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东靠在车厢的玻璃窗上,微眯着眼。他看了一眼窗外,随着列车的重新启动,窗外一片片皑皑的雪白,像流苏一样不停晃过眼前,迷离恍惚了人眼。
火车在东北的雪原上奔驰,偶尔掠过一座屯子,晓东便下意识地抬头看几眼,那屋舍俨然一片素净中,依稀有几分记忆中家乡小镇的模样。
晓东的家乡不在东北,而是在靠近黄河的地方。离家快十年了,晓东甚至都觉得关于家乡小镇的一切都渐渐模糊了。可是,总有一些东西是留在心底不会忘记的吧!比如那座只在春节前后开放的小镇电影院,电影院前那些卖着糖葫芦、棉花糖的小商小贩,还有那条冬日里结着厚实的冰,夏日里却很是清澈碧蓝的小河。
数年没见,是不是都还一切如初呢?晓东也不知道。
快十年了,自己在外娶妻生子安家立户已经快十年了!自从父亲去世,母亲被接到身边赡养,几乎这些年就再也没有回去过。这次过完春节回家乡,除了受母亲所托看望一些年老的长辈和亲戚,其实晓东私底下还有几个小小的心愿,就是能再去家乡小镇上的电影院看一次电影,然后约上几个久未见面的小学同学,再去那条小河里溜一次冰。
天色渐渐暗了,窗外不停闪过的一片片雪白也渐渐消隐暗淡下去,偶尔昏暗的雪原上透出一两点灯火,暮色中遥遥望去,却也给人平添了几分莫名地思绪和寥怅。
夜深了,车厢内准时熄了灯。晓东和衣躺在卧铺上,微微思虑了一会,给妻子发了个短信,便随着火车轻微地颠簸声中慢慢睡去了。梦中晓东还能隐约感觉到火车的起伏和转弯,那种感觉很奇特,就像极小的时候躺在摇篮里在被父母轻轻晃动一样。
终于渐睡渐深,再醒来就是天大亮了。晓东醒来,微微愣神了一会,依稀回忆着梦里梦到的那些幼时的伙伴,然后摇摇头便去洗漱了——再过一会就该下车了,虽然下车后有表哥开车来接,但总不能就这样蓬头垢面地相见吧!
晓东洗漱完,整理了一下仪表,换完票又再等了一会,终于听见车上的广播开始播报到站信息。
终于还是到了。晓东对自己说。
晓东的表哥开来的是一辆崭新的三菱皮卡,远远地看到晓东,表哥便大力挥着手迎上去,然后接过行李便是一阵寒暄询问。在前往家乡小镇的一路上,开着车的姨表哥不停侃侃而谈,一会说到他新买的车,一会又说到他最近的生意。晓东边听边暗暗打量,这位多年不见的表哥除了脸上开始有了皱纹,似乎精神气色倒比以前好了许多,微微发福的脸上红光满面,看来生活还是蛮滋润的。
晓东从表哥的口中了解到,这些年家乡的变化特别大,镇里和周边村子建起一座又一座的工厂,有本地人开的,也有从外地招商进来的。现在镇上以及周围村镇的人,有很多都不用再出远门打工了。说着,表哥还得意的看了晓东一眼,然后向晓东说起他最近开的那个小厂子。
表哥说完,却发现晓东听得并不是太专注,他有点意外,便讪讪住了嘴。
晓东有点歉意地朝表哥笑笑,便又将目光默默投向车窗外。是的,表哥说的他都听见了,也看见了,因为一路上,记忆中原本全是良田的道路两旁,已矗立着一座座形式各异的厂房,厂房烟囱里喷吐着黑色的烟,烟雾如龙,久久盘绕在冬日的天空上氤氲不散,而路旁的小河——那条晓东记忆中可以在冬天尽情溜冰戏耍的小河,如今也是微微冒着热气,河水泛黄发绿,即使隔着车窗也能隐隐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
不知为何,此刻晓东心中隐隐有些失望,这——就是我曾经的故乡吗?
一路再无他话。到了镇上,在表哥家安顿好住处后,第二天准备好礼物,晓东便开始挨家挨户拜访亲戚。花了两天的时间,晓东终于将镇里镇外的亲戚们探访了一遍,然后他这才松了口气——既然此行的主要任务完成了,那么接下来两天,便是自由安排了。
晓东决定悄悄去那座小时候很喜欢的小镇电影院去看几场老胶片电影,记忆里,似乎自从上了高中以后,就再也没去过那里了。以前还未外出定居时倒没觉得如何,现在倒是非常怀念那座小小的、旧旧的礼堂式电影院,怀念影院里那水泥斑驳的小舞台和舞台上那张洗的发白的荧幕布。
可晓东再次失望了。原本的小影院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大威严的政府礼堂和门前一块“政府驻地,禁止入内”的牌子。
好吧,晓东心里对自己说,既然小河变臭了,电影院也没了,那么就去找少时的玩伴一起喝喝酒叙叙旧吧!
晓东循着记忆,穿街过巷,来到一扇生锈的小铁门前,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幸好还有没变的,比如面前的这扇小铁门,在很小的时候这扇门就已经存在了。这里是晓东小时候最好的朋友小虎家。
晓东轻轻敲门,没人回应。然后他推门而入,继而禁不住皱起了眉头,院子里的凌乱和破败让他有些意外,记忆中小虎的生活应该不是这样子的!
晓东站在院子里叫了几声,还是没人回应。
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开时,小虎家隔壁的邻居大妈却忽然从围墙另一侧冒出头来,问他找谁。
晓东说找王小虎。
邻居大妈一听他是找小虎的,眼中先是将晓东打量了一番,继而眼中露出怪怪地目光,她说看你也不像是个二流子(方言,意指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人),找他干什么?
晓东听了觉得奇怪,便问小虎家里人都去哪里了?
大妈叹了口气,说小虎的父母几年前就相继去世了,去年老婆和他离了婚也带着孩子回娘家了。
晓东吃惊之余有些不明白,大妈却也不再多说,只是指点晓东到镇上的某个地方去看看就明白了。
晓东按照大妈的指点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地方,那是一间隐藏在民居里的废弃的仓库,一推开门,便是一阵缭绕呛鼻的烟雾扑面而来。
他还没进去,就有两个留着板寸、染着黄发的少年挡在了面前,少年叼着烟,横眉斜目地看着晓东,脸上表情似乎微微有些意外。大概是没想到像晓东这样衣着光鲜,白净斯文的中年人会来仓库这种地方吧!
晓东瞄了一眼仓库里面,那一排排的老虎机和牌桌立马让他明白了,他朝两个少年笑笑,先是说明自己也是本镇人,然后又说他是来找王小虎地。
两个少年对望一眼,其中一个少年让出一条路来,指了指仓库的最里面,说你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晓东点了点头,进去走了几步,却听另一个少年在背后“喂”了一声,警告他,说既然这位大哥你是镇上的人,就应该知道这里是彪哥的场子,最好不要惹事!
晓东愣了一下,心里暗自叹息一声,然后继续往里走。终于他走到了最里面,那里有一张硕大的赌桌,各色人等都围着那张桌子叫喊下注。晓东看了一会,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那个人……真的还是年少时的那个王小虎吗?
那满脸凌乱的胡须,布满血丝的双眼,消瘦苍白的脸颊,亢奋激动的神态,那人……真的是我曾认识的那个朴实正直的小虎吗?晓东彻底愣住了。
他默默在赌桌外围站了一会,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晓东便离开了小镇,踏上了返回东北的火车。他知道,曾经的故乡已经彻底消失了,残留在他心中的,只是那些单纯美好而又朦胧的童年记忆罢了!只是,当自己的孩子以后问起自己故乡的模样时,晓东却不知道,他究竟应该怎么回答,亦或者该保持沉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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