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近些日来,天气阴晦,春寒料峭。冷雨细疏不断地扑打窗台。瓦沟里跳动的雨脚笼罩在一层轻烟中,自檐角滴滴溚溚地落将下来,好似敲在我的心坎上,心微凉,思绪不安。
据说:若亲人将大去之时,則会有一种心灵深处的触念与预感。而在我的身上,那年母亲的亡故似乎已印证了这种传闻。虽忒沾些迷信色彩,却又仿佛分外蚃应。我的莫名不安大约是因二叔抱病在床,且有月余未曾起动身子骨吧。想起这谶言;想起二叔平生艰辛,尚末图一日之安闲而颐养天年,生命却已走入倒计时,便泪莫能禁,潮润了眼眶。
在我能忆事时,二叔已独担门户。在他那三间青砖黛瓦的小矮屋里曾盛满过我的欢乐。那时中国的乡村普遍的穷,二叔既已自建了大屋子,便再没能力盖起一堂灶屋,起初时一日三餐只在屋角一塘火头上取来。我却不懂二叔生活的无奈和困窘,自觉倒如小儿玩“过家家”般的有趣,常围着二叔忙前帮后的兜转。有时鼓着小嘴也来吹旺火头,却逆了方向。火塘里灰及火星子乱腾起来,二叔吓得慌忙跃开,急拍打衣服。望着二叔蓬了一头一脸火灰且慌窘的样子,我格格清笑,极是欢愉。二叔忽又急抱过我,脸上头上脖子上的仔细打量一番,见无灼伤,遂大怒将我半架在他大腿上,瞪目舞掌作欲狠揍我的凶样,而我并不觉巴掌搧到小臀上的疼痛,直踢蹬着小腿儿,如搔痒般地嘻笑。其时堂弟刚出生不久,伙食自较好于家中,我便似小小的“蹭饭客”爬櫈摸桌闹食常能饱腹,美美而归。我且常自围绕做着篾匠活的二叔讨要玩具。二叔嫌烦时,便随手抽根篾丝儿编织一个,如竹马、手枪等,皆是他独创的,手法细致娴熟。我則再不缠他,拿着玩具欢天喜地向童伴炫耀去了。
二叔是“篾匠” 且十分勤劳,能吃苦。那堂屋口似永远放着一条条櫈,左角上分内“八”字竖嵌着两把直角小刀,相距仅三余毫米,前下方并扣一块刨铁,篾丝便自其间悠悠用力拉出,,根根粗细一样,光滑清莹。二叔每日早起,在院内断料剖筒,毛竹吧吧开裂声传彻山空。村人大多听到这种脆响才起床,而二叔已干了颇长光景的活儿了。早饭毕用篾刀分破竹条如筒子面般细,又在刨铁上刮黄去青后,开始编织竹器直至夜十时许方歇息去,如此三十年如一日未曾改变生活方式。
二叔虽高大,因长期的劳累伤神,却愈显得十分消瘦。面目清癯,颧骨高突,头顶有些髠秃。但他的技艺少有出其左右者;所编织的竹器如稻筐麦箩、晒箕竹箱等玲巧精密,耐磨久用。有人盛清水验之,一日不漏,大为数十里方圆之人赞赏嘉许。因此从艺者竞相而来,我能记得的约有十余位。这或是上苍悯于勤劳能苦者的眷顾与恩恤吧。
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大潮风起云涌,人们纷纷走向山外,传统的生存方式和技艺受到冲击。二叔的“篾匠” 生涯遭至厄运难以幸免,市场上有的是塑料及铁器。好在二叔已走出了困迫的生计,家境亦较殷实;且村里流行起一种粗制乱造的“毛毯簟” 的竹活——那物件或在防洪和工地上所用。与毛竹打交道,轻车熟路,二叔极快习会。购来机械与二婶一个破篾一个编竹簟儿,颇有利润,虽起早贪黑较辛苦,但不至夫妻异地而居,那日子亦平淡的过着。
若我二叔的前半生的艰辛是命运使然,穷苦人必承受的苦难,那么下半生的劳累纯属我的堂弟不孝行径造成!
我的堂弟为人较精明,在上初中时业已学会恋爱。庆幸的是学业未成而恋爱成功,且女方家是开茶庄的,也算攀得门较好亲事。在各种关系的怂恿下,堂弟在泾县开爿酒店,花了二叔大部的多年辛苦积蓄。起初营业不错,盈利较佳,但不久堂弟沾上赌习,将个好端端的营生挥霍去,血本无归。而二叔亦只黯然愤怒一回。之后堂弟与女友又去湖南作传销,最终也是花二叔的血汗钱买了个惨痛的教训。如果此时堂弟能憣然悔悟,二叔亦无有今后之凄凉。在二人办过体面的婚事,蜇居几年后,扔下小儿卷走二叔最后的积蓄往杭州闯荡去了,却竟是开了个小型桑拿,过起黑白两道生存的日子!二叔尚且蒙在鼓里,直到二人闹离婚,堂弟携陌生的女孩回家才如梦初醒,也只由着含辛茹苦养大的孙儿被领走,又重新抚育另一个哇哇待乳的孙儿。至此二叔积攒半世的钱财被浪费殆尽,家境每况愈下,堂弟远走他乡寻找谋路,而二叔不得不加倍的不辞日夜艰辛劳作,并过着清寒伧苦的日子。
九十年代末,外出务工者愈多,关于那“毛毯簟” 的竹活亦淘汰,二叔失去了经济来源,且驮着堂弟的债务,顺便还抚养着孙儿。万般无奈之下,在五十余岁时出卖劳力,一日亦能挣个近二百来元。虽数目不算少,但日日岀卖劳力,人怎受得住劳累?可二叔不惧年高体弱,如胸口捂着火般热努力。我常想起他坐在黄昏中的光景:神情疲惫,目光呆滞,茫然无声的抽着烟卷。怜惜的劝他,却道:“没事,没事…我晓得;趁有气力时挣两个。”但二叔消痩得愈厉害,头发秃落得更稀少了。家境并不因二叔拼舍老命而有所改变,依旧是三间青砖黛瓦的小矮屋,既已建了灶屋,打了水泥汀,也不过是早年的事了。
去年年关近时,父亲打来电话,说二叔累倒在医院数日了。慌奔去探望,二叔正合目躺在病床上若睡去。瞥着二叔奇瘦的脸宠和稀疏的白发,不由鼻翼微酸。当得知二叔患的是胃癌,并只能化疗三次,因癌细胞已在扩散,泪便夺眶而出:这无非走个形式,我的二叔命不久矣。而堂弟较我冷静道:“保个命,过个年。”我知道过了年关,二叔整整才六十岁。
今年正月初一去给二叔拜年,他精神较好,便安慰他说:“病好了,别拼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牛马。”二叔点点头,而随后却说:“今年茶季忙后,我想把这房子翻新。”我猛然心生苍楚,瞟一眼堂弟,不愿再多说一句,奔出屋来,蹲在矮檐下,掩面落泪。
我辛苦一生的二叔,此生永远也无法过上清闲安逸的日子!在生命残存之日犹劬劬操碎了心。怎不令人伤哀?注定在这个早春里,我将眼睁睁失去我的二叔;注定这个料峭的春寒,滴落心坎的雨点将是我今生永生最凄凉的回忆。春寒料峭,再无绝期。
附:前几日,父亲又打来电话,二叔病情加剧,倍觉伤感,为是文改稿三日以志我的二叔。
“万丈凡尘匆匆走,黄泉地下万万年”恐怕二叔也只能到那一日才能永远清闲安逸了吧?伏哀呈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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