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的最后一个月,我在厂里自己的岗位上几乎没有什么产量,因为我已经静不下心来,一日日掰着指头,算着离过年还有多少天,只盼着能早点回到家里,看到亲人,看到家乡柑橘丰收遍地金黄的盛景,看到乡亲们手握钞票喜气洋洋的样子。也盼着与亲人一起过一个红红火火的大年。
“年”,本是古时候传说 中一种水底凶猛的怪兽,每当一年的最后一天也就是除夕那天就窜进村子里祸害百姓,抢食百姓的粮食和牲畜,让人们深受其害不得安宁,后来是一位仙人化妆成叫化模样来到村里,试探出村民的热情和善良之后,用红绸和火燃竹节发出的“啪啪”声把年赶回了江底,让村里人从此过上了安居乐业的生活。经一年年演变,如今人们已经改用在除夕那天贴上大红的对联和燃放鞭炮来庆祝人寿年丰。所以说到年,便自然想到了红色,而我家乡遍山的柑橘在那个时候,也正用近似于红的颜色为辛勤培养了它们的主人换来大把红色的钞票。红色让常绿的村庄洋溢在喜庆的气氛中。
一个注定与土地有缘的人与土地的感情自然也是深厚的,当我两年前因为孩子读书的事情不得不就近到他读书的城里打工时,我的心是不舍的,我留恋家的自由和朝朝夕夕都能于田间地头相见的乡亲的笑脸,更留恋那“春种一粒栗,秋收万颗籽”的肥沃土地,在那片土地上,我收获了自成人之后近20年来源于水果蔬菜和粮食的幸福,也收获了土地带给我的劳作的快乐。
人来到了城里,进了工厂,心却是没有远离。驻足于九里这个县城边缘的工业区,我时常于清晨隔着云雾轻绕的山,向着家的方向眺望,想着家里的老人身体是否安好,家乡的天气是否晴朗,那一望无际的柑桔林里果实是否又大又多,人们是否还是在忙里偷闲地聚集到麻将桌前寻找着几元几十元输赢的消遣……。
终于等到了放假,兴冲冲坐上回家的班车,心早已飞到了百多里之外那个青山绿水环抱的小村庄。经过3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踏上了我朝思暮想的那片温润土地。
然而,一下车,我便感到了一种异样:公路两边此时本该只剩下一片绿色的柑橘树上大多都还挂着密密麻麻的果实。往年此时买卖正热闹的几个柑橘收购点冷冷清清,一个客商也没有,有几家乡亲的门前堆着多达几千万把斤的柑子,都用油布盖着。一位本家大伯正提着一篮坏了的长虹果往垃圾堆里倒。我叫了他一声,问及是怎么一回事,大伯是个乐观的人,并没有给我一张想像中的愁脸,倒是笑着回答我说:“今年在家种柑子的算是亏得连本都没有了,4角钱一斤还要给贩子说好话。”我愣了,急急忙忙来到路口我表姐家里,想闻其详。表姐看见了我,老远便热情地迎了出来。表姐也是一个宽容大度且坚强的女人,表姐夫于两年前因病去世,表姐仅靠着微薄的抚恤金生活是远远不够的,她已是六十多岁的年龄,却仍是一丝不苟地伺弄着她的柑橘树,从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收获着那个年底未知的希望。稍加寒喧,我们便说起了今年的柑橘销售行情,表姐一脸豁达的笑容里藏着些许无可奈何的成份,她向我细述了一些让我惊愕不已的事情——
表姐的柑橘是在两天前才以4角一斤的价格卖了的。自柑橘成熟以来,开初来的几个水果商一开始就把价压得很低,比前一年低出了一半之多,低到了乡亲们不能接受的程度。在果商列举了一大堆只能低价收购的理由而仍没有一家答应卖出之后他们便一个个头也不回地走了。后来果商越来越少,价格却也是越来越低,有少数乡亲看到大势不好,想到“捡一个比掉一个好”,果断地折本卖了,多少总能有一点收入,要不老留在树上也影响树的来年挂果势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年不行,还得寄希望于来年。直到元旦和临近春节这两个最重要的销售时段过去,价格仍是没有一点上涨的趋势,多数乡亲们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当初一是想着时间还早,抱着侥幸心理以为价格还会涨一点,二是寄希望于想百姓之所想、急百姓之所急的政府,现在看来是什么也指望不上了,要是再不卖出去恐怕真的要全烂在树上了,还是咬咬牙卖了吧。可是象这样3角4角的价格请80元一天的小工实在是不值了,好在乡亲们都和气,便商量着相互帮忙,日夜不停地采摘、装车,直累得腰酸背痛,站着也能睡着了。柑子卖了的,算是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算算帐,有的保本,有的倒贴皮。更有甚者,年近七十的老王在给自家采摘柑橘回家的路上摔坏了胳膊,现在还住在医院里;五十岁的老 张伯在给邻居老梅家背柑子时摔断了大腿仅住院费就花了4000多元,至今还拄着拐杖,可怜老梅家柑子仅卖了不到6000元,辛辛苦苦忙了一年到头,除去给老张伯的医药费外,自家只落下一千多元。为此,老梅的老婆欲哭无泪。即便是乡亲们如此地辛苦劳累,即便是价钱低到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即便是你的柑桔品质再好,因为果商少,收购量不大,你都得赔着笑脸说着一大筐的好话,方能把果商像请神一样地请进门来,由着他们挑剔的眼神从你本来不错的果子再筛出一批次品来。还有很多人家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至今果子还挂 在树上没有采收回来,有的采收回家了也是没有卖出去还堆在坝子里。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任心中火烧火燎似地,也只能干着急,连见人诉苦的心思都没有了,只将所有的愁挂在饱经风霜的脸上或付之于深深地叹息声中。
在表姐家吃过午饭,我没再作停留,也没有直接回到自己家里,而是径直来到有点近亲的姑父家。两年前我离家去城里打工时,将自己的两百多棵柑橘树全给了他们。当年柑橘还比较值钱,那时送给他们觉得自己还有一种无需任何回报地慷慨,而今听说柑橘的价值已是到了如此不堪的境地,我的心里竟油然生出一种内疚感来。进得姑父家们,姑姑在做饭,姑父正在给一些长虹果装箱,看上去不多,一看就是送人的。姑父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枯瘦的双手青筋凸露,几年前还挺直的身板已有些微微佝偻。岁月真是无情啊!姑父告诉我,他的柑橘都以3毛5的价格卖了。好在自己早出晚归地忙活,没请多少小工,算是刚刚弄回了农药肥料钱外加一些够自家吃及送人的柑橘,现在还剩下一些被打下来的,估计有1000多斤,吃是吃不完的,所以遇上不产柑橘的亲戚朋友及熟人都要送上一些,还专门给我们留了几百斤品质比较好一点的。我说,能变点钱的就都卖出去吧, 我们自己吃的小一点不中看一点不要紧,再说我们在家也呆不了几天,走时行李多,坐车的人也多,也带不了多少。
整整一年多在山那边水那边望着、梦着,无数次在脑海中描绘着家乡鸟语花香,果实挂满枝头的美景,想像着人们因丰收而手握大把的钞票笑面如花,期盼着节日气氛带给我希望中的快乐。而此时从姑父家出来,走在通往自家的路上,下车前兴奋激动的心情消失怡尽。看着路边零零散散还挂着红红果实的柑橘树,我已无心去欣赏它们因被冷落而暗藏着忧伤的美丽,此时所有的美好在我心里都已变得沉重起来。一群在冬草丛中觅食的麻雀从我的眼前飞掠而过,带起一股刺透心骨的寒意。
我家乡的土地何其肥沃,在没有响应国家号召遍植柑橘以前,这里四季作物皆宜种植,而且季季丰收。年年岁岁,人们稻花香里说丰年,怡然自得,过着不愁温饱知足常乐的生活。而如今是怎么了?种植柑橘本是农村在前进路上最英明最具伟大性的一次改革,而且品种也是在不断地更新,可总是等到你更新成功,价格就如影随形地跟着降了下来。两千多年前,伟大的诗人屈原就写下千古不朽的《桔颂》,而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那“受命不迁,生南国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的佳树,竟落得如此不被优待的境遇,并且直接影响着农民的经济收入和生活状况。想来不由得生出一种凄凉之感。并恍然间生出了一个怪诞的念头:难道是那种叫做“年”的怪兽又要横空出世了么?
回到家里,打开大门,久未居住,一屋的灰尘。没有落座的闲暇,直接进入打扫卫生的程序。一间间房里扫地抹灰,清扫蛛网,而我的心情也一如墙角那些大大小小的蛛网,凌乱而毫无头绪。
收拾好家里的一切,离过年还有几天,为了改善一下有些凄然的心情,我决定去40多公里外的娘家玩玩,我娘家是大型烤烟基地,据我所知每家每户的收入都在一万几万元以上。可是进得哥哥家的们,听来的却也是不容乐观的消息:收购烤烟的人会给你把一级压成二级,二级压成*级,而每一级之间都有几元的价格差,这样一来,一百斤烟就要少了几百元,总的算下来,一个高产户一年的收入会少上万把多元。我的天哪!想想是多么心寒,可是,老百姓就是老百姓,农民就是农民,农民就是忠厚老实的代名词,他们又能怎么样呢?只要碗里还有一口饭吃,他们就只会对一切的不公选择承受。年前的最后一天,去了以茶叶收入为主的我姐姐家,探听到从采茶到炒茶装茶再到卖茶,与卖柑橘卖烤烟遭遇雷同,大多是事倍功半,收入甚微。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我完全穿越般地移植来宋代女词人饮淡酒独守窗的心境,只是感伤的来源不同,含义也不同罢了。
春节到了,村子里没有热闹的景象,也没有多少人家贴出大红的对联,只是在吃团圆饭的时候放响一长串鞭炮,向人们预示着全家团圆了,然后都坐在自家的电视机前看电视看春节晚会。直到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鞭炮齐鸣,远山有稍微富裕一些的人家还放出不少五彩缤纷的礼花炮,才让人觉出了一些过年的味道。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抓走了我家的一只鸡,临走前却在我家门前发出人一样的可怜的声音:原谅我的狠心吧,我也是饿得没办法了。看着那怪物牛高马大,一身横肉,我愤怒地向它掷出一块砖头:“看你这样子,是饿出来的吗?”
转间就到了要去厂里上班的时间,整理好家里的东西,收拾好大包小包的行李,于初九这个睛天的早晨踏上回城的路。再一次来来到姑父家里,又一次看到那堆还没有处理完的柑橘,握着姑父枯燥如松树皮般的手,望着他那双已失去光泽但不失亲切的眼睛,竟也有一种“执手相望泪眼,无语凝咽“的酸楚。我对姑父说:“您要是精力来不及了,或是确实觉得种柑橘没有什么大的意思了,就把我们的树荒着算了吧,像今年这样的情况我都觉着给你反而把您拖累了。”姑父却笑着安慰我说:“不要这样说嘛,去年不行,又怕今年价格还可以呢?”此时路过的梅家大哥也接着说:“那是啊,每年的行情都说不准,不能说去年没收入就不管树了,还指望着今年能是个大年呢。”
多么朴实善良而又乐观的农民啊!我为我是其中的一员感到温暖,尽管农民要经受与工薪阶层的人不一样的挫折和委屈。
我不是庄生,但耳闻目睹农村的生活状态,对所谓的“和谐社会”、“中央与地方保持一致”等频繁见诸于电视报端的官方文字却有着与庄生一样晓梦迷蝴蝶的困惑。我也不是望帝,但我热爱生我养我的那方土地,对那方土地上的乡亲最终能过上像城里人一样富足的生活也与望帝一样有着春心托杜鹃的企望。
坐上回城的面的,一路绝尘而去,家乡的轮廓渐渐模糊,不是模糊在早起的晨雾里,而是模糊在我婆娑的泪眼中。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希望下一个春节,我回到家里能感受到一种全新的年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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