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真的有那般丑吗？我抚着脸望着水中的倒影黯自心伤。身后的桃花仿佛不赞同我的话，簌簌地抖动着，想为我洗刷冤屈。

可是方才那老妪看见我仿佛看到了世上最丑恶的事物，惊慌失措地大叫着“来人啊，有妖怪！”然后仓皇逃离。可以说这严重打击到了我的自尊心。

我抚摸着一半脸，它像恶魔留下的印记，蜿蜒着恐怖的伤疤。不是没想过要将它除去，只是它好像从娘胎里带出来似的在我脸上生了根发了芽；又像有生命的毒虫，如何驱赶都赶不尽。

我独自居住在一片桃林里，很少和外人接触，对美丑没什么概念。如果不是那老妪提醒了我，我几乎忘了我也处在花一般的年纪，殷羡花一般美丽的容貌。

我撩起长发，另半边脸是桃花一般的颜容，灼灼其华，艳丽得让周围桃花都失了颜色。杏眼微睁，一颦一笑皆是柔情。如果没有那狰狞的伤疤，想必我也称得上绝色。

我仰望茅屋对面那座寂寞的山，灰色的山峰上常年漂浮着一朵朵茶色的云。每日夜里，我可以听见那座山在风中低低地哭泣。我推开窗，静静地凝望夜幕中它狭小的身影，我会想它是否也想起亲人了。

我不记得自己的过往，甚至不记得父母的脸，他们的轮廓埋藏在记忆的悬崖。这些年来与我相伴的唯有这方圆十里的桃花。

我始终学不会如何治愈我心头的疮疤，正如我治愈不了脸上的疤痕。每日我生活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桃林中，终日欣赏残阳如血，乱水拍岸。偶尔为我的桃林除草捉虫，浇水灌溉，日子倒也过的云淡风轻。

我从桃妖那得到桃花酒的秘方，酿出的桃花酒十里飘香。常有路过的旅人寻香而至，却因我的容貌唯唯诺诺，退避三舍。不知道那老妪是如何生动形象地描绘我的丑恶容貌，致使我这原本人影就少的可怜的桃林更是门可罗雀。

也有人受不了诱惑大着胆子问我讨我一口酒喝。我便舀一碗桃花酒送至他们面前，然后默默走开。他们享受了那舌尖的芬芳后，并没有感谢，而是随着那些村妇堂而皇之地骂我。或许人心总是恶毒黑暗的，他们学不会感恩。我并不奢望世人能对我有所改观，我只是希望能有人和我一起品尝这满树的芬芳。

真正让我绝望的是那天。我还记得那天，天空澄澈透明，干净得无半点杂质。

我走在镇上，用轻纱遮面，只余一双翦水秋瞳。我的腰肢柔软纤细，行走处留下一地赞叹的目光。

然而上天像爱和我做作对般，一阵微风袭过，吹走了我的面纱。我伸手欲捉，却没有抓到。只得愣愣地站在远地，看着那些人由原来的欣赏转为鄙视，我瞬间惊慌无措。巷口有大人们笼在阴影处对我指指点点。孩子最是天真无邪，却也最残忍无情。他们当面讥笑我，一边大叫着“丑八怪”一边放荡地嬉笑，间或用石子砸我。我捂着半边脸，泣泪成殇。我立刻逃之夭夭，这里我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自此镇上的人都知道的桃花林里有个丑八怪。大人们总是用我惊吓不听话的小孩，老人们总是用我教育年轻的媳妇不可出轨。坊间流传着各式各样的版本，久而久之，我已渐渐变得麻木，他们的鄙夷已经不会再让我难受了。

（二）

镇上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姑娘们常常绘声绘色地描述他的一切。传说他容貌俊美堪比潘安；他文采出众，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他衣着锦绣，身世出众。传说他来到小镇是为了觅得一位佳人。镇上的男女老少一刹那沸腾了，家中早已嫁出女儿的顿时捶胸顿足，好不后悔。适逢有妙龄女子者，使出浑身解数只为得到他的青睐。更有胆大女子当街求爱，一时成为美谈。

我对世事不甚在乎，每日只专注于照顾我的桃树，看她们在我的照拂下变得摇曳生姿，灿烂如织锦。

出乎意料，他却来到了我的桃花小筑。

我躲在屋内偷偷看他，他一身白衣，翩翩如谪仙。腰间别一只玉笛，好不俊美。

他是来问我讨一口酒喝的。我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该给他，我怕从这个俊美不凡的男子中听到对我的辱骂。

我想，要不到酒他总会离开的。谁知这个行事奇怪的男子干脆在桃树底下栖息下来了。桃树们很是体贴，为他盖上一层厚厚的桃花被子。

白日他吹笛，笛声在他指尖跳跃，婉转悠长；夜间他抬头赏月，月华如练，为他笼罩一层细碎的光晕。这样便过去了三日。

我终于按捺不住，为他送去一壶酒，我想就算他骂我，我也甘愿。他并未抬头看我，接过酒顿时便品尝了起来。他咂了咂舌，“真乃好酒！我很久没有喝到如此美味的酒了，谢谢你。”他望着我，笑容干净明媚。

我的心刹那间满溢起来，我仿佛听见桃花盛开的声音，她们喧闹着只为找到珍惜她们的人。

自此我每日都送桃花酒予他，偶尔配上一两样精致的小菜。他总是满足地沉浸在酒香中，喝到尽兴处便手舞足蹈放声歌唱，神采飞扬。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

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看着他俊美如谪仙，我总是自卑于自己的容貌。一日，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他，“你不觉得我丑吗？”我可以听见自己的声音细小如闻，如若他说一句丑的话，我恨不得低到尘埃里去。

索性并没有。我们善良的少年啊，听了我的这句问话，停止了喝酒，认真地思考着，他回答道：“我一点都不觉得你丑。那些说你丑的人并不懂欣赏你的美。容貌再好，终究只是一副皮囊罢了。在我看来你就像这桃树，虽平凡无奇，却也能开出灿烂的花。何况”他停顿了一下，“能酿出如此美味的酒的人又能丑到哪去？”笑中带着揶揄。

真真是个酒鬼，哪有外界传的那样好，问他我真是一个笨蛋。虽是这么想，我的嘴角却绽放了一抹微笑，美的让人窒息。

“是了，你这么笑起来便美了。”我顿时敛了笑意，走进茅屋中不再理他。

（三）

时光荏苒，他这一呆便是三月。

这三个月里，我们一起坐在桃树上看日出，那太阳有着很圆的轮廓，明媚得刺眼。望着我身边这个被晨曦镀了一层金的男子，我忽然有种错觉，或许能和他这么一辈子下去也不错。

闲时又会嬉笑着一起倾听溪水叮咚，看桃花谢了春红。

落樱缤纷时，我会情不自禁起舞，脚下荡起的是我独会的舞步。桃花瓣落在青丝上，肩上，我浅笑着，像个精灵。他总是拿出玉笛轻轻地和着，笛音绵绵，透着我不懂的深意。

我会趁他睡着时，偷偷地将桃花瓣塞进他的衣领里，那冰冷的触感往往能将他弄醒，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扬言要惩罚我，桃林间便响起我们愉悦的笑声，清脆如莺啼。

月朗星稀时，烫一壶好酒，对酒当歌，赏着良辰美景，实乃人生一大乐事。我不胜酒力，偏偏争着要和他拼酒，他往往大笑着，也不劝我，声音宏亮爽朗，像大漠外萦绕不绝的骆铃。每每喝醉，他将我送回茅庐后，又独自一人对月饮酒。

我是一个月圆之夜才知道他的身份。原来他便是江南四大才子之首的唐寅，唐伯虎。前来寻他的少年，名唤华安，他有着极深的眉眼，干净白皙的皮肤，是个好看的少年。他是来劝他回去的。

我突然害怕他会随他一同回去。夜幕里寂寥安静，没有听到他的回答。直到屋外一声鸡鸣，我才从地上站了起来，满腿酸痛。

我担心推开门，会看不见他俊朗的眉眼，听不见他爽朗的笑声，手迟迟地扶在门上半天不动。

我才知道我是开始爱上他了。我喜欢看他吹笛时连背影都那般专注认真；安睡时甜美如婴儿的睡颜；喝酒时豪放不羁的模样，那般真性情自然洒脱，不受世俗约束。

我想这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和他在一起，我不用忍受异样的目光，我也可以美得沉鱼落雁。

让人惊喜的是他并没有回去，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说服了那个倔强的少年，我看见的只有他一人在风中低语：好冷的天啊，要是有一壶酒喝就好了。

我笑笑，走进屋里，烫了一壶酒，拿了一件披风予他。女式的披风在他高大俊朗的身上显得那么滑稽，可是他却说，“笑什么，没见过像我这般好看的男子吗？”我忍住笑意，渐渐笑出声来，于是我们都大笑起来。

得知他暂时不会离开，我心中的石头便放了下来。不管他何时离开，至少等到新出的桃花酒启封时再走不迟。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特别短暂。很快有流言四起：唐寅定是被我用妖术迷惑了，才日日沉醉在酒间，乐不思蜀。更有人亲眼目睹，那些曾经喝过桃花酒的人都被梦魇缠身，变得疯疯癫癫。

我抬头看他，他正坐在桃花树上喝酒，一脸风淡云清的模样。不管她们说我什么，我都习惯了，只是连累了唐寅。

“桃儿。”他轻轻的说，“我对外界的传言不甚在意，所以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我听了很是感动，眼角里蕴藏着湿意。“我呢，只要每天都有好酒喝就行了，所以你要努力地酿酒啊！”真是个不正经的人，难得人家有一丝感动。

他说“桃儿，你相信吗？其实我是专门来找你的。”他回身看我，笑容俊朗温暖。

（四）

有些清白不是跳进黄河也洗的清的，就算我一味地辩解我不是妖怪，也无济于事。愤怒的村民终于行动起来，他们于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擎着火炬，红色的火焰便像毒蛇般吐着信子，灼烧了整片天空。

我正在酒窖，期待新出的桃花酒，可以说我是以一个母亲的心情看着这些孩子出世。等到回过神时，已经晚了，火光已经冲天，屋顶被燃得劈啪作响。唐寅冲进来，白衣上浇灌了水，我拼死护着那些桃花酒，可是只来得及抢回一坛。

我回头看着那些绚烂的火焰，它们像强盗般烧光了我的桃林，烧毁了我的茅屋。我的桃林啊，即使是在火焰中也是那般的美丽，倔强得跳着舞步，直至化为灰烬，我甚至可以听见她们的哭泣。

我的心在泣血，眼泪却倔强地一滴未留。为什么我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遭到这样的对待？

唐寅的脸在火光的跳跃中显得模糊不清，发梢上还沾着水珠。我只看见他悲愤的眼中燃着坚定的目光，“桃儿，相信我，来日定将还你一片桃林。”

我未来得及相信，便晕了过去。

唐寅将我带回了苏州。香车宝马，凌波不过横塘路，佳人手持绸伞笑语盈盈。我熟视无赌，只是坐在马车一角，紧紧地护着那坛桃花酒，静默不语。

唐寅若有若无的轻叹了一声，对我他终究是没有办法。他在城西独辟了一个园子给我，又拨了几个丫环和小厮。他知道我是个喜静的人，况且我的脸并不能随意让人看到。

我不再爱说话，只有在他来看我的时候才会显出一些欢愉。他总是尽量地营造一些轻松的氛围，或是找来些珍宝古玩给我把玩。

可是我并不开心，尽管他陪在我身边。只是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在悄悄变了，我还是怀念我的那片桃林。在夜风中静静地仰望，我仿佛能听到昔日她们欢乐的笑声。

他找来一些桃树的幼苗，想为我重新种下桃树，我摇了摇头阻止，不在那片土地上，哪怕再美的桃林都失去了意义，她们已经不是最初陪伴我的桃林了。

我见到了秋香—唐寅的未婚妻，和传言一样，是位娴静温柔的女子。她来时，我正在亭廊里数着流萤，它们打着灯笼寻着自己的伴侣，没有找到的就独自一人静静地死去。

“终于找到你了。”她笑着说，仿佛和我相见是她一生的宿愿。平心而论，她是极美的女子，婷婷玉立，令人心生向往，我连望其项背都做不到。她有着独特的美，像秋日的海棠恬静美好。她的笑那般温和无害，于这个寂寞的夜里温暖了我的心。　

“伯虎总是和我说起你，他说你酿得一手桃花酒，那是他喝过的最美妙的酒！你能教教我怎么才能酿出那般好喝的酒呢？”她的眼中带着强烈的渴望，让人拒绝不了。美人总是难以让人拒绝的，不是吗？

可我不想连仅剩的优点都被你夺了去，那是我和唐寅之间唯一的羁绊。

“对不起”，我轻轻地摇头。“这是我们家族的秘方，不能外传。”

“也对，我怎么没想到，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轻易交给别人。”她温婉地笑笑，充满善解人意，我很庆幸她并没有纠缠下去，对她的好感又多了一分。　

她亲切地和我交谈，与我说着唐寅的事，那多半是我不知道的事。我的心很疼，像被刀子狠狠地拉了一口，却又舍不得打断她，因为我渴望知道更多他的事。尽管她说他们更多于他。

她说，桃儿，我可以在这住下吗？你可不能拒绝哦！有种小女儿的娇态。我又怎么能拒绝，这儿不是我的家，我只是个过客罢了。

(五)

夜半，我起身喝水，壶里却没了水，我忍得难受，又不愿麻烦丫鬟，通常她们做好份内的事便早早地歇下了。她们很清楚凭着我的出身和容貌是当不了少奶奶的，她们还在这里，权是唐寅的吩咐。

我还未睡醒，神志有些模糊，凭着记忆寻找厨房。

才走至廊下，我听见唐寅质问的声音，“你怎么来了？”顿时清醒了一半。

“我怎么不能来了？”我看见白日温婉的女子此时像一尾蛇，紧紧地贴在唐寅的身上。她媚笑着，我可以想象到她的眉梢都透着妩媚。

唐寅推开她，脸上满是不耐烦。她并不恼，理了理衣襟，瞬间又宛若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你还是这样啊，这么不解风情！还是能让你动心的女子不在这里呢？”她拨弄着发丝，被青丝缠绕的胭脂丹寇在皎洁的月光下是那么鲜艳诱人。

我不愿再看到他俩情意绵绵的样子，转身欲走，接下来的话却让我顿住了脚步。

“我只是好奇，你终于找到她了，为何迟迟不动手？”我对她的话感到疑惑，唐寅怎么会想对我动手呢？我一无财，二无势，还是一个毁了容貌的女子。

“我的事，不用你多管！”男子冷冷的声音传来，和那个有明朗笑声的人大相径庭。

“你难道不明白吗？这么多年了我对你从未变过。”她语气哀怨，宛若即将被弃的女子。

“你先回去，我自有分寸。”淡然中带着一丝不忍。我的心被雷击了一般，痛得不能自已。原来，那个有着明媚笑意的男子是抱着目的才来接近我的。原来，一切的一切终究是我编织的美丽的梦境，我却不愿醒来。

茶壶“呯”地一声摔在地上，打破了夜色沉寂。

我抬头，看见唐寅担忧地望着我，“你听到了吗？”，我看着他，企图望进他的眼里。“桃儿，你听我解释，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无力去听他苍白的辩解，在看到他眼睛躲闪的那一刻，我知道我最终的幻想也破灭了。我忽然有种被人背叛的感觉，被托付真心的人遗弃，才会伤得更彻底。

我看见，秋香嘴角绽放出一朵花，诡异魅惑，得意地向我宣告着她的胜利。

我不再看他们，嘴角勾起一抹自嘲，也对，像我这般丑陋的人怎么能奢望会有人真心对我。如今梦醒来，我也该离开了。

我没有带走那坛桃花酒，便一个人踏上了归途。那是本来就为他酿的酒又或许心底的某个角落，我还想凭着桃花酒让他对我留有一丝念想。

我恍惚地回到昔日的桃花林，像一尊木偶。山间到处弥漫着焦灼的气息，地上到处是灰烬。我一抬头仿佛还能看到那日火光漫天，桃树们在火中跳着最后一只舞。

如今，我是什么也不剩下了。我枯坐在地上，掩面哭泣。唐寅不到半日便寻到了我，也是，我还有哪里可以去呢？

他就站立在不远处，踌躇着不敢接近。我只是好笑，既然一开始便是刻意的接近，他又何必假装关心我。那个会和我嬉戏玩闹，饮酒作诗，会为我吹笛作画，添衣加被的男子早已不在了，或许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我无法想象，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对我说，桃儿，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星眸闪亮，让人一瞬间就沉浸了，无法自拔。

（六）

残阳如血，如一轮圆盘悬在天空中。

“你倒是敢来！”风声猎猎，身着一身紫衣的女子，衣袂飘飘。

我不顾劳累攀上山顶，只因收到一张字条，上面是秋香的笔迹：申时崖顶相见，有事相告。

我虽感到疑惑，却仍旧赴了约。她的衣上绣着繁复的花纹，镶着金丝，衬托着人更加雍容华贵。和素日不同，今日的她妆容精致，眉间一点朱砂痣，华丽而妖艳，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她，或许两个都是吧。

她手中持着一朵牡丹，端得是艳丽无芳。她细细地嗅了一下，眉头轻蹙，“切！香气都没有，真不知道世人为何都道牡丹好看。”她若无其事地将它捻碎，花汁沾在素白的手上，像极了鲜血的颜色。

“而你不过一株小小的桃花，残败不堪，连我芍药半点都比不上，为何他偏偏对你动了心？”她咄咄逼人地问道，像是张牙舞爪的藤蔓，让人无处可逃。

“如果你叫我来是为了羞辱我的，那么你已经做到了。”我转身欲走，谁知她像一阵风似地拦在了我的面前。

“我还没说完呢！”她用力地抬起我的下巴，满是嘲弄。“好在，现如今你已经破了相，而牡丹也不过是病恹恹的人罢了，成不了什么气候。”

我忍着痛，对她的话越来越迷糊。

她像疯了一般，狂笑着，“在吕洞宾刺了你一剑的那一刻，我很痛快，以为他如传言一般是个无情的人。既然他对我无意，只要他不爱上别人就好。谁知，他竟然随你跳下了诛仙台，甘愿舍弃一身修为。”她的眼里迸射出愤恨的光，恨不得立刻至我于死地。

“我为他去求西王母，明明只要拿到秘方就可以重新位列仙班的，为何他却狠不下心。”我的脖子被她紧紧地掐着，透不过一丝气，视线渐渐模糊，她终于放开了手，冷冷地看着我。

“你在说些什么，什么前世今生的，我听不懂。”我咳了几声，迷惑地问道。桃花村的村民没一个知道我的来历，他们都视我作毒蛇猛兽。我着急上前，想问清楚关于自己的身世，即使眼前的人厌恶得我要死。

“也是，你已经喝了忘情水，怎会记得前世？”

“我求你告诉我，我的前世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你这丑女，别靠近我，我可不想被你传染。”她退后一步，杏眼里盛满了鄙夷。

“我劝你最好断了心思，吕洞宾连牡丹那样的绝色都看不上，怎么会看上你这桃花妖？我倒是忘了，现如今你连小小桃花妖都算不上，不过是个丑八怪罢了。”

“桃花，我的前世竟是桃花吗？”我喃喃自语，不敢相信。

“看你可怜，我再最后问你一句，你到底愿不愿意交出来？”她终于快失去耐心。我是

无论如何都不会将我视之珍宝的东西交给这个蛇蝎毒妇的。

“既然这样，那你便去死吧。”她的唇是那般迷人，吐出的话却窒息冰冷。我的心莫然感到一丝寒意，还未来得及反映，便跌入了山崖。

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我还有许多事没弄清不愿就这样轻易死去。我清楚地看到她的唇边绽放绝美的笑颜，像蓝色的罂粟般致命。我不想让她得逞，只是身子一个劲地下坠，耳边满是破风的声音。

还是没能看见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我绝望地闭上眼睛。等他赶至时，我的身子已像断线的风筝坠入谷底。山谷里响起他声嘶力竭的声音：桃儿！却无人回应。桃儿，我终究又负了你一次。俊秀的脸上满是悔恨的泪水。

（七）

我叫桃夭，是瑶池的一介小小仙女，专门负责酿酒。

牡丹和芍药是天庭的两大绝色。人人都道用雍容华贵，国色添香也形容不了牡丹的美。她仿佛是那般不真实，常常一袭白衣，有着遗世的美，让人不忍亵渎。她的性子较冷，不常爱笑，但是我们都知道凭借她的美貌，那笑便是人间所说的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了。

芍药便不同了，她喜张扬，爱穿紫色的锦衣。她的眼黑白分明，像是黑色的宝石镶嵌在秀丽的脸上。眉间的一点朱砂痣，鲜艳夺目，更是为她添了几分魅惑。她经常大笑着，笑声堪比西王母养的画眉，方圆百里都能听见她的笑声。

我是靠每日从青鸾那听到的八卦和酿酒打发日子的。天庭也和人间一般，没有好的出身或是能力是没有立足之地的，像我这一介小小的仙女是不够格参加西王母的蟠桃宴的。

青鸾是天庭里唯一和我关系好的人了。每当我犯了错被大仙女责罚时，她总会偷偷地送些糕点给我果腹，外界的许多事也是她告诉我的。我不知道她一介小小的仙女是从哪听来的这许多的八卦。

我们总是偷偷地躲在瑶池后面一边吃着糕点一边聊着八卦，日子过得倒也别有滋味。

青鸾偷偷和我说，你知道吗？天庭来了一位上仙，叫吕洞宾，前些日子在与鲛人一战中立下功劳，刚被玉帝封为上仙。

我对只会打战的莽夫不甚在意，继续啃着我的糕点。青鸾却一直说着他的事，眼睛里满是崇拜的神色。

青鸾说，芍药虽和牡丹表面上要好，暗地里争风吃醋的事可没少干。她是嚣张跋扈的女子，最见不到别人比她好。这回两人竟一同看上了同一个男子，就是那个上仙。

莫非你这小妮子也动了春心了？我取笑道。那哪能呢？他是一个大冰块，连牡丹姐姐经过他面前都不会看一眼，怎会看上我这小小仙女呢？青鸾半开玩笑的说道，但是我看的出她的眼中充满向往。

我也很想见见那个让牡丹和芍药都动了心的男子会是怎样的风华绝代呢？

不知为何这话传到了芍药的耳中，她气势汹汹地前来兴师问罪：“是哪个贱蹄子在背后乱嚼舌根，离间我和牡丹姐姐的感情呢？”

众小仙女都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我偷偷地抬头看了青鸾一眼，她的脸是那么苍白，嘴咬得紧紧的。

我不能让青鸾吃苦，谁知道芍药都有哪些惩罚人的招数呢？

我上前一步说道：是我。青鸾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冲她笑了笑示意她没事。我们都想好歹我也是西王母身边的人，不看僧面也该看佛面。可是我们都低估了她。芍药一巴掌煽在我脸上，那么用力疼得我泪都快掉下来了。

我强力忍住，将眼泪逼了回去，朗声说道：“芍药姐姐打的好，是桃儿的错，桃儿不该在背后乱嚼舌根。”咬字清楚，就像那巴掌打的不是我的脸一样。

“你现在认错倒也快，可惜晚了。”就在她另一巴掌将要扇下来时，她的手被人抓住了。我惊讶地抬头，看见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

我想过无数个场合遇见他，唯独没想过这一个，在我最狼狈的时候。

“吕洞宾，你敢妨碍我教训这个小小的酿酒师。”芍药怒道。

“在下不敢，只是仙子犯错自会有天规惩罚，牡丹仙子又怎能滥用私刑，传出去恐怕对仙子的清誉不好吧。”

“好，桃妖，今天看在吕洞宾的面上，我就饶了你，下回还有这事，我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说完便甩袖离开了。

看着她离开，我微微叹了口气，我想我和她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多谢上仙救命之恩。”我诚恳地说道。

“你倒是会闯祸，连她都敢惹。”他冷冷地望了我眼，便离开了，留给人一身孤傲的背影。

还真是冷淡的人啊！

我顿时瘫坐在地上，青鸾哭着跑过来：“桃儿，你没事吧！都怪我不好，害你受苦了。

“青鸾，不要自责，这是我自愿的，谁让我是惹祸精呢？”

“我要是有她那般有好的出身，我也可以艳压群芳。就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青鸾是我听见青鸾坚定地说个清秀的女子，眉眼虽不精致，却极为耐看。

“是的，你一定可以，到时候会有许多男子都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你个丫头，就会取笑我。”紧张的气氛在我们的调笑下有所缓解，只是我们都知道事情不会就这么算了。

（八）

我想谢谢他，不管他有意无意毕竟他都救了我不是吗？

南天门外有棵巨大的梧桐树，听说他常会呆在那里。在辗转了一圈后，果然在那棵大树下见到了他。

白衣胜雪的他，在树下假寐。漫天的霞光为他笼罩了一层五彩光辉，细长的睫毛投下一层阴影，很难想象如此俊美的人是如何号令三军的。

似乎感觉到被人注视，他睁开眼扫视了我一眼，又闭上了眼接着睡觉。仿佛不曾看到我一般。

被忽视的滋味不好，“那个，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我踌躇着，终于鼓起勇气说道。

“如果是这件事的话，你可以走了，我并无意救你。”他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眼睛如同氤氲着寒潭，冷冽。

我顶着被他冻死的可能，小声说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你能收下。”

“你一介小小的仙女竟然触犯天规触上瘾了，现在竟学会了贿赂。”他语气不善。

我顿时恼了，真是个坏脾气的人啊，真不知天庭的两大绝色是怎么看上他的。“你爱要不要！我只是不喜欢欠别人罢了。

“你官不大，脾气倒不小。”他轻轻一笑，像是山崖上的雪莲，好看极了。我顿时呆了，

看来传言倒也有说对的地方。

“你竟然偷了王母的玉液琼浆。”他拿起酒壶轻轻嗅了一口，说道。

“不是”我急急辩解道：“是我自酿的桃花酒，虽比不上王母的玉液琼浆，却也是极好喝的。”

他沉默了片刻，就在我忐忑不安时，他出了声，“你倒是有心了，知道吕某拒绝的了任何事物，唯独拒绝不了美酒。”

我顿时舒了口气，没想到阴差阳错地投其所好。

“还真是好酒，不比琼浆玉液差多少。”

“是吗？这是我潜心研究出来的秘方，我还以为不好喝呢？”看来我也是有酿酒的天赋的，我小小地窃喜了一下。

他只喝了一口就将酒壶还给了我。“不是好喝吗,为何不要了？”我不解地看着他。

“没什么，我只是怕上了瘾，想喝时却喝不了。”他淡然地说道。

“这好办呀，我以后每天来送给你喝。”

“这不是便宜你了，以后都有机会接近我。”

还真是个自恋的人呢。“谁稀罕了，我只是希望有人分享我酿的酒而已。”他没支声，只是默默地将酒喝完，我心里一阵高兴，终于有人能欣赏我的酒了。

自那以后我便日日送酒予他，而我的心也一点一点沦陷了。我时常在酿酒时想起他以至于经常被大仙女责罚。青鸾取笑我说我是思春了，我笑笑，没有作声。她这回倒是说对了，确实有个令我魂牵梦萦的男子，只是他是那般的可望而不可即。

（九）

芍药自那日离开后一直没做什么，也没有为难我。就在我们以为这事告一段落时，发生了一件谁都没有预料到的事。

我被西王母传召到了大厅，以前犯错都只是大仙女惩罚我，这次为何由西王母亲自出面呢？我的内心隐隐有些不安，青鸾的面色也不好，她很为我担心。

进了大厅看见芍药那抹紫色的身影，我的心顿时凉下了，知道这次的事不好糊弄。

“大胆桃夭，竟敢私自偷取王母的琼浆玉液。”芍药大声地呵斥道。“你有什么证据？”我一脸无畏地回到，心里不免冷笑一声:芍药，原来你也只会玩这等把戏。

“好，如果这件事没有证据的话，那这又是什么？”芍药举起一块手绢，我看见那手绢，上面绣了他的名字，还有一首诗：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我的心渐渐颤抖，失去了辩解之言。那是我一时心起绣的，一直携带在身上怎么会在她那里，我百思不得其解。青鸾则一脸担心的看着我。

“仙子怎可不顾天规私自相恋，请王母定责。”芍药清冷的声音在大厅里响起，我忐忑着，不知王母会如何惩罚。我不怕她惩罚我，就怕她会怪罪吕洞宾。

王母说：“传上仙来。”

我眼睛一直盯着那抹白色身影，看着他站在王母的面前一脸冷然。

“上仙一直严守天规，如有人犯错，该当何罪。”王母一脸严肃的问道。

“自当严惩不贷。”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凉透了我的心。

“有上仙这句话，本宫就放心了。来人，施刑。”

“不要！不要过来！”我不断挣扎着，担心，害怕，失望全都一股脑涌了上来，我的脸上被烙了印记，那是犯了严重罪行的人才会被施与的惩罚。我顿时晕了过去，又被一桶水浇醒，青鸾为我求情却换来一顿毒打。

我的眼一直狠狠地瞪着芍药，如果不是她，我就不会有如此下场，青鸾也不会因为我而受苦。我更恨那个薄情寡意的男子，他的白衣是最无情的象征。

“王母，我相信上仙是被那桃夭所迷惑，不是他自愿的，他一定会给桃夭最公平的裁决。”芍药的声音清冷动听却透着嗜血的残忍，如果眼神能杀死人的话，她已经被我射死了。

我漠然地看着他持剑向我走来，那把纯阳剑上斩妖魔鬼怪，下斩贪官污吏。如今我竟有幸死在这把名剑之下，我的唇角绽放了一抹微笑，那般绝望。

我未等他走近，就握住剑狠狠地刺了进去，他的眼神闪过一丝错愕，犹豫着要不要拔剑，我不给他机会，握住他的手使劲将剑拔出，顿时鲜血飞溅染红了白衣，像极了哭泣的桃花。

忘情水喝之忘情，我一饮而尽，毅然决然地跳下了诛仙台。如一只残蝶坠进了无尽无回的黑暗之中。

神仙无情，不做也罢，希望来世不要让我遇见错的人。耳边传来青鸾凄厉的哭声。

（十）

我从梦中惊醒，那个温和笑着要为我种一片桃花林的男子竟是那般的残忍无情。

我抬头看他，像个陌生人一般。现如今我不知该称他上仙还是叫他唐寅。上天何其残忍为何再度让我爱上这个男子。

“桃儿，你终于醒了，你已经昏迷了半个月。”他的声音带着沙哑该是守护了很久了吧。

我的心有丝触动，但是只要想到他是为了秘方才接近我，我的心不免有些酸楚，我撇了他一眼后转过头不去看他。

“你记起来了吗？”似乎看出我眼里的仇恨，他小心地问道。

“这样也好，你不会原谅我的，毕竟我伤你那么深，你放心我只是想弥补过错而已，不会抢你的秘方的。”

我静默不语，又闭上眼睛重新睡觉。

在我养伤的这个月里，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对待我，我对他则爱理不理的。我常常独坐在夜里仰望那片星光，思绪总是飘向那遥远的地方。

我想起了青鸾，没了我之后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就这样静静地过了一个月。他总是安静地陪着我，在一丈之外，默默地守护，有些时候我转头看他，才发现他已在风中立了许久，鬓角上染了些许冰霜。我强咽下心中的不忍，逼迫自己学会冷漠。

之后我才发现有些冷漠不是想学会就学的会的，更别说是深爱过的人。

在唐寅极力地隐藏下，芍药还是找到了我，一袭红衣，妖艳夺目，眉间的一点朱砂痣更是鲜艳欲滴。青丝乱舞，带着几分煞气，像极了前来索命的人。我不免冷笑，曾经令天庭无数人心动的芍药仙子如今竟离魔道不远，这世间到底变成了什么。

如今以唐寅的凡人之躯如何抵抗的了芍药，他被芍药的仙术困住了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向我逼近。

我曾经说了个谎，为何我的桃花酒这么像王母的琼浆玉液，那是因为它们本就是一样的。琼浆玉液不仅味道鲜美，更有永葆青春，延年益寿的功效。我本是桃树化成的，王母的蟠桃在我跳入诛仙台后不再开花结果，这也是她为何急着要我的秘方的缘故。

芍药说：“你知道王母会如何惩罚吕洞宾吗？他犯了两条天规，一是办事不力，而是包庇罪犯，哪一条都有够他受的，而你如果不将秘方交出来，他必将灰飞烟灭。”

我看着这个为了爱情而变得丑陋的女子没有害怕反而有些同情，我丑只是丑在外貌，而她的丑却是内心长出的毒瘤，那般根深蒂固再华美的外表也遮掩不住。

我沉默着不作声，眼看她那一掌即将劈向唐寅，我终于按捺不住了。我终究不忍心看他灰飞烟灭，即使他曾那般残忍地对我。

那秘方藏在我的内丹之中，取之内丹必毁，而我也终将灰飞烟灭。爱会让人迷失心智，即使我爱错了人。

我将内丹吐出，红艳艳的内丹发出夺目的光辉，我看见芍药赤luo裸的目光，她立刻飞身夺了过去。

青丝乱舞，笑容惨烈，“你要好好的！”我用最后的力气对他说。

他的泪水缓缓流出，我的身子渐渐变透明，要让一个人记住自己，唯有为他去死。我想我终究是自私的，沉浸在愧责之中是我对他最好的报复，不是吗？

（后记）

南山上有一片桃花林，有一个白衣男子每日与桃为伴，别人不知为何他总是痴痴望着那片桃花林，喝着酒致死方休。桃儿，你看到了吗？我终于为你种下了一片桃林。她们迎着风跳着最美的舞蹈一同你为我跳的那般。你看到了吗？然而无人回答，只有花瓣迎风飞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