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1996年的这个春寒料峭的时候走了。今年是农历壬辰年，她刚好走了16年了。在这个无风无雨却是干冷干冷的日子里，我又一次深深地怀念起她来。

我从没有见过她年轻时的模样。只是听说，也仅仅是听说而已，少女时的她由于出身富家，生活条件优越，出落得楚楚动人。再加上在女子师范学校上学，所以很有大家闺秀的气质。毕业以后她做了一名教师，后经人介绍，与一国民党军官喜结连理，连着生了两男两女，过着舒适的少奶奶生活。

谁料她的生活由于政权的更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的丈夫被当做汉奸卖国贼给抓了起来，被五花大绑地游街示众，然后被当众枪毙，好几颗子弹呢，一身是血。她眼看着心爱的丈夫就这样离她而去，悲伤得几近死去。可她不知道更大的灾难还在等着她。很快她被当做反革命家属被人绑在她任教过的学校的操场上，被人羞辱，被人用鞭子打，要她坦白自己的罪行。不批斗的时候，就得干体力活，比如担粪到山坡上照料菜地等。一贯养尊处优的她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凌辱？怎拿得下这样重的体力活？于是她想到了自杀，可是四个孩子怎么办呢？她根本无法照顾这么多孩子，只得把一岁多的女儿和三岁的儿子分别送给了两家人。两年后，她偶然经过女儿的养父家，发现女儿在门口冻得瑟瑟发抖，完全是一个流浪的小乞丐的模样。多可怜的孩子啊，她抱着女儿忍不住放声大哭，又想尽办法凑钱把孩子给要了回来。

不能这样下去了。一天早晨，天还没亮，她带着三个孩子偷偷地离开了这个伤心的地方，费了好大的周折总算回到了几百里外的娘家。虽然娘家也不复荣光，再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寸土地和房屋，但好歹娘家人接受了她，帮她找了个地方住下。

从此，她或者帮人家绣花，或者帮人家洗衣服，或者做豆花一碗一碗地卖，总之历尽千辛万苦，她的三个孩子都顺利长大了。尽管由于成分不好，没读什么书，但两个女儿由于秉承了她秀美的容貌，都在镇上找了不错的人家嫁了。儿子有了工作，也组成了家庭。这样一来，她的日子才算好过了许多。但是不幸的是，她的眼睛因为常年的悲伤哭泣，坏了，越来越看不清楚东西。等到孙女上学时，她几乎就是个盲人了。但她还是为孙女做饭洗衣服，而且尤其要求孙女认真读书，不得有任何偷懒的行为。

再后来，两个孙女都考上大学了，也毕业了，也像她当初一样站在了讲台上。但她却选择在农历二月初二的下午，那个大家都出去赶木兰会看热闹的下午，悄悄地走了。不是绳子，是几根连接起来的棉带子，在脖子上缠绕了好几圈；没有一点狰狞可怖的形象，那么的安详，完全就是睡着了的样子。只是身体已经冰凉了，死了，冷了。

她78岁，不算长寿，但也不能说是去世得太早。她身体很好，即使冬天也可以不用盖厚的被褥的。她爱听收音机，爱唱歌，喜欢孙辈和她开玩笑，给她讲故事。她应该是一个豁达乐观的人，她应该是可以长命百岁的，但她还是走了。也许是太孤单了，做了40多年的寡妇，她是想她的丈夫了吧；也许是儿孙们都长大了，不再需要她的庇护，她却是要烦累别人，她怕大家讨厌；也许是一直在一个黑黑的世界里，被黑暗伤透了心——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做。每每想到她离开的这种方式，我总是无比的愧疚。多少次在梦里见到她，她总是默然地不说一句话，让我好生失望。

我总是把她的一张照片带在身边，这应该是她最后一张照片。在灿烂温暖的阳光下，坐在藤椅上的她淡淡的笑容，看上去很惬意。如果不说她是个盲人，谁又看得出来呢？我是她的长孙女，她走以后，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爱她，多么的感谢她。我时常幻想她就在我的身边，对我说：

婷婷，好好工作，不要对不起学生。

身体很重要，要经常锻炼。

看书注意距离，不要把眼睛弄坏了，像我一样。

还有，把娃娃带好——听到没有？你这个不懂事的女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