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碗扒锅”这个名称,已经有四十多年没有见面了;扒碗扒锅的手艺,从前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因为它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现代人要说,家里碗破了,请人扒上,衣服破了自己补上,那还不叫人笑掉了牙。往年,中国人太穷了,衣服破了自己补,补了继续穿,一直穿到不能再补了,那也不能丢,摧下来做鞋帮鞋底。所以老人常说“新三年旧三年,补补连连又三年——越补越穷。”
扒碗扒锅这些民间小事,因为上不了正史,它始于何时,已无法考证。主观猜想,应该始于陶瓷器的流行与普及,应该始于贫困,这样的贫困可不是一般的贫困,少数的贫困,短时的贫困。这种贫困,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是接连不断的,面对无边无际的贫困,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就连小小一只饭碗,即使摔破了,老百姓也舍不得扔,因为扒碗总比买碗便宜,因为扒过的碗不影响使用,所以碗破了,就等匠人来扒,再破再扒,破了扒,扒了破,一只碗,最终遍体鳞伤,面目全非,还照样使用。 穷人买个碗都很困难,那时,买一个碗两角钱,扒一个旧碗一般只要两分钱;买一个缸三块钱,扒一个烂缸只要六分钱。老农民还乐观地说:新缸没有旧缸腌菜香呢!所以扒碗扒锅的行业随即兴盛起来。也就出现了扒碗扒锅的能工巧匠。
扒碗扒锅匠,进村高声一喊“扒碗来!扒锅!”宏亮清脆的声音传得很远。小姑娘,小媳妇,老奶奶,纷纷把家里的破碗破盆等拿来,交扒碗匠。扒碗的扒子分两种,一种是铜的,一种是铁的。铜扒扒碗不生锈,用的时间长,好看,价钱是铁扒子的好几倍,多是有钱人家用的。穷人的粗黑瓷碗破了,也只有用铁扒子扒了。扒碗匠拿出一把金刚钻,形似一把弯弓,钻头装在中间,如同一支待发的箭。钻头在一根绕着的绳索牵引下,急速地转动,锋利尖硬的钻头,在破裂的碗片边缘上钻出几只小孔,然后,在钻好的孔里涂上粘胶。再将形似当今钉书针的骑缝针钉入孔里,破碗就“重圆”了。其他的瓷器,如缸、瓮、甏、坛子,基本上也是这样扒的。扒的好坏,关键就在于那颗钻的质量和扒锅匠的技术了。难怪有人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扒碗匠大多身怀绝技,小如酒杯,大如酱缸,都能使之“完璧”。那时的细瓷碗盆大多印有龙凤狮虎、花鸟虫鱼等图案,高明的扒碗匠还能把铜钉扒在一个恰当的位置,使整个图案“添花不添疤”,不破坏器皿的整体美感。破瓷的部位经过丝丝合缝,扒上铜钉,再抹上一层釉,破碗就完好如新了。在扒碗匠使用的工具里,还有一把微型的小铜锤,这小铜锤抓在手里,丁丁当当敲打铜钉,就像弹奏一首绝妙的音乐。 扒碗匠当场舀水,当场试漏,只有碗不漏水,才会收取工钱。收钱时数钉子个数,一分钱两个钉。补一只碗也就几分钱。临走时,还不忘叮嘱一句:“煮糯米粥时把碗放里面浸着煮。”因为钻过孔的碗,过些日子容易从钻孔打钉的地方裂开,放糯米粥里煮过,那瓷就皮实起来,才能严丝合缝的将两块或更多的碎片连接到一起,扒碗匠肯定做过数不清的尝试。他们的尝试就像爱因斯坦发明电灯,但是他们太渺小了,哪里有人会记得他们。
扒好的碗,白瓷青花,阔口浅底,像拉链似的铜钉排列工整,在灯光照耀下,甚至有点古雅的味道,让人惊讶于扒碗这门手艺的精巧。时间久了,铜钉会生锈,在瓷片上泛起浅绛色,气韵生动,宛如一副山水。仿佛这碗是几千年以前流传下来的。但无论它看上去多么富有历史沧桑感,它的存在,依然是“贫穷的象征”。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我们在中学吃大锅饭,有的学生碗里出现过铁扒子,那是工人师傅用铁铲铲饭时,把铁扒子铲掉了,倒进饭桶里,盛饭时,把铁扒子盛到了学生的碗里。学生吃饭时,铁扒子卡在嗓子里,到医院,请医生才把锅扒子拿了出来。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破碗是没有人扒了。但是,破锅、破缸、破盆还是有人扒的。尤其是扒锅的技术有所改进,就是用小坩埚,加木炭,把生铁烧成铁水,注到破锅洞里,用两块铁板在两面一压,一磨,铁水变得和锅一样平,这样一补,旧锅和新锅一样好用
扒锅匠不但有扒锅的手艺,还会点文艺,为了扩大影响,把扒碗扒锅的故事编成口头说唱。如:淮北平原过去流行的《王大娘扒缸》,男女二人对唱:到了晚上,扒锅师傅用粗细两种声音扮男女二人唱。那时,又没有什么文艺活动,听说要唱《王大娘扒缸》,庄子上的男女老少都来了。扒锅匠开腔了:“小弟来到贵庄,多亏父老兄弟帮忙,现在唱个,《王大娘扒缸》作为酬谢。
扒锅匠(男):
日出东方落西山,我挑起小挑来遛乡,
今天不到别处去,安城乡里去望望;
那里有个任员外,一母所生三个姑娘,
大妮起名叫‘人人爱’,二妮起名叫‘长香’,
就是三妮长的好,起名就叫‘任海棠’
转眼一过十八载,小妮长成大姑娘,
男大当婚,女大嫁,员外开始配婿郎,
光许提亲不能见, 别说恋爱当面相。
任老爷祝寿的那一天,三个姑爷来到任家庄,
三个姑爷长的好,一个更比一个强,
老大他头上没毛是个秃子,老二他头上也溜溜地光,
就是老三长的好,是四周有毛中间光----也是个秃子。
三个姑爷堂上坐,照的满屋亮堂堂,
东院以为是失了火,西院等救火的人是一大帮,
老太太气的跺脚骂:
王大娘:那辈子烧的秃头香;
扒锅匠:边说边唱我来到王家庄,小挑放在十字路口,
我喊了声扒碗、扒盆、 我扒砂缸,
王大娘:王大娘正在家中座,听到扒郎来到王家庄,
手中拿着绣花的线,叠不叠不夹在书本上,
一步两步莲花步, 三步四步玉海棠,
五步六步红芍药, 七步八步榴花香,
九步十步拾扬柳, 这才来在大门上,
双扇子大门我单扇子开, 留着一扇遮住奴的怀,
怕的是光棍汉子闯进来,站在门前四下看,
不见扒郎在那边?
扒锅匠:扒碗来……扒锅!
对唱
王大娘: 我上午打了和面的盆,晚上又打那腌菜的缸,两样活儿你可会?
扒锅匠:扒盆补缸咱在行!
王大娘:两样活儿你要多少钱?
扒锅匠:我不要你多来不要少,银钱要你两台筐.
王大娘:买个新盆多少钱,这个补价不应当!
扒锅匠:新盆没有旧盆好,新缸没有旧缸腌菜香.
王大娘:你在这里把活儿干,我到屋里忙梳妆.
脸上搽满胭脂粉,桂花油抹在头上香,
掐朵月季花头上戴,出门我要戏扒郎.
扒锅匠:我这里正在把活干,闻到桂花扑鼻香,
一心二用没思量,飞了手锤,打碎了瓦盆,砸坏了缸.
王大娘:王大娘一看张口骂:"b*子孙子"这回看你怎扒上!
扒锅匠:王大娘你莫把气生, 我赶紧磕头认干娘.
王大娘:我光干儿好几个,一个更比一个强.
大的在北京开当铺,二孩香港开银行,
就数老三本事大,他在美国来经商.
合唱:这就是扒碗扒锅一小段,唱的不好多原谅!
扒碗扒锅不但编成口头艺术在民间流传,而且在多篇著名的文艺作品中也有生动的描写。
鲁迅在《风波》中写到:“到夏天,他们仍旧在自家门口的土场上吃饭;大家见了,都笑嘻嘻的招呼。九斤老太早已做过八十大寿,仍然健康。六斤的双丫角,已经变成一支大辫子了;伊虽然新近裹脚,却还能帮同七斤嫂做事,捧着十八个铜钉的饭碗,在土场上一瘸一拐的往来。”
余秋雨在《乡关何处》中写道:“我所离开的是一个非常贫困的村落。贫困到哪家晚饭时孩子不小心打破一个粗瓷碗就会引来父母疯狂的追打,而左邻右舍都觉得这种追打理所当然。这儿没有正儿八经坐在桌边吃饭的习惯,至多在门口泥地上搁一张歪斜的小木几,家人在那里盛了饭就拨一点菜,托着碗东蹲西站、晃晃悠悠地往嘴里扒,因此孩子打破碗的机会很多。粗黑的手掌在孩子身上疾风暴雨般地抡过,便小心翼翼地捡起碎碗片拼合着,几天后挑着担子的扒碗师傅来了,花费很长的时间把破碗补好。”
王安忆在《过去的生活》里也写到:“那时候,工匠也多,还有扒碗的呢!有碎了的碗,只要不是碎成渣,他就有本事对上茬口,再打上一排钉,一点不漏水。今天的人听起来就以为是神话了。”
还有一些影片,更喜欢以此作为镜头,如张艺谋影片《我的父亲母亲》,就有一个扒碗的情节:瞎子大娘摸索出几块碎碗片,扒碗的师傅手脚利落,镶上螺丝,几番穿针引线,敲敲打打,破碗竟奇迹般复原了。剧中扒碗的老师傅对老婆婆有一句对白,听起来那样掷地有声:“我一定把这碗拘得滴水不漏!”
一只碗虽然普通,却是生活中不能缺少的东西,人再穷,手里还有一只饭碗,要饭的唯一财产就是一只破碗,它是生活的勇气和希望。扒,是不舍,是留恋,是珍惜,是延续,碗的价值在扒好后继续使用。我想,一只碗,除了盛饭装水人人都知道的功能外,一定还有其它更深的隐喻吧。
扒碗的担子和日子一样沉重,所幸的是我们已经完全可以卸下了。如今的人们,谁还会为区区一只瓷碗的破碎而簌簌泪下。现在的孩子打破一只碗,其父母必然会说:“宝贝,当心碗片割破了手。”父母的父母则小心地将碎片扫了扔了,还滔滔不绝地说:“碎碎(岁岁)平安,碎碎(岁岁)平安”。
时过境迁了。我想,如果谁现在在家里发现一两只带有时代特征的扒过的破碗,可千万别扔掉,若干年后,说不定它就是一件珍贵的文物呢!若是我拥有扒碗的一技之长,再加上现代的高科技装备,那么我注定可以发财了。为什么?经济学家厉以宁说了,“补碗行业是世界上最时髦的行业”,因为海底沉船打捞出来以后,船上那些前朝的花瓶碗碟都要扒,扒好后就“价值连城”了。
随着人们经济条件的不断改善和提高,扒锅的人也消失了。扒碗扒锅的艺人,丢掉锤子金刚钻,带上一把剪刀和一卷防水防火的万能胶带,在农村吆喝着。遇到再难补的缸盆,就这么一贴就可以当新的用了。根据经济的迅速发展,新技术的不断进步,扒盆扒缸的艺人多改行修理家用电脑炊具了。
人民生活富裕了,现在的家庭生活实现了电气化,自动化。随着人们生活社会化的发展,锅碗缸盆也要从家庭走向社会。到那时,锅碗瓢盆的科技含量越来越高,身份可能更加高贵。因为人们天天离不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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