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次与人闲聊陆子冈，是在苏州太仓的一个酒会上，同席一位北大影视文学教授，一位北广影视文学教授，一位太仓电视总台的陆副台长。一桌十个人，居然有三位姓陆。于是说起了苏州、太仓一代陆姓很多，北大教授就聊起了陆子冈，言语之间充满了推崇，言辞之内夹杂着开创、玉圣、昆吾刀、子冈玉等专词语。陆副台长说，这陆子冈不是苏州人，他是太仓人呢，从小的玉雕手艺也是在太仓学的。北大教授说，不是在苏州横塘一家玉器铺学的手艺吗？陆副台长说，应该是在太仓浏河古镇，明代是大明第一港，各类手工业非常发达，玉器行也迎合着港口交易的需求，一时兴旺热闹，少年陆子冈就在其中一家当了学徒。

陆子冈是明代嘉靖和万历年间人，虽然在玉器界大名鼎鼎，到了清代，已经被苏州人奉为“玉圣”，可是，在官方史籍中却少有记载，偶尔有些野史笔记、文人小品、地方史志才稍稍顺带着记了他一些传闻趣录，还有就是近现代玉器界对他作品的一些评介、欣赏、赞美和艺术分析归纳。究其原因，就是正宗的传统文化是一种官本位的文化，凡不是读书人，不是做官人，那时很少有机会写入史籍的，司马迁写作《史记》，虽然开创了把商人侠客三教九流记录于史的规则，可是，毕竟能够入史传扬的的小人物少如凤毛麟角，何况到了明清这段等级规则特别讲究的时代。所以，即使陆子冈在玉器界如此声名显赫，可是，对他家族的来龙去脉依然信息寥寥，他从何处来，他身后家族往何处去？均不得而知。即便是今人编写的《苏州名门望族》一书也对陆子冈只字不提，想来绝非编者看不起手艺人陆子冈，而是苦于找不到他家族和家庭的详实资料。如果不是因了“玉”这个特殊的媒介，陆子冈恐怕也不会如此美名流播。

在中国玉文化发展史中，陆子冈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牌，他表现了玉文化史的一个重大的变化或者转折。从陆子冈起，中国的玉文化史展示出新的特点。

据考证，中国玉文化已经有七、八千年的历史，这是由考古发现提供了证据的。在神话传说中，有穆天子西行拜访西王母获得大量玉石珠宝的的故事。据说，这位周朝的第五代君王，驾驭着他那八匹骏马拉的越野车，日行三万里，一路西行，获得了部落民族的大量馈赠，那就是无数的珍奇宝石，五彩斑斓，美不胜美。最后，他来到了遥远的昆仑山上，走进了西王母的宫室，带了白璧玉圭与西王母相会，不仅品尝到了西王母的琼浆玉液，还获得了西王母的绵绵爱情。分手时他们喝着离别酒，，西王母对天子吟唱：白云本就在天上，山冈原就出在地上，前有山川阻隔，千里迢迢，倘若你不死，还会再来吗？穆天子回歌：我回到东方后，将使国内诸侯政治和谐，使万民的福祉有所保证，平等且均富。我盼着再去见你，等我三年吧，我一定再来相会。

西王母的宫殿在传说中的昆仑山丘。而昆仑山，就是中国最大玉石产地，中国古玉，习称昆仑玉。昆仑，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神秘的符号，这个文化符号的意思大家都懂，它协裹着无数的上古神话，但实际与中华文明的源头紧密相关，女娲补天，采用的就是昆仑山的五色神石炼成的溶液。可是，昆仑的确切定义，却没人说得清楚，说起昆仑，人们想到的一定不是一座雪山，而是一种莽莽苍苍高峻伟岸不可企及的感觉。因为，在中文语言环境下，它大体不是实指的那座昆仑雪山。著名的和田玉，就源自于昆仑山脉的怀抱。

穆天子与西王母的传说，实际已经暗示了古代玉的文化含义，那就是“通灵之能”与“君王风采”。

所谓通灵之能，那是古人最初把玉看作天地精气的结晶，用作宗教礼仪、巫与神之间神灵沟通的重要物质性媒介，使玉具有了不同寻常的宗教象征意义。这在玉文化史上被称为“巫玉”时代。

所谓君王风采，那是玉以其质地的细致与色泽的光彩，再经由人细心琢磨而成的“器”，成为有身份的古人最重要的装饰品，被看作是显示等级身份地位的象征物，成为维系社会统治秩序所谓“礼制”的重要构成部分。所谓君子佩玉，说的就是这种玉的社会身份含义。当然，由于传统儒学的加入，赋予玉以更多得道德含义，那就是许慎在说文解字里归纳的“玉有五德”。这在玉文化史上被称为“王玉”时代。

玉的这两个时代性文化特点，在古代丧葬玉器上体现最为鲜明，比如贵族下葬一定要用玉，嘴里含着，身上佩着，屁眼里塞着，头下枕着，手里握着。还有那金缕玉衣，银缕玉衣，那既是皇亲国戚贵族豪门的专用，也具有通灵的神秘宗教意味。

就如深藏在巍峨昆仑深处的玉石，最终要被流淌出山谷。玉在中国历史文化发展进程中，也逐渐从宗教和庙堂的高处，流向了民间。唐宋以后，特别是到了明代，玉文化走进了“民玉”时代。玉，成了社会上层和下层的共同爱好和共同赏玩。陆子冈，就成为这个时期的一个玉器界弄潮儿，一个新时代开创者。

据说，玉器作品上留刻匠人名字，是从陆子冈开始。在此以前，玉器上是绝无留刻匠人名字的，有名字的玉只有一块“和氏璧”，因为其中包含了一个富于哲理意味的惨烈故事而被后人写入典籍，但和氏璧上也并无匠人留刻名字。而敢于把自己的名字，一个卑微工匠的名字刻上高贵而神圣的玉器，这就是陆子冈的伟大之处了。

想必，陆子冈的手艺一定非常高妙，不然不敢在玉器上留名。据《苏州府志》中记载：“陆子冈，碾玉录牧，造水仙簪，玲珑奇巧，花茎细如毫发。”这是对陆子冈玉雕作品鉴赏评介，雕刻的水仙花茎如毫发一般纤细。明代著名画家徐谓《泳水仙簪》诗中写道：“略有风情陈妙常，绝无烟火杜兰香。昆吾锋尽终南似，愁煞苏州陆子冈。”也提到了陆子冈善于雕刻纤细的玉器花样。一手绝妙的玉雕手艺，是陆子冈刻玉留名的胆气所在。当时，苏州人已经把陆子冈的玉雕与唐伯虎的画作相提并论了。

其次，陆子冈一定非常精明，也非常负责。从明代话本小说的描绘里看到，明代的玉器作坊，已经有了生意的竞争，手艺好坏当然是竞争的第一条件，可是，负责的精神，也是打动顾客的重要砝码。深信自己技艺的陆子冈，非常希望让新老顾客放心，于是采用了一个很聪明的办法，把名字留在玉器上，有问题，你可以找过来解决。觉得这玉器做的好，你就会在社会交往中帮我传播，口口相传，影响越滚越大，这不等于帮自己做了广告？陆子冈在当时苏州四名优秀玉器雕刻艺人中名列首位，除了技艺，恐怕就有这种传播的效果。

有个传说，说万历皇帝曾经找陆子冈去雕刻一件玉壶，陆子冈偷偷把名字留在壶嘴里，开头皇帝没有发现，后来有人去检举，皇帝迎着日光看见了隐藏在壶嘴里子冈二字，先是震怒了，但又释然了，因为他太喜欢陆子冈的作品了，如果杀了他，没有第二个人会做得如此奇妙！但是，皇帝仍然给陆子冈出了道难题，要他在一个壁玉板指上刻出百骏图，刻不出来就死罪。陆子冈几天时间就把难题破了，他在玉板指上刻了重山叠峦和一个城门，只雕了三匹马，一匹驰骋城内，一匹正向城门飞奔，一匹从山谷间露出马头，以虚拟手法表达了百骏奔腾之意，皇帝看了以为妙不可言，再不追究留名之事。

最后，陆子冈是怎么回事？没有记载，有一个说法是，还是被皇帝杀了。可是被那一位皇帝杀了？没有说明。

但是有一件事情是真的，陆子冈没有后代，他的手艺又不肯传给徒弟，于是，曾被人津津乐道的昆吾刀和昆吾刀法，随着一代大师的逝去，都失传了。现在我们可以看见的，只有少量陆子冈珍品，那是在故宫博物院里的青玉婴戏纹壶、青玉山水人物纹方盒等几件玉雕，还有少量散落民间的玉牌“子冈牌”，其他很多，都是明代和清代玉器匠人的仿作了。

本文是应《东方文化周刊》约稿而写，首发于烟雨红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