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肖河子幺爷不是母亲的亲姊妹。肖河子幺爷是母亲拜结的干姊妹。母亲是很不习惯搞这些干姊干妹的。只是这次倒也是次例外了。肖河子幺爷是大姨伯的亲家。肖河子幺爷的二姑娘说与了姨老表想春哥了。肖河子幺爷本来比母亲的年龄大,按理,应该叫肖河子幺爷姨伯。只是肖河子幺爷却又不习惯别个叫姨伯却习惯别个叫幺爷,肖河子幺爷才主动提出来放弃了叫姨伯又极力怂恿我们小辈叫幺姨妈。可我们小辈却又不习惯叫幺姨妈。觉得叫幺姨妈太拗口了,才又改叫幺爷。但我家早已有了个幺爷。为了区别,才以肖河子这个地名冠在幺爷前面才叫了肖河子幺爷。当然,这也只在背后才这样叫喊。当面还是叫幺爷。肖河子幺爷姓胡,在肖河子幺爷自己的亲姊妹中排行老幺,人都习惯称肖河子幺爷胡幺或简称幺。肖河子幺爷答应的也是柔情蜜意,韵味十足了。
上部
初识肖河子幺爷,是在老爹的葬礼期间。说是老爹,其实就是肖河子幺爷的亲生母亲。但我却搞不明白,明明自己的亲生母亲,又与母亲她们结拜了,却不要我们叫家家,反而要我们叫老爹。这一疑问,直到今日都存留在我的脑际里。
记得那天是下午二、三点钟。太阳虽还粘贴在西边的天幕上,却早已消褪尽了昔日的毒辣。正有气无力地抛撒这残存的余晖。我们此时正坐在屋门两边,卖呆。其实,我们昨天中午就已来过了。直到天黑才回了想春哥家——汊河。今天早晨才又来的。才滞留到现在。
这次,我要不是来参加姨老表想春哥的婚礼,也赶不上这趟热闹。又要不是下雨滞留下这多日子,也参加不上这次葬礼。自然,也就认识不下这多知名人物了。及至我来了以后,看见僵卧的老爹,心中倒也生起了疑问:这个身穿青色衣裤、身材短小,静卧睡榻之上,双目紧闭的老太婆,难道真就是传说中的神奇人物?两军对垒,枪弹犹如蝗虫般乱纷飞,这个老太手拿须帚,身立高处,上下挥舞,流弹却只在左右、上下翻飞,却硬是近拢不了老太的身子;又是这个老太,一双小脚,凭借不了任何支撑,双手合十,双目微睁,口中喃喃,青云直上十张方木桌堆垒起来的高台,趺伽而坐。地上,早已一字排开,摆放了二十口能盛六担大桶挑来的水的大缸。缸里早已满盛了滚烫的稀粥。随着老太的喃喃,缸里的稀粥也在不间断地飘撒。老太闭口,又青云直下,稳踏地面,再去观缸,缸里却早已没了稀粥。倘用油灯去照看,那灯光倒会晃瞎观看者的眼睛。缸底已如水洗般洁净。耳内却还能闻见那吱吱声。粥呢?老太轻声释疑:全都饿鬼吞食了。围观者更加起敬。口中连呼“活菩萨呀!”再细瞅榻上的老太,却也只是个很普通的农村老太。倘抛撒在芸芸众生之中,保管找寻不见了。
冬珍姐,也就是肖河子幺爷的二姑娘,问正守护在老太身边的,他们都称为幺姐的中年妇人,娘来了没有?
幺姐答,已去了电话了,说明天才来。说家里还有些谷子没搞完。说今日肯定来不了了。
后来我才知道,此时的肖河子幺爷还不在肖河子居住,自然,也还不能叫肖河子幺爷。能够叫肖河子幺爷的是在老爹的葬事完结,正式搬迁来了入住才能叫肖河子幺爷。此时的肖河子幺爷还居住在代市。代市隔肖河子有四五十里路之遥。
于是,我们三人才又驱车回了汊河想春哥家。今早一来,冬珍姐又问幺姐,娘到底么时候来?
幺姐答,今日下午准到。
我们才滞留到现在。
我正微闭了双目享受,身子也正一上一下,起伏。耳内猛地传来“来了来了”的声响。我一惊,又赶紧硬了身子,睁开惺忪的眼睛,扭头,见屋内早已站了一群人,都围站在榻边。又闻见了嘤嘤的啜泣声。
我悄声问旁边的想春哥,这哭者何人?想春哥也扭头瞅了瞅,也悄声答,冬珍她父亲。我又问,我们都喊他么家?想春哥想了想答,都说叫大爷。
这哭声并不让我产生共鸣,相反,倒觉得有些好笑。个女婿,丈母娘死了又有个么哭头?岂不驴子放屁?但后来了解了,我才知道了大爷这是在感恩。我才又反笑我的肤浅和孤陋!
这时,又听到声女声,粗声大嗓的,说,她郎啊,还不想远传高名啦!
我不禁站起身,走到门口,朝屋内张望。见那群人早又围了个妇人。妇人坐着,还架起二郎腿,正大声与人说话。旁边的人连声喏喏,也不敢反对。恭之若神。我又多瞅了那妇人几眼。妇人穿着也普通,可那气质却又透出了高雅。全没了乡村人的卑俗。再瞅那脸面,却也还算匀称。美,自然存了心内却又不便说出唇。又瞅那场景,有如众星捧月。一个农村妇人,气质又这样高雅,说出的话又这样有文化,这背后不知又有何奥秘?我忍不住又低声问,这又是哪个啊?
想春哥笑着说,这就是冬珍她娘。
正说着,却从屋内走出个老年男子。那啜泣声早已断息了。想春哥一见,赶紧喊道,爷呀,这坐。
大爷愣了一下,又瞅了一眼,才赶忙走过来了。
我估计这可能就是想春哥的岳父,冬珍姐的父亲了。我也赶紧叫了声,大爷啊,你郎好!
大爷瞅我一眼,又问想春哥,这个哪个啊?
想春哥边替大爷点烟边说,沙湖二姨妈的老二。
大爷吸了口烟,又瞅了我一眼,耷拉下眼帘,说,面生,怠慢了,啊,莫见怪!说完,不再搭言。只埋头抽烟去了。
我观大爷,身材瘦长,脸面狭窄,样子木訥。说俊,够不上;说丑,倒也多之有余。这样一个相貌,这样一个样子,又岂能配上那个众星捧月又相貌姣好的肖河子幺爷?这其中定有蹊跷。我存了这蹊跷,参加完葬礼,跟随又来的母亲一道回家了。心中的这个蹊跷却始终没有放下。还一直在找寻破解这个蹊跷的时机。
破解蹊跷的时机没有等来,有关肖河子幺爷的信息却一条一条汇聚拢来了。
她郎啊,眼孔高的很,是的不是的人,腔都懒得跟别个搭理。
她郎啊,蛮威风,每到一个位处,别个都迎进逢出,还前呼后拥。别个都 把她郎当活菩萨敬。
她郎啊,说话都是坐倒说。别个都不敢坐。都站倒听她郎说。
她郎啊,唉,好几个男将,都在她郎的脚头煨被窝。
她郎啊,蛮狠,么借尸还魂啦,么偷梁换柱啦,哎,多了,都敢搞。连她郎自己都说要短阳寿。
···········
类似这样的信息,当然还有很多。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这些信息又都说明了些么家呢?是说肖河子幺爷狠?还是说肖河子幺爷的菩萨狠?是说肖河子幺爷不守妇道?还是说肖河子幺爷大度?还是说肖河子幺爷不讲究男女有别?亦或是说肖河子幺爷的这种种做法为闭塞的乡村人所不容?旨在搞臭肖河子幺爷?还是发泄对肖河子幺爷的不满?还是这二者兼而有之?旧的蹊跷还没有破解,新的疑问却又增加了。但我却坚信,肖河子幺爷这样做一定有肖河子幺爷的深一层的含义。
下部
一九八二年四月,母亲又象以往样一睡十天。躺在床上象根树棍子,不吃不喝。可脸上却依然红光满面。一点也不显消瘦。我们当时是个么状况也就可想而知了。后来,有首歌叫《世上只有妈妈好》。母亲这一病倒,我倒真切地感受到了没妈的孩子的确是根草了。而写这首歌的人一定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因为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写出这样感人至深的歌词来。只是父亲更累更苦了。父亲白天还要出外做事,晚上回来还要照顾半死的母亲。十天下来,父亲的脸瘦削了;父亲的眼珠也象泼了血样,炽;父亲的眼眶也凹陷下去了;父亲的胡子也更显长了;父亲的脚步也拖沓了;父亲也成天哈欠连天了;可父亲却并不恼恨,也没得半句怨言,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耐心耐烦地照看着母亲。
母亲这时却也并不知道父亲为母亲所做的这些。母亲这时正躺在床上,饱受着煎熬。
后来,母亲康健了,我笑着告诉了母亲父亲所做的这一切。母亲却老大的不相信;还连说,他个阎王,还做这些?刚好,父亲收工回家来了,我又告诉了父亲,母亲的不相信。父亲却并不辩解。父亲只放下肩上的铁锹,瞅了眼康健的母亲,提着,走进屋去了。母亲望着父亲的背影许久却也没再言语了。只是以后,母亲再与父亲说话母亲的声音倒柔情多了。
母亲却在第十一天的清早突然坐起来了,大声说,我要去南上(注:因外婆家在南边,父母一般不叫去外婆家,而叫去南上。)。
我慌忙收回已跨出大门坎的那只脚,赶紧跑到房门口,见母亲正坐在床沿穿衣服,父亲站在床边,正为难地搓着手。父亲瞟了眼母亲,不安地劝道,都没沾一粒米粒了,这些日子,又不是一步两步路,歇一天,我明天骑车子送你去。
母亲却并不领情。母亲笑笑,不以为然地说,又不饿。又没得几步路,半天就到了。说完,朝房外走。见我站在房门口,先是一愣,接着,放缓了声音,脚步却仍不停地说,还不去上学?放学了快些回家,莫又搞得黑漆抹黑了才回家来。说完,就朝门外走。
我却不知道答复。也不知道劝说。只拿双眼睛看着走出大门的母亲。那样子,哪象个已卧床十日的病人?还水米未沾半滴?
父亲这时慌忙抹了下脸,努力使自己变得精神了些,才赶紧跟着走出房来。急促地说,快去叫二爷。站在大门口,焦急地看着已远去的母亲。我慌忙转身,拔腿就朝门外跑。差一点撞倒了父亲。父亲只向前趔趄了一下,又站稳了。却并未回头。也不象以往样地埋怨。还是望着远处。我这才放心地跑走了。二爷是我家二姑妈。我们却不叫姑妈叫二爷。二爷家隔我家并不远,才十几家。平常才几步路。今天却不同。我一口气跑到二爷家,见二爷正挑了担子准备出门,我喘息着且带点哭腔地说,叫你郎快些去,小爷说。说完,也不管二爷跟来没有又返身往回跑。
二爷一听,也不多问,慌忙放下担子,脸上也现了悲色,跟着也跑。
正在厨房后面的姑爷,陡听“哐啷”一声响,抬头又见二爷丢下担子慌慌张张地跑了,姑爷也不明究里,心里骇得瞎慌,也赶紧往前跑,跑出大门,见我正在前面跑,二爷在后面追,姑爷也慌忙跟着朝我家跑。慌忙中连大门都忘了锁。也不担心小偷来偷走东西了。
我跑到父亲身边,站着,也不说话,只不停地喘息。
父亲瞟了眼我,又瞅了眼跑来的二爷姑爷,父亲急促地说,你二姐她去南上了,我不放心,也去,家里······。喉头一梗,父亲说不下去了。
二爷听完,也不知道答复了,只知道张了嘴巴嘤嘤地哭。
姑爷拉了把二爷,镇定地说,我陪你去。
二爷这才止住了哭泣,擦去眼泪,擤了鼻涕,茫然地看着父亲。
父亲不再说话,也不换衣服,穿着那身沾满污泥的衣服走了。屁股上还有一面旗帜在飘舞。很是扎眼。
走了一二十米远,父亲猛一回头,见了旁边的姑爷,先是一愣,又象想起么家,说,你先莫去,家里还有田要耕,你······
姑爷停了脚步,叮嘱道,有么家赶紧带信回来。
父亲点了下头,又望了眼远处的二爷、我,转身走了。那身子已明显在摇晃。
姑爷紧赶几步,不放心地喊了声,小哥啊。
父亲停了脚步,却也不回头,又听不到第二声了,父亲才挥了下手,又快步向前走了。
与其说走,倒不如说跑还确切些。父亲跑着去追赶那已无踪影的母亲了。
直到看不见父亲那摇晃的踪影了,我才一步一回头地上学去了。家里自有二爷姑爷料理。
等我赶到学校,都已上第二节课了。这节课刚好又是我最不愿意上的数学课。我喊了声报告,还没等老师答复,我就已经进教室了。
老师停止了讲课,看我一眼,问,才来?
全班同学也都看着我。
我“嗯”了声,却仍想往里闯。
老师不满地提高了声音,说,总得说个原因吧?
我刚“我”了句,心里又牵挂起正在路上跋涉的父母,双眼一热,眼泪刷的一下止不住地直往下落。
同学们一见,都忍不住“哦”了一声,都瞪大双眼,都惊讶地看着我。
老师也莫名地在讲台上不停地来回走动。左手不时地直挠自己的后颈窝。又还不时用双疑惑的眼睛瞟我一下。那神情分明在说,我并没有说些么家话呀,么就······
我赶紧转身跑出教室,站在走廊上,纵情地抽泣。
直到下课,教室里再也没有听到老师的讲课声了。更没响起同学们的嘈吼声了。
我发泄完了,才觉得心中好受多了。但牵挂父母的那颗心却还时时纠起。我擦去面上的泪水,红肿着双眼,走进教室,见老师还站在讲台上,我恭敬地朝老师鞠了个躬;又歉疚地朝全班同学鞠了个躬。默默地走向座位。默默地坐下。默默地拿出课本,默默地做着作业。默默地交去作业。默默地坐着,两眼发直,望着前面,茫然地,心中正在估量着父母此刻已走到了何处。同学们也不来聊我。也不再教室里嬉闹。教室里始终寂静,跟没个人样。放学了,我发了疯样往家跑。连书包都不背。后面有哪个在喊我我也不知道。我也不停下。仍一个劲地跑。跑得气力巴吼了才跑回了家。见二爷正在;见妹妹们正在吃饭;见鸡上了笼;见猪进了圈;见堂屋光洁;见厨房杂草半根没得。我这才放了心。我这才喘匀了一口瘀气我这才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我这才添了饭,端了碗,拿了筷子,一口一口地扒。肚里正饥,咽喉却发紧,口里又无味,扒拉几口,我又放下了碗筷,喝了几口水,顺下了喉管里的食物,再也不想进食了。坐在板凳上发呆。连二爷么时候走的,走时都说了些么家,我都没听到。坐了会儿,我见天已麻眼了,赶紧起来督促妹妹们睡觉;又去看圈里的猪,猪正舒服地躺着,还直哼哼;又赶忙进到屋后的公路上,站着,面朝父母走去的方向,眺望。直到寒星缀满天幕,直到弯月当顶,直到再也看不见前面的路了,天地都朦胧一片了,直到夜风锯得我双耳、双颊生疼了,我才一步一回头地回了家。我才和衣躺在床上,思想着远方的父母。父母此时应该早已安然地到了外婆家了。我才安然地合上眼睛,安然地进入梦乡。睡梦中我仿佛自己也去了外婆家,见父母正围着外婆说笑,还一脸的喜色。我才悄声退出,生怕惊扰了正欢喜中的外婆和父母。我才放心地回家了。
第二天,我又疯跑着回了家。隔老远就听到父亲那粗声大嗓。还听到么“······开飞啦”,都吃了“一大碗啦”的话,我的心头更是一紧,脚步稀软地踩回了家,扶着大门框朝屋里看,堂屋里已坐满了人。这些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笑。都在兴味十足地听父亲演讲。父亲面前的桌上还摆放只碗,一双筷子散乱地丢弃在一边。我这才松了口气,身子一软,顺着门框“哧溜”一声坐在了门坎上。我望着仍在不停地演讲的父亲,听着父亲报来的喜讯,知道我那多难的母亲已消除了痛苦,一颗悬了多日的心这才“咚”的一声坠落回了心腔。脸上也现了笑容,整个身子也随之轻松多了。人也感觉有些发飘了,一阵疲乏也袭上来了,我禁不住合上了双眼,慢慢地竟沉沉地睡着了。
是呀,有么家比亲人的平安更让人心安了的呢?!
下部
第三天,母亲回来了。
母亲是上午回来的,还是下午回来的,还是中午回来的,我就不清楚了。母亲回来是步行回来的,还是搭车回来的,我也更不清楚了。我觉得,母亲是么回来的,又是么时候回来的,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母亲回来了。还更重要的是母亲完完整整,健健康康地回来了。
我也是黄昏放学回家才知道的母亲回来了的。我今天回家要比前两日回家精神多了。也轻松多了。脸上也要比前两日阳光多了。我今天在学校在班上我竟还唱完了一整支歌了哩。聊逗得全班同学也是一声大“啊”。又都跟着我高歌了哩。我知道,这全多亏了昨晚的好睡。更多亏了父亲带回来的喜讯!
我站在我家大门口,看着满堂的宾客,听着一屋子的欢声笑语,心里比喝了一大海碗猪油还熨帖哩。而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母亲那忙碌的身影和母亲那久违了的爽朗的笑声。我的脸上更是阳光普照了。
母亲抬头看见了我,母亲站直了身子,连声说,快快快些进来帮忙招呼他郎们还紧站倒么越来越象个苕了啊这伢。
我慌忙“哎”了一声,赶紧跑进屋,连书包都来不及放,就大姨伯啊三爷啊幺爷啊乱叫。他郎们也“啊啊”个没完。逗引得家里又是一阵嘈闹。更让我惊讶的是连肖河子幺爷都请来了。我初进屋我没有看到肖河子幺爷。等我去了厨房又提了瓶开水上前来,又为每人续满了热水,才听房门“咯吱”一响,我一扭头,才发现嵌在房门口上的肖河子幺爷。此时的肖河子幺爷已一改了往前的矜持,变得象个欢喜佛了。我忍不住“呀”了一声,连忙走过去,连声叫道,幺爷呀幺爷呀幺爷呀你郎稀客啊稀客啊稀客啊。又连忙寻来杯子倒水。肖河子幺爷接过去,走下房门,在条板凳上坐了,笑着看着我,却不言声。我慌忙放好热水瓶,又返身坐在肖河子幺爷身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么家,只睁大双眼看着肖河子幺爷笑。肖河子幺爷呢,还是那样不说话。还是笑着看着我。我坐了会儿,又觉不妥,又慌忙站了起来,又担心起身太快了,板凳失去平衡了,肖河子幺爷失控了,肖河子幺爷会摔倒了,我又赶紧返身伸手压了板凳,却又不知道说些么家,只拿双眼睛瞅着肖河子幺爷。肖河子幺爷会意,肖河子幺爷挪了挪身子,我看见了我才松了口气。我才收回那只压过板凳的手。我才站直起身子。我才站在了肖河子幺爷身边,却还是不知道又该说些么家。只是烦躁地搓着双手。又瞥见肖河子幺爷杯子里的水见底了,又赶紧走过去拿来热水瓶,小心续满水,又放回热水瓶。却又不走别处。却还是走到肖河子幺爷身边,围着肖河子幺爷转。
肖河子幺爷这时却还是不言语。还是笑着看着我。肖河子幺爷这时又看到了母亲,肖河子幺爷笑着大声喊,二姨妈啊你郎看你郎个儿哦几连肉哦就总围倒我转呃象要我给妈他吃样!
母亲也笑着接过了话头,说,也给的,你郎又不是养他养不出来?你郎个幺爷,亲人啦!
肖河子幺爷又说,再亲还不亲不过你郎个亲娘啊又是个拜结的。
母亲仍笑着说,这郎尬,象这说,叫喊了三声还不更亲啦。这姨娘还亲些!
肖河子幺爷这才不说么话了。却还是看着我,笑。
我呢,早已羞红了脸。早已低下了头。早已开始熬着尴尬。早已开始煎着难为情了。
肖河子幺爷这次来,主要替母亲办正事。所谓正事,无非是替踩了母亲的神灵安个位,立个牌子。便于这伙神灵救人时师出有名。也好发号施令。除此,说笑声总离不了肖河子幺爷口了。
看到这个欢喜佛样的肖河子幺爷,再回想起初识时的肖河子幺爷简直判若两人。若要我选择,我倒喜欢这个有说有笑容易亲近的肖河子幺爷。
长夜漫漫。长夜难眠。难眠的长夜又用么家来打发呢?唯有说话。
今夜的正事又办完了。姨妈们的家常又都早已叙讲完了。姨妈们又都躺在床上了。房里此时竟出现了难得的宁静。今夜还有没有话叙呢?今夜的叙话人又会是谁呢?
我这时也躺在床上,期待着这些日子每晚这时候都要开始的叙话。
唉,肖河子幺爷的声音。这些日子,我基本上闭上眼睛都能分辨得出几个姨妈的声音来了。各自说话的特点我也能掌握了个大概。象大姨伯,声音沙哑,说两句总习惯咳两声,仿佛喉咙里总有咳不尽的痰。后来才知道,这都是挑粗壳(即稻谷壳子)落下的后遗症。也可说叫职业病吧;象三爷,话未出口,“啊”先出了口,说完一句,总喜欢哈哈,似乎蛮动人。可听的人却又觉得没得么家值得好笑的;象幺爷,开口闭口总是“象别个说样”,仿佛说出来的话,总是别个说的,自己却连一句话都没得。而自己这时说的话,也只是转述别个说的话;象肖河子幺爷说话,有条有理,声音高低起伏,错落有致。情绪却是柔情起来似水样缠绵;爆发起来却又似天崩地陷样激烈。说出来的话,干脆、果断。肖河子幺爷歇了下,又说,姨爷啊,这些日子啊看到你郎搞事啊花渺(即指机灵的意思)了,我耶硬是眼馋死了呃。
父亲笑了笑,说,都是些手爪(zhao)子活,看一遍都会了。又不要动个么脑筋呃。
肖河子幺爷又叹了一声,说,可他郎却连这手爪(zhao)子活都搞不倒嘚。
母亲不服气地辩解。母亲说话全没了肖河子幺爷的抑扬顿挫;却也没了大姨伯的咳;三爷的哈哈;幺爷的别个。母亲说话纯粹平铺直叙,却也条分缕析。母亲说,可他郎会做事嘚,泥里水里。
肖河子幺爷说,还不就只会憨做啊。起眼动眉毛的事一点都不会。人面前的话更加不谈了。哪象姨爷啊,看么家做个么家。又不要别个说。人面前又会应付。
母亲却仍辩解道,这都有个么家啊。随么家都落到一个人的头上。几狠喏。
肖河子幺爷笑着说,二姨妈啊,你郎莫这说咧,你郎没找上。找上了你郎造一生的孽吔。推不上前,攮不下后,一点么家都要个妇女出面。还给别个说七说八,你郎还不厚倒脸皮听倒啊。为这,我该流了几多黑眼雨哦。
母亲却还在一味地辩解,个农村人,要个么人前人后啊,会做事会体贴人就行了。
肖河子幺爷这时倒打起哈哈来,哈哈哈哈,又不能换嘞,要是能换么叫你郎也来尝一下我那滋味啦。说完,又是一连串的哈哈。哈哈里却全没了喜悦。有的只是辛酸。
母亲这时倒也不再辩解了。
房里一下子沉寂了。
过了会儿,肖河子幺爷又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可能你郎们也都听到了,说我的这呀那呀的。可你郎们又知道不知道,不利用他们,我屋里还随么家都越发搞不回来些。我说是有个男人,却跟个没得男人又有个么区别啊?搞个么家都不要我嘱咐到头发尖啦······
大姨伯这时倒插言了,那,现在呢?也还这样?
肖河子幺爷又叹了口气,说,我也想通了,别个再好也还是别个的。我屋里再差也还是我屋里的呀!别个不想你的心事别个还跟你七呀八呀的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块木头还不抱倒走啊。各人的命啦各人受呃。各人的孽呀各人造呃。哪个都替代不了哪个的。
大姨伯长叹一声,说,早就该这样了。莫叫后人抬不起头呃!
肖河子幺爷跟着也长叹一声,说,可,又有哪个知道我的苦衷呢?啊?说到这里,声音中已带了哭腔,我是恨天无霸,入地无门啦!想我当初,又为么家要来顾那个脸面呢······啜泣声已掩去了底下的话语。
过了会儿,父亲问,那当初?
肖河子幺爷说,说不得。我当初十八岁了都还是我父亲背出背进。我那脸啦嫩得都弹的出水来。两根辫子啊都垂倒屁股头上了呃。读书都读到十九岁了。金馆都读了三四年嘞。当时有好多有钱有势当大官的少爷公子都托人来说,我都吃了扁担横了肠子一个都没答应。就偏偏看中了他,一个长活佬。
父亲说,那又为么家呢?
肖河子幺爷说,姨爷啊,你郎晓得的啊,要解放了,共[chan*]党要来了,老爹她郎们要躲难了啊,我也跟着逃到了杨家闸来了······
大姨伯插话道,那是?
肖河子幺爷说,老爹的娘家嘚。
父亲疑惑地问,那她郎是做生意的?
肖河子幺爷说,也是搞这的。当时都红透半边天了啊。连汉口武昌都有人过来请她郎。还都是些当官做府的。最小的都还是团长。
父亲仍疑惑地问,哪又有个么跑头?有冤有仇?欠下了血债?
肖河子幺爷深有同感地说,是的嘚,我当时也是这样跟老爹她郎说的嘚。可她郎不听嘚。她郎说,菩萨说了的,说新主子是个铲平王。铲平王最容不得这样的人了的。说捉到一个杀掉一个。说菩萨说了的,说还是到乡下去稳妥些。后来,我们就到了杨家闸。在杨家闸住了半年,手里的钱用的也差不多了。老爹她郎娘屋里又穷,老爹这时就要跟我说婆家,开始都说了好几个呃,我都没同意······
父亲插话道,穷?
肖河子幺爷笑着说,还都是些有钱有势屋里的公子少爷。
父亲疑惑地问,那又为么家呢?
肖河子幺爷还是笑着说,既然老爹说连她郎这样的人都容不得,那有钱有势的人不越发容不得啊?
父亲这才恍然大悟地“哦”了声。
肖河子幺爷歇了口气,接着又说,后来,有人介绍了这个大爷。当时,他还在别个屋里做长工哩。介绍人说了,又怕我不肯。我听见了倒有了点意思,我跟介绍人说,你郎把他带来我看下。介绍人回去就把他弄来了。我一看,衣服穿的倒还灵醒,就是嫌大了些,估计是临时借来的(后来,成亲以后我一问,还真是借来的。)。连鞋子也没穿一双。还打着赤脚,站在堂屋当中直搓脚。手也不知道往那里放。我倒蛮满意的。老爹她郎们却都不同意。说,太穷了。说,怕我熬不住。说,怕我到时候抽了别个的吊桥,害了别个一屋人。我说,我熬的住。我说,共[chan*]党靠穷人打下了天下,我说,共[chan*]党还要靠穷人坐天下,我说,我们依靠了他,我们就住得下来。也住得安稳。你郎们的命也保得下来。老爹听我说得在理,老爹就同意了。
后来,我们就成亲了。
后来,还真有人来找我们。开始还准备整他,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他家就他一个人了。穷的连安颗针(那针还要立起来安)的地方都没得。才不斗他了。后来就动员他和我离婚。他结结巴巴却又结不出个么话来,只知道蹲在大队部的堂屋当中哭。搞得大队干部和工作队员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却又不知道么搞。还是他陈家有个人出来说了句实话。说要他离婚他家就完了。说除了胡幺瞎了眼睛才跟他其他看哪个再来跟他?后来,就不管了。就不了了之了。我们这一家人才得以维持下来了哩。
我刚开始嫁过去时,弯子里的人见我认得几个字,还要我当了妇女主任哩。后来,知道了我家的历史就不要我当了哩。
我们就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下来了哩。老爹才得以活到九十大几不受任何惊骇死了哩。
说到这里,肖河子幺爷又长叹一声,不再说了。
父亲也不再问了。
房里又陷入沉寂了。
不一会儿,又传来沉沉的鼾声了。一切又都归于沉寂了。
她郎们都睡去了,都似乎得到解脱了。我却睡不着了。有关肖河子幺爷的蹊跷和疑问在这一刻也都释然了。我真为肖河子幺爷叹息!倘命运不是这样来安排呢?那肖河子幺爷的命运岂不又是一番景象?金馆,相当于现在的高等师范学院,肖河子幺爷也算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了。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竟然为了那点愚孝,甘愿远避都市,来到闭塞的乡村,与一个一字不识的男子厮守终身,这其中的不适不甘又有谁知呢?这其中的心路历程又有谁懂呢?这难道仅是肖河子幺爷一人的不幸吗?而肖河子幺爷后来又开始去从事佛事(即不被当局认可的乡村佛事。难道乡村佛事就不能称之为佛事了吗?可她们秉承的同样也是与人为善的宗旨啊!倘真要给她们定位,说她们是民间预测学家也行。说她们是乡村心理师也未尝不可。)了。
我突然明白了,中国的佛文化为何会生生不息?而传承佛文化的人却为何又都是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就是因为有太多的象肖河子幺爷那样的人,因为一时撞不破那张无形的网而耗费掉了自身的大好年华,却又心有不甘,四处寻找发泄。佛事,自然也就成了这些人的首选。他们,一旦与佛事接轨,立刻有如虎归崇山峻岭,龙返汪洋深海,即刻释放出自己的聪明才智!他们,也只有在佛事里才能找回那已逝的日月和重铸已逝的辉煌!那孤寂的心灵才能得到暂时的慰藉!
肖河子幺爷已死多年。死时已过花甲。应该说,算不得短寿。但有关肖河子幺爷的死却还是有说法。有说病死的,有说短寿死的。但我却坚信,肖河子幺爷是在孤独寂寞中死的。但不管是何种死法死的,总之,肖河子幺爷这出悲剧总算结束了。而现代类似于肖河子幺爷的悲剧还能重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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