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残阳 20
――生活像泥河一样流……
杀猪
哪怕是在梦中,只要一听到猪的尖叫,我也会霍然跳起。这时候,奶奶也总是催促叔叔起床叨念着:“能干的不干,不能干的跟着混”。那时我六岁,叔叔十五岁,已经念完了初小。我一面揉眼一面登上短裤,光着脚跑出去。我不计较奶奶对我的轻视,要多做,少说,干出活来才是真的。爷爷这么说。
天刚麻麻亮。爷爷已经把猪套住,拿绳子捆了它的四蹄。母亲也已经把柴抱进堂屋,在汤锅里加好水。开始生火了。
“猪套子”顾名思义是一种套猪的工具,老家乡下一直在沿用,因为它构造简单而又非常实用。它由三部分组成:杆、绳和环。杆是一根木棍有镐把粗细,长约一米五、六。一般都用柳木制作,为的是取其韧性。杆的一端系一根麻绳,有小手指粗细。绳的系法也很讲究:有的在木棍一端刻一道沟,麻绳紧紧编在里面,防止滑脱;也有的打一个铁箍,箍上装一个可转动的小环,绳便系在环上。绳的另一端系一个大铁环,铁环套在木棍上可自由滑动。绳有三尺多长,悬垂下来便成了一个套。
套猪可不是件简单的事,特别是它冲出圈门那一刹那,如你没有套住,变成了你追着猪去套它,那就麻烦了。有一次就是这样。一个帮工(从外村来送猪的)在圈门口没把猪套住。猪在外院里乱窜起来(我们家院子有两层),我拣一只扫把堵在中门栅栏边,叔叔关上大门。这时候我很兴奋。因为,用现在的话来说,能顶一个岗位。但见爷爷敏捷地抓起套杆,斜着向柴垛方向跑去。猪果然窜了过来,他的臂一抖套住猪的颈,又跟着跑了几步,待它要挣脱绳子拐个小弯时,爷爷顺势一推,猪倒了,套杆死死抵在耳际。爷爷绞了一下套杆。同时一条腿跪压在猪背上。这时帮工也赶上来捉住猪腿捆了起来。
许久之后,我已经成家立业,坐在沙发上,一面品茶,一面看电视里的套马比赛,欣赏那些剽悍的蒙族兄弟的飘逸潇洒。但我暗自把这项运动与套猪作了个比较。科学地说,后者要难得多。首先,套马是骑在马上跑,与被套的对象相对速度几乎是零。而人追猪,无论是瞬时的暴发力或者跑起来的加速度,在哪方面,两足着陆的人都赶不上四蹄蹬地的猪。其次,比起猪套子来,套马杆长得多,可摆动的半径和覆盖面都很大。最后,这第三点,就被套对象而言,差异更大,马和猪在形状和体态上都截然不同。一个是脖子和四肢都很长,虽然跑起来优雅多姿仪态万方,但很容易被套住。另一个是几乎没有脖子,腿也短,整个身体像个纺锤。如果你套的不及时,手臂的提升和腕的抖转不准确有力,那就很容易被挣脱。
小时候,我很羡慕和敬佩爷爷套猪的表演,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听到猪的叫声就激动不已的原因。当然,爷爷也有失手的时候。有一次秋天下大雨,猪圈坍了,猪崽压在下面。叔叔去救它,母猪疾了,撞倒叔叔,又向爷爷冲来。爷爷没有套住它,反被它咬伤了腿。可怜的老人倒在泥里,血在污水中流……
这次我起晚了,猪已经被捆起来,放到那矮矮的大而笨重的木案上了。我忙跑到秫秸垛上抽一根秫秸,剥去皮把它折成u字形。然后费力地把大铁皮盆拖到案前。再抓一把盐扔到盆里。等到爷爷用细绳捆住猪嘴,用尖刀剌进猪颈的时候,血流到盆里,我就用力转圈搅动不让它凝固。
这里的尖刀,家人叫它“浸刀”,有一寸宽,一尺长,单面有刃。这时候,叔叔也懒洋洋的起来了,他的任务是准备工具:煺毛的刮子、挂猪的钩子、开膛的和辟半子的砍刀。以及木盆、铜盆一桶凉水……等到猪的血流尽之后,爷爷还要将软软下垂的猪头托起来向身体内侧弯几弯,为的是挤净淤血。然后提着猪腿向后拖,让猪头枕在案上。这时候我便飞快跑到屋里取出“通条”。
“通条”是专门用来在猪的皮和肉之间通出空隙的,目的是为了进气,进气之后猪会膨胀起来,便于煺毛。通条是钢制的圆棍,有三尺长,食指粗细,尖端是浑圆的,另一端弯成“了”字形作为把手。
我把通条取来的时候,祖父已经在猪的一条后脚上割了个口子。通常是猪的左后脚。他不夸我,在经常配合默契的伙伴之间是不需要赞许的。爷爷接过通条,把它插进猪脚的口子里去。顺猪腿沿脊背的一侧往里桶。一直通到耳根。然后,缩回来,改变一个小的入射角,复又通到猪的前肩。再缩回,改变角度,伸到猪的前胸,然后把猪翻过来,继续辐射状的穿插。配合爷爷的动作,我一面帮他移动延展猪的四肢。
通完之后爷爷便俯下身来,从开好的口子往猪腿里吹气。在换气的时候,右手紧紧握住猪腿。这样一口一口有节奏的进行。空气沿着通条通过的路径蔓延开去。此时,我拿一根木棒,在爷爷换气的时候用力击打通条未曾通到的末端和送气的周边区域。在棒子敲打的地方猪皮迅速鼓胀起来,我的敲打和爷爷的吹气交替进行,每一次我都发出急促的“嗨哟”声。我们一老一少配合得十分和谐。
在烧火的空档,母亲便走到门口,掠着头发笑吟吟地望着我。那劳作的节拍、韵律,以及祖父一张一弛的姿态都深深地印在我幼小的心中。
的确,祖父是第一个教我劳动的人,也是第一个教我体会劳动的情趣和美的人。在那苦难的岁月,家里人终日为简陋的衣食而奔波,除了这些乐趣还有什么属于我们穷人呢!
就这样,一个六岁的赤脚光背的男孩气喘嘘嘘挥舞着木棒,直到桌上的猪圆滚滚的膨胀起来。
爷爷用一缕麻丝把那个开了口子的猪后脚捆起来,防止冲的气泄出。
这时他点上一袋烟静静地望着我,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他感到欣慰:看我结实、灵活,浑身冒着热气,而且我还孝顺。帮大人干活那么卖力。宋家又一个小子起来了。真是有苗不不愁长啊!另一方面,他又有些悲哀:为什么我的小孙,我全部希望的寄托,一生下来对杀猪就有这样的热情呢?而那正是我要摆脱的行业。莫非这是天意吗!祖坟啊!
作业
由于体力和技术的原因,后面的工序我不能参与了,但也少不了围前围后,干些下手活。
猪被吹鼓之后,奶奶便过来拔猪鬃。那是长在猪的脊背正中的长毛。由于它的柔韧而坚挺的特殊品格,常被制成高级刷子和其它工业用品。经常有小贩来收购。祖母把拔下来的鬃细心地分成三个等级,小贩也不得不与之公平交易。
随后便是煺毛。在房的堂屋里有一个大汤锅。本来锅的口径就有三尺多,但要淹没一只成猪还是不够大。爷爷请来瓦工砌了一个外方内圆的塘,塘的口径扩大到五尺左右,只把铁锅作底。这样一个猪拖下去大半浸在水里。
烧水是妈妈的活儿,要把水烧得很热,但还不可沸腾。不管怎样,在猪下锅之前,爷爷总要亲自调一调,很简单,他只把水舀起,再倒回去看那水汽,听那声音就是了。
煺猪的工具,家里人叫“刮斧”这也是音译,我不知道成文的词应当怎样写。也许这只是我们家族的一个发明。想到此我理应作仔细描写。那是一块钢板弯成的长不到一尺,宽约为五寸,整体有些像日文的“の”字。那卷曲的部分作为把手,成弧形伸展的一端开了刃,但不锋利。
汤锅的西侧有一个一尺高的台,爷爷和叔叔都可以站在台上煺猪。有时爷爷坐下来吃一袋烟,看着叔叔工作,不时地提醒几句“水温了,加火,”,妈妈便马上填柴。或者斥叔叔“耳根、眼窝要刮净,干的什么活!”有时,我为了看清叔叔是怎样飞快的勾去猪的蹄壳,我凑上前去,给他擦擦脸,叔叔便把他挨的批评转到我的头上,高喊“一边去!”我不怪叔叔,我知道受申斥,才能学好徒。
接下是最令我兴奋的一幕——开膛破肚。
祖父把猪倒挂起来,那是一种特殊的钩子,家人叫它“硬挺”。钢制的有小手指粗细,一尺长,“硬挺”的一端一个钩子挂在梁上垂下来的链子环上,“硬挺”的另一端左右分列两个钩子向上弯,它的平面与上端的钩子垂直。
开始用左(或右)边的钩子钩住钎的尾骨,等到猪的腹部被剖开之后,两个钩子各钩一片把猪腹挣开。在剖腹之前御去猪头,爷爷总是把它割得大些,多带上脖子的肉,由于猪的头只卖肉的半价,猪头割大了,卖肉的人自然吃了亏。爷爷并因此得了个浑号“宋大头”。这一语双关,贬中有褒,是对爷爷职业道德的赞许。宋肉铺的猪头成了抢手货。爷爷在村里是很有人缘的。爷爷说“猪头”要拿来敬祖的。如果供在桌上边下巴骨都露出来,岂不是丢了子孙的脸。
在对猪剖腹之前爷爷总是先拿尖刀从上到下(从腹到胸)先划个印,然后用“剥刀”小心剖开下腹,腹部和胸部,为了不割破猪的内脏、膀胱,猪鞭(公猪的生殖器)肠、肚、脾特别是胆,以及横膈膜上面(此时猪倒挂着看起来是下面)的心、肝、肺都被依次掏出来。
这里,说明一下所谓“剥刀”是一种马蹄形的刀,比成人的巴掌大一圈,刀背的尖端微微上翘。刃是圆形的。同时手的虎口卡住刀柄,三个手指压着刀背,刀刃便在被割的对象上划弧,得到一种连续的轻柔的力。“剥刀”的“剥”字源于剥皮,这是一种剥猪皮的刀。
给猪开膛破肚时,一家人的流水作业井然有序地展开。叔叔取过猪的膀胱(家里人叫猪吹泡)把铁盆里血装起来挂在厢房的檐头上。有时猪血也拿去作血豆腐或者灌血肠。之后,奶奶收拾猪下水,清除肠肚内的粪便,摘下浮油和脾脏等做成一挂“水油”。“水油”是和“板油”相对而言的,板油长在猪的腹腔内侧。因质地纯正,出油多而得名。母亲则清洗猪头、心、肺之类。把胆和猪鞭(公猪的生殖器)都收起来,中药铺的牛先生常来索取。
这一切之后便是劈半子。这时更显出爷爷的技巧。他先是用尖刀在猪的脊正中划一条长线,然后用砍刀,不轻不重一刀一刀砍下去,把猪的脊柱一分为二,他一条腿踩着矮凳(当然是我及时放好的)把围裙垫在腿上,猪的半扇便渐渐担在腿上,爷爷的技巧表现在:砍得十分对称;能将骨髓完好的留在一侧;地上还没有骨头碎子。
说起祖父的技艺,他那卸肉剔骨的动作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当他把猪的大腿骨从猪的骨盆(胯骨)中卸出的时候,只两刀划一个丁字,便能准确定位,现出腿骨和那臼槽,然后用剥刀轻轻地画弧割开那韧带,再将剥露的腿骨一扭便完成了。许久以后,当我读到《庄子》“庖丁解牛”的描述时,不由得想起祖父那灵敏而利落的动作,可惜,关于市井中下层百工的这些实用操作,它的工艺和技术,我们的文献中却少有言及。
早晨的忙碌结束了。叔叔捞出汤锅里的猪毛,把它晾晒起来,把锅里的水泼到粪堆上去。然后,去请检疫的人。母亲擦拭工具,洗刷器物和地面。奶奶在她的菩萨龛前上一炷香,嗫嚅一番。奶奶信佛,是个实用主义的信徒,她上香一方面为了减轻我家“杀生”带给她的心灵的压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冲淡屋里的气味。家里只有姑姑从不参与这些劳作,她把里屋门关得紧紧的。她比我叔大两岁,在家里,她作一部分针线活,最有兴趣的是在我的衣服上绣各种花草和小动物。她是一个艺术家。可惜,母亲平时都不让我穿。只在年节时在客人面前炫耀一番。
爷爷坐下,吸一袋烟,喝茶,不说话,沉沉地陷入凝思:想着今天,猪的某个部位要给某位长官留着;某财主家请客,会拿着折子来割肉。这一头猪在集上,又能换回几多现金?而那些卖猪给我家,来讨债的穷苦人,又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呢?!
在所有家人之中,唯我是快乐的,屋里屋外蹦蹦跳跳,问餐桌上有什么好吃的。当然,我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作用:那就是消除亲人的疲劳,点燃他们对未来生活的希望。
有时候我问自己,为什么像得了热病一样,喃喃自语,一定要去写那些杀猪的细节?……与困兽搏斗,溅一身血污,汤锅里的猪毛和大盆里的内脏的气味难闻。家庭作坊的手工操作是那样危险、劳累、肮脏……然而,正是家人这样的艰辛的劳动把我养大的……一种感恩的悲情折磨着我。要我在记忆中追寻我的先辈,策杖行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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