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就像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经常以不速之客的身份光临我的梦。
人说日有所思,则夜有所梦,其实也不尽然。因为,即便我日不思,夜里也会有很多很多关于故乡的梦。而且,我酣睡得越厉害,就越会有故乡的梦光临。
故乡在我梦的深处。
其实我这人算得上大大咧咧、无心无肺,不存龌龊之念,不作非分之想,更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属于“半夜敲门心不惊”的主。所以,我知足常乐,高枕无忧,倒在床上五分钟就能入睡,而且极少做梦。一般的琐事、包括青春期那点琐事,都只能偶尔在我的浅梦里游离,第二天醒来被忘得干干净净。而故乡,却仿佛拿着我梦境的钥匙,每每进入我的深梦。
深梦是熟睡的境界,深梦是梦乡。
我梦乡里只有故乡。
梦乡里的故乡尽管遥远,但十分清晰……
那牵着八岁弟弟和五岁妹妹的手,艰难地跋涉在回乡路上的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是十三岁的家兄和十一岁的我。那年,有点小官职的父亲和出身不好的母亲一起蹲了牛棚,我们兄妹几个无处栖身了,表哥和族兄将我们接回了有点陌生的故乡。那时,故乡贫瘠如干枯的ru*房,根本无法滋养她土地上的儿女。靠了红薯南瓜充腹,靠了疏菜野菜贴补,乡亲们才勉强能度过饥荒。我们尽管有每人每月二十多斤粮食和半斤茶油的供应,但父母亲蹲牛棚后工资没了,哪来的钱去买回米和油啊。
那迈着冻得通红的小腿,哆嗦着在刺骨的冬田里用籇子放泥鳅的是家兄和我。一家人每个月一百斤大米两斤茶油,要十五块多钱才能买得回,怎么办啊?要知道,十五块钱在当时,是一笔多大的资金啊。别说我和家兄都是半大小孩,就是两个全劳力,一个月也赚不来这十五块钱的。可是,我们把钱赚回来了!我们上山砍了竹子,自己织了六十个籇子。织籇子属于手艺活,第一步得会破蔑。动作要领是右手握刀向里用力,左手控制竹片向外推。籇分蔂仔籇和五篾籇。蔂仔籇的织法和箩筐差不多,容易,但看不清里面的泥鳅;五篾籇难织,但籇一出水,就可以看见里面有多少泥鳅。十一岁的时候就能无师自通织籇子,这事令我一辈子都引以为自豪。籇子织好后,不管是风霜雨雪是是天寒地冻,我都天天放泥鳅。那时的泥鳅六角钱一斤,而我们有时候每天可以收得一斤左右,最多的甚至可以收两斤!泥鳅有了,牛奶面包就有了。
那在烈日下挖蚯蚓、捞粪蛆的是可怜的弟弟和妹妹。为了生计,我们养了四只鹅和二十多只鸭八只鸡,而蚯蚓和粪蛆,是当时最好的家禽饲料。由于有充足的蚯蚓和粪蛆吃,所以我们家的鸡鸭比别人的长得快,生的蛋也比人家的多。记得那时四个鹅蛋可以卖一块钱,十一个鸡蛋或鸭蛋可以卖一块钱,正是这一块钱一块钱的积累,我们买回来了赖以生存的粮食和油盐酱醋。那时,家兄和我面皮薄,不好意思自己去市场卖鸡蛋鸭蛋,一般都托邻居伯娘代卖。若邻家伯娘无空上圩,我和家兄就怂恿不谙世事的八岁小弟练摊,我们却躲在十米开外的地方遥控。现在想起来,很是难为小弟的。
那蹒跚在崎岖的山道上、挑着超过自己体重的柴火的少年时哥哥和我。那时没有钱买煤(乡亲们一样没钱买煤),一日三餐的柴火都要靠我们自己去十里远的深山里砍。那时,山里的树很多,分杂树和泡树。杂树难砍,还很重,但火旺,经得烧;泡树容易砍,分量轻,但火暗,不经烧。记得那时我们都喜欢砍泡树,因为泡树轻,柴络子装得满满的也能挑得动。如果配上一根弹性好的扁担,那柴在肩上随着步伐颤悠悠的,令少年的我们惬意得很。当然,砍柴是很辛苦的,但挑柴更辛苦,特别是挑柴下山。又累又渴的砍柴的人最希望的不是喝水进食,而是有人来接肩。一肩重担从山上下来,腿肚子会累得痉挛,这时如若歇口气,再挑起来就很难了。如果这时有人来接肩,那是非常惬意的事情。有一次砍柴,我左膝盖和右膝盖分别被砍了一刀,霸蛮的我嚼了点嫩茅柴敷在伤口,硬是把柴挑下了山。生血把裤腿桨红了,我也全然不顾。但等下山后歇了口气,就再也挑不起了。幸好这时家人来接肩了,要不还不知道怎么回家呢。
梦,其实是记忆的碎片。生活的碎片被岁月酒曲般发酵后,是很浓香的很浓香的。尽管有些碎片在当时不免苦涩,不免心酸,但经过岁月的沉淀和过滤,就只剩下馥郁了。所以我感谢生活,使我有了一段发酵不完的阅历;我更感谢故乡,它总让我的梦很香、很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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