尝，这个安逸。梁老汉一辈子煮茶喝，自制的青茶虽说能泡着喝，可他啥不得，从来不泡，更不用说茶道了。再说了，泡的青茶没有煮的浓，他说不够味。今天自己没带茶出来，将就着喝吧。心里说着，就端起茶来，想喝上一口。不料想那茶的香，竟随着热气直冲上来，他端茶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中。这茶香，分明就是“龙井”嘛！一辈子制茶，没制过龙井，不是不想制，只是------，梁大友这家伙从哪儿弄来的龙井茶。梁老汉顾不得再想什么，迫不及待地深深呷了一口------

哪儿弄的？梁老汉放下茶杯问梁大友说，我问你龙井呢。梁大友说就是自家山上的。怎么会呢？梁老汉一副怀疑的眼神，就要训斥梁大友说假话。梁大友说叔你爱不信吧。不是侄儿说你，种茶制茶工艺都得跟进。山上的茶原本就是好茶，就能产龙井的，偏偏我们坐井观天，自认为制出的茶就是好茶，就了不得。吃茶还要煮着喝，再好的茶都被煮没了。

你说个逑！梁老汉瞪梁大友吼道。这一声过后，就再没听他出声。一会儿，只一会儿，梁老汉的座位上，已经没有了人。

三个月过后，梁老汉在老榕树下排开了茶具，清香的龙井茶从他手中飘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