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白雪
下雪了,下雪了——,每当下雪的时候,我就会徜徉在雪地里,望着“未若柳絮因风起”、“大似落鹅毛,密如飘玉宵”的雪花,想起我过去的初恋情人——唐雪婉。
我见到雪婉的时候,是我读高中二年级的下半年。那年,我通过一位远房亲戚由一个山区中学转学来到县中,这儿师资力量雄厚,条件优越,是无数个花季男孩女孩们做大学梦的理想所在。一开始,我雄心勃勃,很兴奋也很激动,并暗下决心:一定要抓住机会,好好学习,争取考一个名牌大学,为山区人们增光添彩。
第一天,我被班主任老师安排到了唐雪婉的左侧,只隔着一个过道。也许是天意如此吧,那时的我,人长得细长,像一头瘦骨嶙峋的骆驼,走起道来左右摇摆,却显出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我坐定,四周看看,第一个便看见雪婉在朝我笑。我脸一红,赶忙低下头,心里想“她在笑我呢。”
以后的日子很寂寞也很精彩。我一个山里来的“土老冒”根本谈不上整齐,但我有我的自尊——我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整日趴在课桌上啃课本做习题,啃来做去倒也进步很快,期末考试令人大吃一惊——几门主课我以第一二名的成绩列入总分前五名。此时,老师和同学们才对我有了重新的认识和评价(刮目相看)。
放寒假前的第二天,忽然飘起了大雪。傍晚,我吃完饭,一个人溜出校园,徘徊在雪地里,想让这寒风暖雪赶走那每日紧绷着弦的神经,心头却想着遥远的家乡,挂念着回家与辛劳的亲人相聚。
突然,一个还算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好兴致嘛,一个人干啥呢?”
我回过头,看到一顶花伞和像花伞一样美丽的脸: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一只高耸可人的鼻子下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我一愣,回过神来,说道:“赏雪呢。”
“我也喜欢雪,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就有一个雪字呢。”
我点点头算作回应,只是想“她怎的起了一个女词人的名字呢?”
“你有事吗?”我问。
“怎么,只能有事才可以找你吗?”她将打开的伞合上,并肩走在我的身旁。我这才发现她个子很高,有种亭亭玉立,侠骨柔情之感。
“当然不!”我说,“你吃饭了吗?”
“当然——”她学着我的腔调,我们会心地笑了。
从此,我就跟她有了交往。我的内心世界里就有了一束如火如茶,如水仙如幽兰的雪花。
当然,最令我难忘的是我们刚升入高三不久的一个班级联欢晚会上,文艺委员唐雪婉宛如一只美丽快乐的花蝴蝶——依依展开她柔美的舞姿,漫漫放开她清纯的歌喉,充分释放出她青春的风采。而我则缩在教室的一个黑暗角落里,羡慕地望着同学们精彩纷呈的表演,真的也想在雪婉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华。但我还是没有勇气,只有随着雪婉的身影游来荡去。
不久,我的同桌,体育委员刘江表演完一套硬功夫之后,走到我跟前提议道:“我看,让王昕阳来个节目好不好?”
“好——”同学们异口同声,振臂高呼,窘得我满脸通红,不知所措。我拉拉刘江,看看雪婉,见到的都是鼓励的目光。于是,我鼓足勇气,站起身来,将藏在我心头很久的那首宋词变作一个悲壮凄凉的故事朗诵出来: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挹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朗诵完了,竟也赢得了热烈的掌声。我看到只有雪婉的两只小手紧紧合着,两只俊眼迟疑地凝视了我片刻。后来,她猝然变得沉默寡言,闷闷不乐起来。
第二天,跑完早操,我们照例坐在教室里,趁着好时光,背诵昨天老师教过的课文。突然,雪婉随手甩给我一个小纸条,上面写道:“昨晚你为何要朗诵那首诗?我很生气!”
我将纸条紧紧攥在手里,低着头,再也没心思去背课文了。是的,我喜欢雪婉,尽管她是城里人,有着一个现代化的家庭,但我还是以一种暗恋的方式搜集着一切与雪有关的唐诗、宋词,而陆游的那首《钗头凤》似乎为我俩最后的结局早就埋下了伏笔。
星期六晚上,我不回家,一个人呆在宿舍里写日记。就在我翻笔记盗字句的当儿,宿舍的门响起来。
“请进——”我高声喊道。
门开了,雪婉手里提着一个方便袋出现在我面前。
我一惊,随即露出了笑,“是你?吃饭了没有?”
“当然——”她又重复了那两个字,“干啥呢?”
“没……没干啥。”我慌忙把日记本合起来,想往书包里放。
“看看可以吗?”她迅速走向前,用右手压在日记本上。
“不可以!”我也用手压着日记本,回道,“私看别人的日记是不道德的。”
“你允许不就成了。”
“不……不行!”我终于坚决地拒绝了,因为我正在日记本里借“雪”驰骋呢。
看我的脸涨得通红,她让步了,“那看看你的读书笔记满可以吧?”
我犹豫了一会,终于把笔记本拿给她。她将方便袋里的零食放到我面前,边吃边看起来。翻了几页,她就不吃了,因为她看到了我搜集到的关于雪的散文、雪的诗篇以及“雪”的宋词——陆游的《钗头凤》和唐琬的《和(钗头凤)》!
这时,她俊美的脸也红起来。她不再看下去,而是无限深情地看一看我合上的日记本,柔声对我说道:“不要老呆在宿舍里吧,我们去看电影,好吗?”
我好激动,好兴奋啊!顺势将那份尴尬化解开来,“好啊,今晚我请你吧!”
在电影院里,我们挨得很近很近。黑暗中,我勇敢地将她的左手抓在自己的手掌里……
那年,我十九岁,她十八岁。我又暗下决心:为了雪婉,为了实现一个玫瑰色的梦——一定要考上大学!
然而,命运之神对我太残酷了!临近高考的前一天,我病倒了,而且高烧不退!班主任急了,雪婉更急了,他们赶忙把我送进校卫生室:打针、挂吊瓶却无济于事,到县医院一检查竟是患了急性肺炎。一下子,我就像掉进了冰窟窿——里热外凉,眼里的泪“哗哗”流下来。
大考如期进行,打完吊瓶的我仍然咬着牙迈进了考场。炎热的夏天,没有一丝一毫的凉气,到第二天下午我就支持不住了,头晕恶心,脑子里一片空白,不得不被人扶出了教室。完了,一切都完了!傍晚,当我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雪婉正坐在我的身边。
“快吃饭吧。”她两眼红红地看定我,将一碗冒着热气的荷包蛋送到我面前。我摇摇头,两行热泪又如溪水一般流向脸颊。
她叹口气,安慰我道:“别胡思乱想了,等明年再考嘛。我……我等着你。”
有了她这句话,我才感到有了一线希望。可是,人一步走错,后悔都来不及。这样,等高考分数线一公布,考上的同学手舞足蹈,喜上眉梢,雪婉也如愿以偿考上了军校,剩下的赶巧市里来招工,我便神差鬼使报了名,又莫名其妙地来到工厂。当时,我想“父母供我上了十几年的学够辛苦了,我为何不挣钱报答他们呢?再说,到哪儿不可以干一番事业呢?”
我送雪婉上车的时候,她掉下了眼泪,并幽幽地说道:“你会后悔的!”
我摇摇头,笑笑说:“不,我会好好干的。”
就这样,我一干就是多年。而雪婉因为多才多艺,发展得很快,到第三年年底回家探亲的时候,她已经成为一名出色的宣传干事了。
又是一个飘着雪花的日子,雪婉带着一位青年军官来工厂找到了我。我们相对无言,我预感到我们之间不可能再发生任何事情了。我只有痛苦,只有悔恨!临走,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我,幽幽地说道:“等我回部队以后,你再看吧。”
她永远地走了,带走了我纯情幼稚的美梦,于是,我们的故事就此被画上一个大大的句号。而那封信我一直没看,直到十年以后,在我听说她已为人妻,已为人母,已为上尉军官的时候;在我下决心付之一炬的时候,我打开了,但见上面豁然写道: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
难!难!难!
人成名,今非昨,病魂长似千秋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时光啊,假如时光能够倒流的话,我情愿再活一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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