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到现在为止，我对鲁讯先生在自己的《野草》题辞中写的这句话都一知半解，不过对于他阐述的生命的死亡是因为曾经存活过，而死亡生命的朽腐是因为它并不空虚，并就此感到欢喜，这一点我倒是非常认同的。

整整一个季节都包裹在严冬的肃杀里，久阴不睛，总希望能看到有一个太阳不期而至。终于，在刮了一个晚上的大风之后，翌日便有一轮含羞带笑的红日从对面的山丫里探出头来，拱破一层轻纱似的薄雾，把一束不温不火的光投射到我的屋前来，有一点暧，也有一点冷。我想，这日头的温度跟夏天应该是一样的火辣和热烈的，只是我们的身心都被寒冬从里到外给浸透了，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吧。不管怎么说，这太阳都是值得我去好好享受的，刚好今天什么也不用做，索性搬一把椅子，泡一杯茶，拿一本杂志，坐到阳台上慢慢翻看。周围很安静，我也很安静，安静得只听得见我翻书的声响。此时已没有一点风，阳光也似乎更暖和些了。我就这样坐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把思想融进我手中书里的故事。就是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沉默的方式，但是我感到了充实。

其实，在此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感到充实的，那是初进工厂做工的时候。

两年前，我于不惑之年惶惶然走进一家干净的厂房，开始了兢兢业业踏踏实实的打工生活。初进厂门，一切都很新鲜，一切工序做来都得心应手，一切都很满意，因为这些一切，我觉得很充实。后来我知道，这充实只是源于我的单纯。当我终于从单纯中苏醒过来时，我觉出了复杂，觉出了腥味，觉出了一些人的无知和媚俗，于是，我选择了离开，且走得斩钉截铁，走得义无反顾。对于离开的具体原因，我曾在我的《打工遭遇》里这样写道：

产量表终于下来

可它们只呆在难以叫人察觉的角落

稍不留神它就成为过去

接着就会有人要求重算

这种情形不是一次两次

那仅打印着一项产量计件工资的表格也会出来晃上一晃

员工中属猫的太多

他们会闻着那些无功受禄的腥气

这腥气来自那些常进出办公室的娇媚身影

以及暧昧的悄言细语

工资最好只看自己的

不要与人攀比

在此表进入上一级的一瞬间

某些人的备注里会突然多出一些全勤　迟到或者计时

到手的钱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

当然，这样写出来，有人会笑我痴笑我傻，这不是当今的时弊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个我是知道的，只可怜我父母给了我一双进不得沙子的眼睛和一副没有拐弯的肠子，因而也就难得谋就一只满意的饭碗，即使一时谋得，也不能有滋有味地把里面的饭食全部吃下去。是不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而这个百多人的厂也算是一个大林子？如是，就象乡下老百姓的疾苦并不能上达天庭一样，大多数员工的不公遭遇可能也是到不了高层领导的耳中去的。因为再弱智的老板也不会在赋于管理人员管理权的同时也赋于他们拈花惹草狼狈为奸欺压良善的权力吧。可笑的是，他们在做着这些小丑般的行为时，却还总是摆出一付救世主一样的善脸孔，还堂而皇之的称之为“人性化管理”。

想到这些，我竟然佩服起那些民国时期资本家工厂里的工头来，他们在驱赶工人做事的时候手里便大大方方地握着一根象征着恶毒的鞭子，他们是何等的坦率。同时任工头把马屁翘得高高的，也极少有没有血性的工人去拍一下，他们知道自己是哪个队伍里的人。

就在我呆在家里的这些天里，我也不知是有来由还是没来由地讨厌起邻居家的那只猫和那只狗来：那猫被主人宝贝似的宠着，给它好吃好喝，它却对捕鼠一事不太热心，而是深更半夜跑到房子后面的竹林里跟它的同类们发出死命的嚎叫，让你常常从梦中惊出一声冷汗。那只狗也一样任由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从主人家们前从容而过，它却是不睹不吠，而是为了自己快活邀约着一大群狗们跑出去把别人的菜地践踏得一片狼藉。

就在我前些天像无头苍蝇似地去另外一些地方谋职，向他们介绍自己，等着对方的回应时，我倒真是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感，觉得自己像是在开口向人乞讨一般。我在朋友带领下去了一家有点规模的鞋厂，那里有个有点熟识的经理倒是说愿意招我进去，可当我到人事部报名时，那个管登记的小丫头和一个满面痘痘的时髦女士商量后却以我年龄大了且不是熟练工为由在我的面前竖起一道高高的屏障。我不明白，不惑不惑，正是不糊涂的年龄，怎么就做不了算不得高科技的事情了呢？

接着往下一家工厂去，仍旧要自我介绍，仍旧要等待回应，也仍旧感到空虚。好在这次运气不错，这里领导既没嫌我大，也没嫌我是生手，大概是这林子不大差只鸟儿吧，或者是看在我那位朋友的面子上，他们很爽快地答应了我，并说看我的样子就是个能干人，会学得很快。朋友还说我要是干得好，还有提升的机会。我想这就算了吧，鄙人不才，无当官之能，更无当官之瘾，再说年岁也真是大了，那些金光大道还是让年轻人去逛逛吧。不过，要是真让我去当个管理人员的话，我是定然不会拿着老板的俸禄却干着违背老板意志的勾当的。

又可以上班了，自此，我又该沉默一阵子了，也该又充实一阵子了。当然我更希望我能一直阳光下、在工作中充实地沉默下去，直至到死亡并腐朽，我就再也不会空虚。如此，我也就感到欢喜，终可解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