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永不止息。”
伴着早晨天珀湖光和缓的节拍,《圣经》的名言稳重地从牧师口中踏出。约翰和贝雅,一对来自远邦英格兰的新人,交织着热忱的眼神,深沉地呼吸这周遭的安宁。萍水相逢的证婚人立在一旁;其中娇小玲珑,密密挨着的,是这里盛夏的使徒——鲁冰花。那青翠的复叶,如托起心愿的手掌;齐健的花穗,一粒粒用虔诚的心梳理而出。鲁冰庄严地昂着头,顶着尖尖的发髻,为今日的主角默默祈祷。鲁冰身着各色衣裳,寄寓不同的情怀:白的,赞美两人的爱情神圣纯洁;红的,期望他们的生活温暖幸福;蓝的,祝福天长地久;粉的,呼求完美无暇。太阳轻轻拨开云雾,湖畔这多彩的地带,渐渐添染上金色;每个人,每株花,灿灿然的,仿佛罩上了一圈守护的光环。不知谁人的巧笔,将这一幕画在了洁净的湖面。岸与水仅隔一条朦胧的线,分不清何为人间,何为梦境。这一切,都映入了神的视野。
清风从远山谷飘飘吹来,湖面兴起一波波翠浪,是神在心花荡漾。新郎的领带和新娘的裙角随之飞扬;鲁冰连绵地摇曳起袅娜的身姿,“唦唦唦”,像一群小精灵翩翩起舞,轻吟低唱;花中的蜜蜂也暂时放下了手中的活,挥动起翅膀,分享这片欢娱。此情此景,犹若湖畔上也激起了一层层华潮,同湖面连缀成婉转起伏的钢琴键,奏出一段优美的幻想曲。一阵欢呼鼓掌,约翰和贝雅依偎着,相互点触呶起的薄唇。“咯呲”,这永恒的瞬间由摄影师抓拍了下来。
仪式完毕,约翰和贝雅迫不及待地向众人诉说蜜月计划:乘着直升机望雪山飞吻,搭着降落伞朝海鸥挥手,系着长绑带冲河谷尖叫……誓要游遍新西兰南岛。又请摄影师照下他们的喜悦,在这迷人的天地里。新娘兴致正浓,提起裙边,捏着小相机,去记录鲁冰的各式情态,一张张斑斓的图像接连定格在屏幕里。她转到花丛一角,偶然间一颤——一棵病害而亡的鲁冰横在地上。它遍体的花和叶呈黑褐色,像烧焦后的锡箔;灰苍的茎和枝,像曝露久的白骨。在富丽的花团后,青碧的草地上,它是一具孤零零的尸骸。她沉默良久,缓缓抬起手,将镜头对准它。这些,约翰都看在眼里。
初秋,新人重返旧湖畔。他们结束了蜜月之旅,即将离境,想回顾这旅途的起点。
才下午的天,云层似沾着尘土,笼在湖的上空,寒风夹着湿气呼啸而来,草地泛上了昏黄。早过了花结成饱满的荚果,鲁冰秃顶而褪皮的茎上,能看到的只剩荚皮和枝叶。荚皮表面乌黑,萎缩卷曲,银毛悚立,如发了霉的土豆皮,又如中了毒的毛毛虫;偶尔可见一两根还包着果实,但像受尽了欺凌似的,畏懦地屈着腰背;甚至有的,还未发育成熟就已凋谢,化作裹着僵蛹的蚕茧。叶子仿佛抹上了一层粉沙,不见往日的鲜绿,有的给虫咬破了洞,有的则布着血斑和血丝,还有的,整枝枯成干瘪的黄叶,拢在一团。另有几株,干茎光秃得只剩一两根荚皮在风中飘零。低下头,会发现那些灯油耗尽的鲁冰,零零落落倒在地上,或是挣扎吐着气,还想多顾盼这世间几眼,或是正悄悄睡去,抑或已没了知觉,任凭造物主夺去身上的养分和颜色。婚礼时偶遇的腐木已不见了踪影,这天然的坟场竟留不住一具完躯。不远处歪曲列着一排小野花,雪白得像一条挽幛。三两只蜜蜂在上面埋头采粉,好似从未见过旁边立着的几株鲁冰。而这几株鲁冰,则更显孤悴了。“啊——啊——”,凄厉的叫声打破了这里的寂寥,抬头望去,远处教堂顶篷一端的十字石雕上,一只海鸥,白色的羽毛在云帐下显得昏暗。又几只绕着教堂上空盘旋,接连附和,宛若不绝的回音响彻于环山间。
贝雅低下了头,皱起眉,咬紧双唇,眼角的泪水被寒风刮出,在太阳穴处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约翰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躯挡住了风。他伸开左手搂住她的背,右手抚摸她的后脑,缓缓地让她把头靠在自己坚实的肩膀上。
夜里,度假屋的凉台上,贝雅心稍平静,靠在木栏杆旁,望着远处漆黑的湖畔。风已停了,四周格外宁静,天上数条弯曲的云带汇成一缕,像一条流淌的小河,夹在其中的星星,则像河内发光的宝石,若竖起耳朵,似乎能听见流水击石的清音。约翰走到旁边,吻了下她的面颊,抿笑看着她,问了一声:
“宝贝,还在惦念着那些鲁冰吗?”
贝雅轻轻点下头,眼仍望着前方,若有所失,说道:
“多美的小生灵啊!那盛夏鲜繁的鲁冰。在群山环抱中,他们曾像天使般降临,点染了这里的湖光。路人经过,都会禁不住停下车子与他们合影,一张张拍出的照片,使鲁冰的美无尽增添着。无论在基督城,还是提玛鲁,都可以看见天珀湖的展板上,斑驳的鲁冰花丛蜿绕于湖畔,就好像花与湖水如影随形,长盛不衰。可谁又留意过,才一两月的光景,这些鲁冰,已像个老母亲,子女各奔了东西,蜷着满是皱纹的躯体,唯等岁月将她的阳气一丝一丝吹散。当地人对此习以为常,任其自生自灭;蜜蜂也不再理睬。空留下几株残喘着最后的生气。再美的事物也难经起时间的考验。我们在这浪漫的季节交换了戒指,簇拥的鲁冰见证了爱情结晶,又能经得住吗?我们的人生则如这场旅行,匆匆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才逛了几处景点,玩了几场活动,不觉假期将尽,不论兴尽与否,终得匆匆离去,隔绝于这里的精彩。鲁冰依旧花谢花开,湖水依旧暮晦朝明,可我们再也看不到了。真希望我们能化作这潭湖水,不必忧虑生死离别,任凭客来客往,时光如逝,仍然清碧永葆,长相厮守。”
约翰挽起她的手,说:
“这小小的鲁冰,你说在吧,上帝造此生灵之前,本就不存在,造时若改了主意,也就真没有了;世人能感受到他们的美,却未必需亲手摸得,亲眼看见。可你说离去了吗?鲁冰身上的每处养分,都存于这片土壤;我们回忆的相册里,他们的倩影依然妩媚动人;每到夏天,又活跃在大家的期盼里。你觉得我们对这潭湖水只是匆匆过客,可曾想过,这花草,这山水,也只是我们生命中的过客。只要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这些便与我们一同归于寂静。上帝最大的美德是忍耐,鲁冰继承了这美德,等待漫长的一年,仅为那一个月的绽放,刹那间落地,又继续忍耐,为下一次的新生,年复一年,直至千年万年。正因他们能恒久忍耐,才生生不息。你看——”
妻子缓缓转过身来,惊讶地看见,丈夫从口袋里取出一支鲁冰荚果,拨开,得到几粒扁圆的籽,反射着屋内的灯光,如闪闪的夜明珠。
“这是世间最美的生命之源,留存着前辈的记忆,蕴孕着积淀的品性。正是它,让鲁冰的意志得以延续,正是它,让鲁冰的光荣永驻人心。宇宙万物,生命和爱,因为恒久忍耐与传承,而永不止息。”
妻子轻点了几下头,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张开双手抱紧丈夫。在皎洁的月光下,两人拥抱的身影仿佛一株挺立的鲁冰。
第二天,他们来到湖畔,撒下种子,默默祈祷,然后离去。
附记:本文因我偶翻jenny rayne女士的相册,有感而作。“爱是恒久忍耐……”,出自《新约·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天珀湖”,为我自译,即lake tekapo。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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