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时想,古今中外的小说,富于语言技巧和想象力,马上能受启发,切入并借鉴的,竟然少之又少!好多大师的作品,象我这样缺乏识力与积累的人,是只能欣赏,无从借鉴入手。翻译的小说,能借鉴的,亦只是在思想理念、主题氛围、结构技法等层面。借鉴语言?因是译文,先就隔了一层,更不用说西方语言行文特点与汉语言的迥然不同。王小波是说过,王道乾译的杜拉丝的《情人》,查良铮译的普希金的诗歌,可作为汉语言创作的借鉴。我却在想,这是他在放烟雾。他的小说语言,可是借鉴了这两者的?从《黄金时代》到《红拂夜奔》,都不象。
目光只得圈定在汉语作品上了。古典小说,也就《金瓶梅》、《红楼梦》那几部的语言值得看看。几百年下来,一大批人在学着,三言两拍,拍案惊奇,到了鸳鸯蝴蝶派,这种文白语言,学烂直至恶俗的境地。五四后为什么有一大批欧化的新小说,只是主题先行、语言技巧粗稚,当时居然盛行?现在看来,价值还不如某些鸳蝴派小说。原因何在?除了此类欧化小说语言、内容更贴近现实之外,实在也是拜了鸳蝴派之福。读者已经厌倦了,他们需要一种反动,一种新鲜的空气。于是,茅盾、巴金和左联等人的小说成了新文学的主流。很可惜,现在他们似乎也被抛弃了。上次看到以王蒙为首的一批当代中青年作家,例出自己钟爱的作品,鲜有填茅巴左联等人作品的,这也是一个侧面的例证吧。他们中的好多人,倒是将《红楼梦》列为最钟爱的作品。我想王蒙等人也是在放烟雾,因为我并没有从他们的作品中,看到过多少《红》影,包括对语言技巧的承继。当然,创作和个人爱好是两回事。当代的作家,老一点的学苏俄小说,新一点的,学欧美某几家。这些现当代作家,在语言技巧上,鲜有创新。
只能将目光集中在几个个性独特,已形成自己语言风格的作家上。鲁迅、钱锺书、阿城、王小波的小说风格,好是好,象我这样的笨人,学不来,只得投降。老舍的,也不错,虽然觉得有些啰嗦,只怪自己没生在北京,语言没有亲和力,真是对不起他的幽默。沈从文的小说,现在看来,结构已土,语言好象也有些隔代的陈旧味,就只氛围不错。
二
看来看去,就只有张爱玲了。
我最关心的是张爱玲的“怎么写”。她很注重文本的一些细节,比如对话中“!”号的妙用,既精炼了语言,又突出了人物个性。小说叙述视角的转换手法,也总是轻盈一带而过。《金锁记》中,七巧钱欲战胜情欲,在楼上窗口看着季泽走了,“仿佛脸上挂着冰冷的珍珠帘……”那一段,写得行当所乎行,止当所乎止。至此,就和黛玉看到湘云联出“寒塘渡鹤影”时一样,我也只是在心里连叹“了不得!”
张爱玲重要的中短篇,全是在1943、1944年发表的。一个没有多少恋爱经验的24岁女子,居然能写出那么多恋人之间的俏皮话!一个没有多少人生阅历的24岁女子,竟然在小说中,写出那么多关乎人生的警言妙语,那么多生活中的细节之美!我除了惊叹她想象力过人的丰富之外,更惊叹于她的早慧、早悟。想起自己真正的开巧,还要拜谢丏尊、叶圣陶两位老先生所赐。高二时看他俩合写的《文心》,才稍稍找到观察社会、认知人生的路径;一至今日,竟无往深处有多少延伸,真是气馁!
然而,山珍海味,也有吃怕的时日。
张爱玲小说中的譬喻,多而妙,是她天才的标志。那么多有关月亮的妙喻,看得多了,我似乎有些麻木。她那些譬喻中,多的是森冷的、苍凉的手势。人生没有太多的亮色,一路灰,一路灰下去。我清楚,也许人生、生活的本真,就是灰色的。这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灰,比彻底的悲观更让人受不了。到了《连环套》,连那些灰色的意象和譬喻都没了,只有一路的白开水式的语言,她在这篇小说中,丧失了自身的语言特色。霓喜这个人物,真个有些假。她凭着一点姿色和满嘴的洋泾浜英语,找到的“丈夫”居然一个赛一个,太没有现实性了呀。这样写下去,和琼瑶等的言情小说,有何分别?
傅雷曾写过一篇评张的文论,批评过《连环套》。他信手拈来,胸有丘壑,心中自有一把评论小说优劣的尺子。不过,他又自辩:“在此我并没有意思铸造什么尺度,也不想清算过去的文坛,只是把已往的主张缺陷回顾一下,瞧瞧我们的新作家为它们填补了多少”。实际上,傅雷借盛赞《金锁记》,恶评《连环套》之际,皮里阳秋地,连带将五四以来,《金锁记》以前的中文小说,说得一无是处。幸亏鲁迅已死,看不到;不知茅盾巴金当时看了有何感想?他用自己的尺子将张爱玲已发表的小说量了个遍,然后热心地为张开了个“药方”。
傅雷的文学评论功力,我揣度现在的那些批评家,也不见得有几人能及过。
三
然而,张爱玲不并领傅雷这个情,因为他们两人的文艺观,确有不同之处。
直到八个月后,张爱玲才发了篇《自己的文章》回击。这是一场前网络时代的掐架,双方板砖对舞,场面看似冷淡,内里倒有些血淋溚滴。就好比是法海与白娘子斗法,有点轰轰烈烈,我看得惊心动魄。张爱玲一上来,就扔了块大砖,“我以为文学理论是出在文学作品之后……理论并非高高坐在上面,手执鞭子的御者。”她的意思很明显,我自己心里有好坏的分寸与尺度,傅先生你也有你的尺度,但是很可惜,这文章是我写的。你不能“手执鞭子”做我的“御者”。就差没说:如果你觉得我写得不合你心目中的“好”,你就按你自己的好尺度去写出“自己的文章”来。这个女子也真厉害!我要是傅雷,怕是一上来就给她扔过来的板砖砸晕过去。想起,当初池莉回击刘川鄂时,就没有如此好的身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请看:
(一)
傅:……而且文艺的长成,急需社会的批评,而非谨虑的或冷淡的缄默。是非好恶,不妨直说。说错了看错了,自有人指正——无所谓尊严问题。
张:我以为文学理论是出在文学作品之后的,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恐怕还是如此……理论并非高高坐在上面,手执鞭子的御者。
(二)
傅:……斗争是我们最感兴趣的题材。对人生的一切都是斗争……人的活动脱不了情欲的因素……去掉了情欲,斗争便失去活力。情欲而无深刻的勾勒,便失掉它的活力,同时把作品变成了空的僵壳。
张: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又如,他们多注重人生的斗争,而忽略和谐的一面。其实,人是为了要求和谐的一面才斗争的。
(三)
傅:我不责备作者的题材只限于男女问题,但除了男女以外,世界究竟还辽阔得很。
张:一般所说“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打算尝试……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
(四)
傅:假如作者的视线改换一下角度的话,也许会摆脱那种淡漠的贫血的伤感情调;或者痛快成为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把人生剥出一个血淋淋的面目来。
张:极端的病态与极端的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我以为这样写是更真实的……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个时代的总量。
(五)
傅:王尔德的人生观和东方式的“人生朝露”的腔调混合起来,是没有前程的。它只能使心灵从洒脱而空虚而枯涸,使作者离开艺术,离开人,埋葬在沙龙里。
张:我喜欢素朴,可是我只能从描写现代人的机智与装饰中去衬出人生的素朴的底子。因此我的文章容易被人看作过于华靡……我也并不赞成唯美派……美的东西不一定伟大,但伟大的东西总是美的。
(六)
傅:总而言之,才华最爱出卖人!像张女士般有多面的修养而能充分运用的作家……
张:……而我也不过是一个文学的习作者。
(七)
傅:多写,少发表,尤其是服侍艺术最忠实的态度。
张:成名要趁早!
……
四
他们的掐架,我不想作出对错这一两分法判别。正如世上不是光有黑白的对立两色,还有黄红蓝等缤纷色彩。世上也不是只有好人坏人两种对立之人,多的是不彻底的人。也许傅雷有些直面说教;也许张爱有点意气其间。我欣喜的是,他们的论争,令我思考,并有收获。
我想,他们的掐架,就是一场关乎如何写小说,才能更获永恒的论争。
张爱玲在文章中,提到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时,原有主题先行的毛病,“想归结到当时流行的一种宗教团体的人生态度的”,“终于,剩下来的主题只占插话的地位,而且是全书中安得最不舒服的部分”。其实,在这一点的认识上,傅雷和张爱玲是共通的。他说过:“哪一种主义也好,倘没有深刻的人生观,真实的生活体验,迅速而犀利的观察,熟练的文字技能,活泼丰富的想象,决不能产生一件像样的作品。”这段话,傅雷当是说给左联那帮人听的。
关键在于,人类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新的思想理念,新的哲学思潮。人类思想在流动,更迭,以主题先行支撑起来的作品,当时也许是巨著,往后这种思想主题过时了,就不免黯然失色。比如读《金瓶梅》、《聊斋》、《红楼梦》,里面的佛教的因果报应、轮回等学说,现今看来,有些好笑。可在当时,也许是一种先进的社会思潮,是作者写作的思想支柱。现在这些书仍能吸引读者的,却是那些断断续续的细节之美。作品正是靠这些,依然一寸寸都是活的,而不是靠佛教学说。
看来,小说的细节之美,较少受时代更迭的影响,这也许是一部小说永恒的要件。纳博科夫也曾说过,细节对写作者来说就是上帝。张爱玲显然也早悟到了。
有一个故事,说的是欧美等国主流文艺界,看到极权国家民主派作家,写出的反专制的小说巨著,都说好。只是那些国家的作家,不会真正拿他当大师,顶礼瘼拜地学他的小说写法。何也?也即在于小说主题先行的症结。当民主人权早已充溢在那个的国家空气中,反专制的小说,显然作不得他们的先锋文学。也许在现时的俄罗斯,《古拉格群岛》,只是成了一堆反专制的档案?当然,还有高行健?更有鲁迅,他的《狂人日记》等,不正是主题先行的作品?语言现在看来还是隽永耐读,民主后的中国读者会怎样看?说不准批评道:小说老套的讨伐“吃人”,追求“立人”的思想主题,及杂文式的写作手法,束缚了作者的想象力,致使语言枯滞而缺空灵;伤害了小说细节的美感铺陈,损害了文本篇幅的拉长……
傅雷内心,是用巴尔扎克、托尔斯泰这些作家的巨著,来衡量张爱玲的作品的。他得出的结论之一,就是张的小说题材太窄。巴、托还有雨果等人,恨不得将整个社会所有类型的人,全部写过一遍。不可思义的结果是,这些人的作品,现在看来,似乎落伍了。这个世界还有多少人,真正从他们作品里,去汲取写作的养料?为什么落伍,也许是语言的欠精致,过于拖沓;也许是多少仍有主题先行的写法;也许是他们对人类内心活动的描述太少;也许是一本本厚实的巨著吓倒了读图时代的读者……那为什么他们同期的作者,象福楼拜,倒是有了越来越多的爱慕者?也许福氏的写法,正好和他们相反,更贴近现代人的心灵吧。
如此看来,张爱玲还真有些先见之明了。也许张爱玲的小说将流传下去,也许不会。谁能预测几百年后人类还会不会再读小说?谁也说不准。
张爱玲小说的魅力,能流传下去的理由,或许就是:用精致的语言,塑造人生素朴的氛围;精辟描摹生活中的细节之美,那些人物的动作、俏皮而又真切的言语、曼妙的譬喻及复杂多变的内心世界……
本文已被编辑[千山我独行]于2004-11-23 19:13:5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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