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生活琐忆之十一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家住在北方小县城中心地段一个小院里。
那个小院南北长,东西窄。从南面的门口走进去,是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东侧是十间座东朝西的东厢房,通道西侧是一条长长的院墙和一片空地,原来可能是一排相对的西厢房,不知什么年代拆掉了,变成了空地。通道的北头,有一道东西横墙,中间是一个月亮门,门后又是一个单独院子,里面是座北朝南的五间正房,住着我们那个小院的房东,厢房里住的都是房东的租房户。那是建国初期国家实行私房改造的结果。
因为是建国初期,百废待兴,人民政府正在致力于治理建国前留下来的战争创伤,发展国民经济,根本顾不上城市建设。小城居民住房全是解放前的旧房子,陈旧破烂不说,而且严重紧缺。那个年代小城居民过的真正是蜗居生活。记得我们搬进小院时,那八间厢房里,住了五户人家,有二十来口人。我家六口人,住在中间两间厢房里,我家南北两边八间厢房里,住了四户人家,其中有三家是五六口人住着两间房子,有一家还是祖孙三代在一起生活。住的最窄的是小院南头第一家,那家五口人住在一间屋子里。小院最北面的一间是房东留下来存放东西的。
我家搬入小院那年,我刚上小学二年级。同院和我一样大的的孩子有七八个。白天,各家的大人们去单位上班或打零工,大一点儿的孩子们到学校去上学,院子里只剩两三个没上学的小孩儿和看家的老人。整个院子里显得很清静。但到了中午和晚上,小院里就显得很拥挤和热闹了。因为屋子小,除了冬天外,春夏秋三季各家都是在院子里做饭、吃饭,早上做饭时,一般都是各家的母亲自己在外面做,男人和孩子们大多在屋子里睡懒觉或是洗漱,吃饭也大多在屋子里。而中午和晚上做饭时,各家的大人孩子们。都在院子里。大人们忙着洗菜做饭,或是边做饭边聊天。孩子们则是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玩耍嬉闹。尤其是夏天的晚饭后,因为屋子小,人口多,天气闷热,各家的大人都坐在院子里聊天,做零活,孩子们就在院子里,直到夜深了,屋子里凉快了,人也困乏了,才回去睡觉。那个年代,人们的业余生活是很单调和枯燥的。不用说电视,就连收音机也没有。但那个时间却是孩子们每天最快乐的时候。我们或是分成两拨捉迷藏,做游戏,或是围在一起猜谜语,玩画片,或是坐在大人身边听他们聊天,讲故事。有时我们玩乏了、累了,就随便扯一块东西铺在地上,躺上去,一边儿互相嬉闹,一边仰望着天上,看月亮,数星星,找北斗,有时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被大人们呵斥起来后才很不情愿地回到屋子里去睡觉。
到了冬天,因为外面太冷,人们的衣服又很单薄,每天晚饭后,各家的大人都不愿出来,一家人就猫在屋子里聊天说会儿话,然后早早躺下睡觉,也好省点电钱。但孩子们却不愿意在家里听大人们唠嗑儿,早早睡觉,总想到外面去玩儿。然而,寒冷的天气限制了我们的行动,即使想玩儿,也玩不了多会儿,就会被冻回去。
后来,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好去处,那就是到小院南头第一家老郭头儿家里去听故事。
老郭头儿的大女儿在县城一家国营企业做工,二女儿和小女儿都在上小学,老伴经常出去做短工,只有他自己整天呆在家里看家做饭。说是老郭头儿,其实那时他们包括我的父母,都不过四十多岁,只是因为那年月结婚早,孩子多,生活条件差,人老的快,老郭头儿长的又瘦又黑,脸上都是褶子,头上早就秃了顶,所以我们都叫他老郭头儿。刚开始,我们都不理解,为什么他家总是老伴出去做工,老郭头儿却呆在家里。后来才知道,原来老郭头儿解放前在外地大城市当过伪警察,但没有什么罪恶,解放后并没受到什么惩办,只是一直失业在家。因为他年轻时当警员,整天溜溜达达,什么活也不会干。解放后失了业,身体又不好,常年咳喘,大多数时间在家里看家做饭。“四清”运动初期,虽然受到了审查批判,但也没有受到什么惩处,只是随着全国城市疏散人口,被全家遣送回原籍安置。因为他早年离家,原籍农村的家里早已没有什么亲属和房屋土地,县里就把他们一家安置在了县城。这也是他们一家五口人为什么只住一间厢房的原因。虽然住的狭窄,生活也很困难,但老郭头儿一家人大概是受苦习惯了,到显不出多么压抑悲观,每天和同院人家一样,忙忙碌碌之余,也乐呵呵地和大家说笑聊天。尤其是老郭头儿,大概是因为年轻时在大城市呆过,见多识广,很爱和人闲聊说笑。夏天的时候,大人们在院子里聊天,常常是别人向他问,听他讲。古今中外,山南海北,人情世故,无所不谈。到了冬天,因为各家的房子都很窄,大人们不愿串门,都是猫在自家屋里。而老郭头儿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他家大女儿在单位住宿舍,两个小女儿虽然都在上小学,但都很文静,平时和我们在一起玩都不大爱说话,在家里就更不爱说话了。于是,他就经常招呼我们几个到他家里去玩。我们去了,就坐在他家炕沿上或屋子地下,听他给我们讲故事。开始,他给我们讲的都是聊斋鬼故事,虽然慢声拉语,不急不慌,但却绘声绘色,煞有介事。我们经常听得入迷,有时听得心里发毛,却嘴上不说,直到夜深该回家了,才露出不敢回去的样子来。记得有一次他给我们讲聊斋里画皮的故事,讲到画皮女鬼吃人心的时候,他故意做出鬼脸,还伸出两手,比划着女鬼挖人心的动作,吓得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出,眼睛也不敢看他。讲到后来侠客用剑杀死画皮女鬼时,他又用手比划着用剑刺死女鬼的动作,让我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后来,他看我们听了聊斋鬼故事后,有时害怕的不敢回家,就不再讲聊斋故事了,而是给我们讲一些他年轻时在外面听到见到和经历过的奇闻异事儿。什么北京北海公园的九龙壁能传递回声啦,颐和园里的石舫比真船还大啦,圆明园里的大水法是中国人最早发明的喷泉啦,北京动物园里的猴子会给人抱拳作揖要吃的啦,我们消除了恐惧感,就更爱听了,常常是晚上刚刚放下饭碗就跑到他家去,有时他们一家人还没吃完饭呢,我们却坐了一屋子。他的老伴儿是个很和善很有耐心的人,不论老郭头儿夏天在院子里和各家的大人们聊天,还是冬天在他家给我们讲故事,也不论每天我们去多早和呆到多晚,她都从不烦弃或冷谈我们,而是坐在炕头儿一角,默默地做着家务活,听着老郭头儿给我们讲故事。其实,老郭头儿给我们讲的那些故事,对她来说,可能早已听过上百遍了,但她从没有因为厌烦给我们脸色看或撵我们早点回去过。有时她还主动问我们渴不渴,谁渴了,她就从暖水瓶里给倒上一杯水。所以,尽管她很少和我们说话,但我们都觉得她很和蔼,很亲切。
可惜,这样的日子只过了两个冬天。第三年夏天,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全国的阶级斗争气氛日益浓厚,随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升级,原有的地富反坏右分子早就成了造反派们批斗和管制的对象,那些有一般历史问题的人员,也再次受到造反派的审查和批斗。不知从哪天开始,老郭头儿因为解放前当过伪警察,虽然过去早就结论没有罪恶,属于一般历史问题。但在“文化大革命”初期造反派们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环境下,只要是有点历史问题的,都在劫难逃。很快,老郭头儿就被街道上的造反派组织叫去接受审查,并让他每天和那些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们一起参加学习班,交代自己在解放前干过哪些坏事儿,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斗争。那些日子里,老郭头儿每天从学习班回来的时候,总是一脸沮丧、委屈但又无可奈何的神情。见了同院的人们,什么也不说,只是耷拉着脑袋走过去。他家的大人孩子也都像霜打的叶子一样,整天没精打采,沉默寡言的,全家人连吃饭也挤在那一间小屋里,不再出来了。就连他那两个上小学的女儿放学后,也都闷在家里呆着,很少出来和我们一起玩儿。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个多月,后来造反派们实在没有查出他有什么新的问题,而且那时“大革命”已发展到夺权阶段,造反派们把斗争的对象开始转向当时的党政领导干部,即所谓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对于那些地富反坏右分子,造反派们已经没有兴趣和精力再去折腾他们,这才停止了对老郭头儿的审查。但他和全家人仍然是整天闭门不出,很少和同院人们在一起闲坐聊天了。我们这些孩子们,从老郭头儿被造反派审查那天开始,就再也没到他家里去听故事了。
大约在一年多以后,不知道是按照什么政策执行的,老郭头儿一家又被列入遣送回乡管制教育对象,打发到老郭头儿原籍本县北部一个小村子里去了。
老郭头儿一家走后,我们晚上没有了去处,只好也闷在家里早早睡觉,觉得很没意思。所以,我们都很想念老郭头儿一家,也很怀念晚上到他家听故事的那些日子。但那时我们都是孩子,既不知道那场“大革命”中各种事情发生的原因,更没有什么办法留住我们所喜欢的日子和生活。
多年以后,我在县里工作时,遇到当年老郭头儿一家下乡那个村的人,问起他们一家的情况,才知道老郭头儿一家那年回村后,生活过的非常艰难。老郭头儿在城里都干不了什么活儿,在农村就更干不了什么重的农活,虽然每天也跟着社员下地干活,但只能做些轻活儿,每天只挣五、六个工分。而他的老伴儿从小在城市里长大,根本没干过农活,虽然身体比他壮,活儿干得也不少,但因为是妇女,每天最多只能挣七、八个工分。两个小女儿还在上学,挣不了工分。加上那时农村普遍穷得狠,有的生产队一个工分不到一毛钱,一年下来,他们老两口挣的工分扣去分的粮食,剩不下几十块钱,根本解决不了全家人一年的必要开支。他们的大女儿当时在县里一家国营企业上班,没有跟着下乡。但那时县里工人的工资普遍不高,每月只有三十多元钱,自己生活勉强维持,根本无力帮助远在百里之外的娘家人。后来,老郭头儿两个小女儿大了,知道了全家人为什么被送到乡下来的原因,有时遇到不高兴的事情后,难免回家抱怨几句老郭头儿,使老郭头儿的心情日益低落,终于在一天夜里,自己跑到村子外很远的铁路上,卧轨自杀了。再后来,老郭头儿的老伴儿和两个女儿在农村苦苦挣扎了几年,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她们得到平反,重新回到了县城里。两个小女儿都先后参加了工作,老郭头儿的老伴成了城镇居民,在三个女儿家里轮流生活,安享晚年,直到八十来岁才安然去世。
听到老郭头儿一家的情况,特别是得知老郭头儿早已含冤去世后,我心里感到沉甸甸地,好些日子平静不下来。虽然时隔多年,但老郭头儿给我留下的印象却十分深刻。想到他仅仅因为解放前干过几年伪职,就遭受了那么多年的磨难,最后竟抛离家人横死荒野,命运对他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但那是历史的错误所造成的,处在底层的普通人又有什么办法能够摆脱那种厄运呢?好在历史又是公正的,老郭头儿的问题最终得到了平反,他的老伴儿最终过上了幸福的晚年,他的孩子们最终过上了和其他人家一样幸福的生活。
难忘那年那院那户人家。难忘儿时困苦艰辛但又充满希望的日子。
-全文完-
▷ 进入天水一滴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