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残阳 23
械斗
腊月二十五是个集日(坨镇规定农历逢单是集),一大早,我便和叔叔去开铺子,叔叔用板车把猪肉推了去,开门,支起铁皮窗,挂上“润记肉铺”的牌子,把两个肉半子托上案,摆好称和刀具,便开始在炕的灶里生火,这炕还有个烟道和火墙连着。之后他回去送车,嘱咐我关上门,看好火。不久他就回来了,还提了一壶水放在地炉上。
天大亮了,赶集的人渐渐多起来。庄稼人总是到年底才忙着采购,不像财主早办好年货。可是穷人买肉虽然不多却给现钱,还不太挑拣,大多喜欢要肥的,叔叔爱侍候他们;遇到孤寡老人还常常周济他们一点。这天正当我们送走两位顾客,门外忽然噼噼啪啪响起爆竹声,同时一大堆人围了过来。我和叔叔忙赶出去,见是孙家三婶带两个孩子,那个比我大一点的小子挑着竹杆,炮已经放完了。
三婶一见叔叔忙喊:
“大牛,二牛,快过来,给叔叔磕头!”
“三嫂,你这是怎么啦?”叔叔忙拉孩子,“有话好说……”
“二哥(我父亲)昨天把我家的债给免了,他听说牛他爹去当了兵,家没干活人……那还是给俺爹办丧事欠的猪肉钱,这都两三年了……你们爷们儿都是好人,昨天你哥当着我面把那帐单子烧了。”她说着又要牛儿下跪。血性的叔叔也激动起来,连忙跑回屋割下一条猪肉,系好拿给他们,且说:
“三嫂,你别难过,三哥当兵带枪回来,谁敢欺负你!”
一时围观的庄稼人感叹嘘唏……
这一天戏剧性的事件接连发生。
小半夜,我正在爸爸身边熟睡,忽听奶奶敲我们的窗子:
“承文,快起来,小四打架去了,还带着家伙呢……”
爸爸一下坐起来,穿衣服,一面问:
“爸爸知道不?他一天没歇。”
“他已经去了,听说钱家把大秃腿打折了,头出血,南街你五爷那支人去了一帮……”
我的心怦怦直跳,也爬起来。
“妈,你回屋去吧!外面冷。”母亲一面穿衣,一面劝奶奶。爸爸已经下地给奶奶开了门。
“他们现在哪?”爸爸抓起帽子,往外走。
“听说把东街钱家围住了,他家护院的都上了炮台……”奶奶说。这时爸爸已跑出了二层院。
“前两天就听说,大秃要找钱家要工钱,钱家赖着不给,说抵了利息。”奶奶坐在炕上说。
“二秃前两年不是一直给钱家当半拉子吗?”妈妈问。
“就是那档事,干了两年就给他一口袋高粱,说他前一年小,管饭就行了,不算半拉子,真是仗势欺人!”
“他家有什么势?不就是他当代镇长,他弟在县衙里当个税官吗,收刮百姓。”
“大秃一家和钱家的仇大着哪!”奶奶接着说,“你三爷本来给大秃爹留下了八亩地,被钱至仁霸去了。那年为了治伤寒,把地典给了钱家,后来你五爷和族中的几位叔伯曾和钱家谈判要赎回那地,可是钱家放印子钱,钱至仁把那典当的钱也当成了高利贷,生起了驴打滚的利,谁还能赎得起!”
“还有这样缺德的事!”妈感叹说。
这时我已经穿好衣服,要去看叔叔,妈妈和奶奶不让去,妈妈还厉声说:半夜三更,黑灯瞎火的,你这么小怎么能到处跑。打架有危险,误伤了你怎么办!我不听,哭闹着,非去不可。妈妈的话越发激动我的想象,觉得叔叔已被打得头破血流,我哭得更惨了……妈妈见我哭得厉害,便拿一碗水来让我喝,我把碗摔在地上,叫着:“叔叔和大秃都流血了!”。奶奶和妈妈终于理解了我,奶奶说:这孩子,真护家。妈妈便答应带我去,可能妈妈也不放心叔叔和爸爸。我们走到院子里听到姑姑咳嗽,妈妈说奶奶又烧香了。
临近年末了,三更天月亮还没出来,星星很亮,可村里还是黑漆漆的。墙角的积雪像叔讲的无常鬼,穿着白衫,一会躲进去一会儿又闪出来。车道沟里的水,夜里冻成冰。妈妈拉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快步走着。北风吹我呼出的热汽,在狗皮帽扇上结了霜。东街那边有些火光,在夜静的村子里传来狗叫和人的喧嚣声。我们越走越近了,见几个黑影匆匆地迎面而来,一个人高声骂着:你这二皮狗,东家给你什么好处?你替他卖命。一个好像受伤了爬在别人背上,哼哼唧唧地呻吟着,看不清。他们在离我们不远的路口往北街医院的方向拐去……
这时候从胡同里又走出几个人,脚步很疾,一个妇人说:
“开粮仓我抢不上去,二哥你得帮我”——我听得出正是早上到肉店去的孙家三婶,另一个男的说——
“看情形再说吧,不定闹成啥样,抢粮都愿意,可谁肯出头!”——孙二的声音。
“放心,三嫂,到时候我帮你,”另一个声音,“他妈的,劳力叫他抓去当兵了,不抢粮,饿死?”
“艾五这楞头青……”妈妈低声说,不知是夸还是贬。
钱家大门外拥着许多人,吵吵嚷嚷,骂骂咧咧,叫号:“钱大冤家快滚出来算账!”——“冤家”是财主的外号,因为他对长工伙计们总是脸色阴沉,便得了这样一个称谓。他的本名叫至仁,他的弟弟至义在县里当税官。那可是一个肥差,因此哥俩不但因残酷剥削引起穷人的愤恨;也因盘剥和妒忌得罪了官绅。在乡里流传着歌谣:
至仁至义,四字不差;羊头狗肉,自卖自夸;欠债不还,装聋作哑;
巧取豪夺,欺孤灭寡;高利盘剥,敲骨吸馇;王道乐土,害人冤家。
这歌谣中的每一句,都有许多实例注解,后两句分明是乡绅们写给当局的诉状。
妈妈拉着我在人群中穿行,找家里的人,忽然在一个稍远的墙边上听见爷爷的声音:
“……我们家族的账可以找钱家明算,聚这么多人出了事,谁来担?……”
妈妈快步扯我到爷爷身边。这时人群里有人高喊:
“烧他的场院,烧他的场院!”
爷爷拉紧了我,也没有问妈妈话,接着说:
“你看,喊这个的,根本不是宋家的人……”
爷爷是和族中的几位老人在议事。
“叔叔呢?”我问爷爷。
“叔叔去医院了,”爷爷说。
“他受伤了?”
“没有,他去看大秃。”
“爸爸呢?”
“爸爸找警察了,都没事,你跟妈回去吧!”
“不,我和爷爷在这儿……”
“那你别乱跑!”爷爷抚我的头。
“这群人十股中只有一股是宋家的,其它的有钱家的债户和佃户,还有一些二流子,也有钱家本家的穷人……”另一个老头说。
“管……他妈的,”说话人嗓音有些沙哑,声音颤颤抖抖,我听出是我五太爷,他把拐杖重重敲了两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霸我的地打我的孙子,我要打折他——的腿……”
母亲问身边的三叔,他约略地讲了事情的经过:
“下晌,叔叔(指我爷)让我给五爷送过年的肉,看见老头站在前栏子的雪地里,柱把锹呆呆地望着西南,我知道他又在看老坟,想那开荒的地——这几年他老是这样……”
“你叔也是——母亲插话——每次带喜子过老坟总要坐在那吸一袋烟。好像心里闷闷的,有话跟死人说。”
妈又问:“大秃咋了?”三叔接着说,“大秃闷声闷气说,活不成了,挣的工钱大半充了利息,另一半原来折算两口袋高粱,又说替交了出荷粮。”
“那地不是钱家种的吗?”妈问。
“是阿,大秃也这么说。可钱至仁说,地是典的,没过户,地主还是大秃。”
“真黑心阿,他收粮,让你出荷。”妈说。
这时三叔讲事态的发展:
大秃气不过,回家叫人去讲理。钱家关了大门。这时候一伙人找来个圆木开始撞门,人越聚越多,都找大冤家算账。门撞出个大洞,不想窜出两条恶狗,咬伤了几个人,事闹大了。人们呼喊起来。打死了两条狗,有人把狗头割下,扔进院去。人血、狗血到处都是。钱家人见动刀子,紧张了,喊话,叫停,报官。同时往外扔砖头,驱散人群。大秃就是这时被打伤的,头流了血。他姐夫杨二和小四(我叔)赶紧扶他去北街医院。
三叔正讲着,一个女人大喊大叫跑过来,我听出是二姑的声音,妈妈叫她,她披头散发跑过来,口里叫大秃在哪儿?妈妈告诉她在医院,说大秃小四还有她女婿都在大秃跟前,没啥危险。五太爷也斥她回家看孩子去。她跟没听见一样,又发疯似的向医院的方向跑去。
这时候我们看到一片火光。妈惊讶:
“这咋了?”
三叔笑说:
“没事,乞丐们烧死狗吃,割下头的。”
人越来越多。我们看到了几个熟人。妈走近钱家得福他妈,得福,钱家穷人,是我铁匠大爷的徒弟。妈问:
“得福和小三是在墙里还是在墙外?”――那意思是指他站在哪一边,是向着穷人,还是向着本家。
“干那啥,我不放心,干那啥,怕伤了他和小三。”她一面把麻布口袋往身后藏,一面带着口头语支支唔唔地说。三叔小声对妈说,她是来抢粮来的。
这时,王大娘也挤过来了,提个桶。
“嫂子,你是给秦大哥抢马料来了?”侯五问。
“猴崽子,我是来救火的。”
“火还没着起来呢,你都盼了。”周围的人都笑了。
人群中有几人喊:
“烧他的场院!”
“烧他的场院!”
烧场院是那时农民闹事常有的举动。首先,烧场院不烧宅院,不伤人,甚至不伤及牲畜;其次,烧些柴草无大碍,却能造声势,泄冤气,就像现在西方示威者烧轮胎一样;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那年月,地主家院落的布局多是:打谷场――粮仓――宅院(包括牲口棚)这样的排列。只要场院一着火,必然是一哄而上,先奔粮仓,到时候你就分不清救粮还是抢粮,这就是目的所在。
这时候没人去询问事情是怎么挑起的,没人关心孰是孰非,人们只希望事情闹大,期盼着谁去点第一把火。
“到场院去,烧他的草垛!”随着喊声,有几个人往东绕墙涌动,奔后院去。
院里的人慌了。护院的扣响火铳子,对天放枪。又高喊:
“把挑头的捆起来!”院内紧张起来,灯火通明了。
这时候,大门打开了,冲出一伙人,前面的拿着农具,锄杆和扫把,后面的人提着水,往乞丐升火的地方奔去。他们不知道那是在烧烤狗肉。只是对火有敏感的恐惧。的确,从心理学分析,这时候人最怕感观剌激,而火,又最易点燃起疯狂的热情。
叫花子四散逃开了,拖着被肢解的狗肉。而要找钱家算账的愤怒的长工迎了上去。棍棒相交了。在呐喊和呻吟中又有几个头破血流了。我吓得哆嗦,妈把我紧抱在怀里。
就在这时候,庙上的钟声响了,几乎同时,响了清脆的两枪。五、六个警察和一伙乞丐把械斗的双方分开了,钱家护院的也退回去,关上了大门。
“乡亲们,乡亲们呀!杀人放火,可是造反啊!”这是院里哭喊的声音。
这帮乞丐有三十多人,他们一到门前,齐刷刷坐到地上,在一个敲着木鱼的和尚带领下,击着他们讨饭的钵,诵起经来。自然那经文便是乞讨的声音。而领头的,正是活佛二秃。他是了因和尚把他从医院叫回去,又派他来的。
谈判
这时,高坡上又响了一枪:
“我们是警察,乡亲们,不要胡来!有理讲理,这是王道乐土!”
“什么王道乐土,财主横行,穷人受苦!”人群中喊,夹着艾五的声音。
“谁闹事?把他抓起来!”肖警长站到坡上高喊,“挨打的,算账的到这边来,有什冤屈只管说;看热闹的回家去!”
这时好些人过来了,但也有些围着的人还是不动。有人看见爸爸站在警长身边,就说,看那倒霉蛋宋老二和警长站在一起了。我听了要去和他吵,妈扯住了我。
肖五也站到粪堆上喊起来:
“乡亲们,别惹事了,闹大了,一个电话过去,宪兵队又不知要抓多少‘勤劳奉仕’了,你们愿意当‘国兵漏’吗?”
所谓‘勤劳奉仕’是日本人对劳工的称谓,乡下人叫他‘国兵漏’,挑国兵剩下的就去当劳工。肖五讲的是实情,小北河就发生过这事。人群又乱哄哄转向警长诉苦。
警长对爸爸说,宋家的账你去和钱家谈判吧?父亲回答的声音不高不低,周围的人都听得清,他说:
“我不谈判,我要告状,打官司。第一,他钱至仁不开典当铺,没有执照,为啥私自典当,从民国到满洲都明令禁止;第二,满洲国的法律,不允许私放高利贷,他钱至仁身为镇长,仗势欺人,知法犯法。我要到军管区司令部去,到后勤找我师父,请律师。”周围的人也随声附和。我身边一个小伙问,啥叫律师,老农回答说想必是大官,不然咋说“请”。
这时,院里一个哀嚎的声音:
“打电话呀,三兄弟,警长,”妈听了说,这是钱至仁。“要造反呀!谁去到镇公所去,替我打个电话给宪兵队。”
“钱代镇长,你别叫了,有我在这儿。”肖警长说“这不是造反,民事纠纷,归我管。一些饥民求助罢了,要开仓济贫呀!”狡猾的肖三一下子定下了调子,把闹事的拉到他那一边。人群热起来。
“天呀,开仓济贫,国库在县里,找小原,粮都叫日本人收去了。”
“我请示过小原,他说‘饥民乞食,绅商举善’这才是王道乐土。你看了因和尚不是支起粥锅来了吗。你把角门开开。”
警长进了钱家,几个警察维持秩序。这时出现戏剧性一幕。刚才开角门时,钱家大奶奶出来了,她提个马札坐到乞食花子的行列里诵起经来。她是一个虔诚的佛们弟子。了因方丈封她为“居士”。她一听说这是了因方丈的动员,便加入了这个队伍。当然也有人说这是大冤家使的美人计,让一个老太太来软化闹事人。说这话的人不理解那些信徒的虔诚。
看热闹的又渐渐聚拢回来,但这次火药味消了许多,那种坨村浪子的嬉闹情调又活跃起来。说啥的都有,骂那吝啬鬼连媳妇都供不饱,出来讨食。还有人说,作恶太多夫人看不惯了。这可急坏了铁匠大爷:她那么大岁数,又是大冷天,让她混在闹事的人中。大爷让女儿英姑和妈扶老太太去大庙祈祷,那里升了火,大锅烧着水,暖和一点。叩了头,就到茶馆去歇。英姑不太情愿,口里嘟囔,轮不到爹来怜惜。但妈还是劝说姑听话,和她一起把大爷旧日的情人架到了大庙,又护到了茶馆。
我是和妈妈一起回去的。离开钱家时,听到有人高喊:
“喂!护院的,看家狗,回去看看你们的老婆吧,赶紧呀。有人摸到热炕头上去讨债了。半夜三更,自家那‘八亩地’可得护着。”大家便哄笑起来……
警长肖三进了钱家,爸爸又去医院看大秃。过了一会,肖三派警察把爸爸叫到钱家。事情是这样解决的:
大秃的医药费由钱家负担,养伤期间算出工;土地和地契归还给五太爷家;欠钱家的债按官利计息,本利一并由大秃二秃历年工钱扣出;余下部分一次付给宋家。
初谈时钱至仁还想赖账。肖三悄悄对他说:
“宋老二你惹得起?奉天官场有人。军管区司令部。还有他那大舅子给日本人当差,日语讲得好,我求过他,和日本人平起平坐,应答如流……”
警长还讲,其它冲突中伤者仿此处理。开仓济贫的事,警长说,拿出几袋子,总比一哄而上让人抢的少。肖三让钱家先出一部分,年前,其它商绅都要摊派。最后,肖三劝他:
“坨村的安定,是你我的面子,小原要搞王道乐土,你给他弄个景。”
这时钱家报说抓到两个小偷,警长先让押到所里。
审讯
警长回到所里已是后半夜了。他点了一支烟,倒在椅子上,翘起腿。肖五给他倒了茶,他吩咐把那两个小偷带过来,让书记警察小宋跟过来做笔录。先问小的。
“叫啥名?”
“溜儿,”是个十来岁的小叫花子。
“什么溜儿?你爹是谁?”
“侯五,干爹”
这时肖五在旁笑着说:
“侯五捡的孤儿,在集上摸东西的,集上的人叫他溜儿,也叫苦瓜蛋子。”
“你到人家后院去干啥?黑灯瞎火的,偷啥去了?”
“去找地窖。”
“找窖干啥?”
“爷爷说窖里有好吃的,葫萝卜、地瓜、土豆。”乞丐说着挖鼻子
“哪个爷爷?”警长厌恶地问。
“老林头。”
“下去!”
“我还有说的。”
“说!”
“狗是那秃头放的。”
“啊?”
警长愣了一下神,“纵犬伤人”这可是夜里械斗的关键一环。他问钱至仁时,说是狗自己跑出去的。他示意书记记下。书记点头。
“大冷天戴帽子,你咋看秃头?”警长要核实。
孩子也疾了:
“他摘下帽子,擦头上汗,卷边毡帽,我亲眼见的,秃头。”小乞丐说着在头上画了个圈儿。
“带那老的过来。”
乞丐老林头走上来了。
“名字?”
“瘸子老林。”
警长看了看:
“你也不瘸嘛。”
这时,肖五笑着说:“他年轻时给财主扛活,扭伤了腿,老了讨饭,动作有点夸张。”这次连书记官小宋也乐了。
“半夜,到人家后院干啥?”
“查看地窖里有没有粮食。”
“粮食放地窖里不发霉吗?谁能干这事?”
“行,用砖和石灰砌的,只要通风好。早年防土匪,我给东家做过。”
“看到了吗?”
“没来得及,叫人抓住了。”
“你管人家那事干啥?谁让你干的?”
老头有些迟疑。
“说吧,量你一个叫花子,不会关心财主贮粮的事。”
“是三老爷。”
“哪个三老爷?”
“烟馆林三。”
警长不吱声,吸着烟。
“那放狗伤人的是谁?”
“不认识,戴个卷边毡帽。”
“按上手印!”
老乞丐在书记递过的纸上,按上手印。迟疑地站着。
“走吧!”警长命令。花子不动:
“警长,你看,这大冷天,你让我们爷俩在这猫两宿吧,你那牢里,有草。”
“这不是收容所,也不是养老院,快滚!”
“到大庙去,那升火呢,还有粥。”肖五说。
叫花子一老一小不情愿意地走了。
肖三暗自得意,这回,钱至仁和林三都有把柄捏在他手里,这可是砝码呀!
往大庙运粮开仓的时候,有警察和钱家的人护着。就这样还是有些大胆的饥寒交迫的人从仓里抢去一些粮,王大娘就是其中一个。
爸爸从钱家出来,人早已散尽。天蒙蒙亮了。爸走到胡同口,突然,从后面闪出一个黑衫男子给爸一杠子。把他打晕了。一刻钟后,他才醒来,忍着肩痛,踉踉跄跄走回家。叔叔要去报官,爸爸制止了他。爷爷吸着烟不言语。爷俩都在想,是谁干的。
“许是族中那些激进的兄弟,他们嫌我和警长站在一起,没带他们抢粮,没把事儿闹大。”爸爸说。
“族中的人不会下狠手,多半是钱家的人。这次他们损失这么多能不恨我们。弄不准的时候,我们不声张,得罪人。”爷爷一向小心谨慎。
“不声张也得知道是谁,就算是我们不报复,也得提防点。”
“在族中,那些火气大的承字辈的都有爱找你五爷叨叨。钱家的情况,你伯,铁匠大哥更熟悉。钱家得福是他徒弟,得福弟钱小三在钱至仁家干活。还有钱家大奶奶是铁匠早年的相好,常找他诉苦,无话不谈。我们慢慢访,会了解情况。”
“这次我纳闷,事情解决得这么顺利,警长会站在咱这边,给钱家施压。”
“村人都叫肖三是狐狸,谁知他肚里有啥计。”
就这样,父子二人都没声张,也嘱咐了叔叔。只是请牛医生给爸爸又加了一味汤药,在他左肩上贴了块膏药。
在这一事件中,一则趣闻传遍全村,给这出壮烈的活剧添一片花絮。事情是这样:
那晚上,钱二皮被背到医院,叔叔见到了,便问:
“二哥,你这机灵人,咋也出了钱家大院,干那打斗的事?”
“别说了,哎哟,兄弟,”头破血流的钱二,哼哼着说:“不出来东家不给工钱……”
“你人缘那么好,谁对你下的手?”叔叔讽刺道。
“看不清,看不清,”——钱家的人一到医院好多都这么说,谁愿意结仇?
“那可不行,”叔笑着说,“指不出凶手,谁给你付药费?没人出药钱医生也不给你看呀……”
“哎哟,”钱二躺在凳上,“你过来,小四……”接着他便在叔叔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叔叔故意大声重复:
“你说是钱寡妇儿子钱三那小子啊!他不是你们本家的吗?”
“你喊什么,哎哟!”
“二哥,这回你要对警察说实话,咱们到‘独一处’吃酸菜血肠;如果你不敢较真,以后休想到我案子上捞猪蹄。”
钱家打钱家,这趣闻传开了,成为笑谈。
第二天,王大娘得意地走上街头,碰见艾五。艾五逗她:
“嫂子,听说你去救火,这火没着起来,你倒得了赏,提一桶豆子回来。”
“那是钱大奶奶的施舍。”
“听说你奔粮仓的时候,把棉袄扣子都扯开了,露出白素素的胸脯,还高喊:孩子断奶了……”话没说完,大娘拣起一根苞米杆去打。艾五边闪边说:
“警察和护院的都躲不及,谁敢对两个鼓囊囊的肉袋子开枪啊,那可是又喂孩子又喂大人的呀……”一片笑声。
不知从哪厢传来浪漫的小曲:
一不要你摸来,二不要你偷,三不要你撕破了奴家的小兜兜……我的哥儿哟,你看那温顺的小花猫在舔着灯油,丫儿哟……
,我可爱的家乡,多少悲辛的往事在俚俗的小曲中柔柔流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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