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的容颜　

与程的第一次相见，是在六月。操场上空飞腾着一群群的白鸽。像是一副突然就多起来的素描，她习惯站在那片空地上，仰起头来。阳光照在脸上的时候，她有瞬间的头眩。　

13岁。是个无法忘记的年龄。她没有朋友。拖着马尾，穿灰色的外套，黑色裤子，所以整季里，她给人的印象，便是一张灰得无人注视的脸。下课后，她不喜欢回家。常常跑到郊外的一座小山上坐到天黑。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只是看着天空慢慢变暗，山顶上有不知名的小鸟停在树枝上。她觉得它就是自己。没有目的，没有归宿。　

那天，她在操场上仰起头时又见到了程。很多个白天，她都看到他。在五米之外的一个角落，背着书包，中规中矩地站在那。头顶上是六月炎热的阳光，他额头上不断有细密的汗流出。然后，她就走上去。轻声地问，热吗？　

他对她笑。没事。　

老师为什么要这样罚你。　

我很努力地学习，可老师的问题却总是答不出来。我没有任何怨言。谁让自己天生就比人弱智呢。灼烈的阳光使得他抬起头时，眼睛酸痛。　

她说，你不要怕。我在这陪你。我被罚站与你不一样，我是从来不回答老师的问题，尽管我知道答案，我只是想站在操场上，直视阳光。　

这是13岁的七七与程。在一个南方小镇里。那里有满地的法国梧桐树，和牵牛花。她总是在上课时，从路边摘几朵牵牛花捏在手中。然后看着它们在自己温暖的手掌里，慢慢变得柔软和潮湿。直到满手沾上了花朵的汁液。　

程有着一张憨厚的脸。五官平常。说话温和的样子，不与人争吵，即使被某人指点，亦只是笑笑。那时，她已经和程走得很近。在她眼里，只要任何对她好的人，都可以成为朋友。所以，她完全有理由与程一同去山顶。　

她说，程，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看天空。　

不知道。　

因为我母亲，她是在一个很明亮的天空下，离开了这个小镇，听说去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那天起，我便希望，在我看天空时，能看到她突然地在我面前出现。即使我多么地恨，也敌不过对她的想念。因为想念，所以我变得沉默，不与人说话。别人亦不愿意理我。没有朋友，是一件很耻辱的事情。　

程看着面前的小女孩。深有同感的样子。也许，他的生活里，便时常遇到与她一样的事情。又或者他的智商决定他无法理解女孩的心情，便只能装成若有所悟。　

她第一次去程的家。是六月。炎热的阳光，使得她频频地用手背擦汗。是在小镇离学校很僻远的一间土房子。去敲门时，听到一阵吱呀呀的声音。然后便是程的脸。你怎么来了。七七。　

她没有回答，径直走进去。室内很暗，家具极其简陋。扫眼便能将屋内一切看得仔细。硬的床铺，地上杂乱，有纸屑，果皮，饭粒的残羹。角落一张支起的床上，躺着一个面容枯瘦的女人。无任何表情。她试着对她微笑。　

程说，七七，没用，她没有什么任何意识了。她是我的母亲。　

她看着程，突然就难过起来。他没有错，可是却要因着这注定改变不了的缺陷背负一切。她走到他身边，用手抚着他的头发，别难过。我都会陪你。　

程便像个孩子似地，笑出声。这笑容，在以后七七想起来的岁月中，似乎都是苦涩得可以捏出汁液来。　

那天，她再次和他去山顶。天色已经很晚。偶尔有夜行的飞机，在上空轰隆作响。他抬起头来问七七，那是什么。　

飞机。七七说。　

有什么用。　

可以带人到你想去的地方。我长大后，便是要坐飞机，去找母亲。我会离开这里。七七的眼睛，在暗夜中明亮如星辰。　

程似乎是哭了。他说，七七，你以后离开这里时，会不会想到我。　

傻瓜，没有人会遗忘你，除了你自己。答应我，一定要坚强起来。照顾好妈妈。程点头。　

那时，面临中考。程是注定不会再念了的。家里单靠在城里打小工的父亲，是无法再支持他念下去。况程，也已经不想再承受众人的白眼。他逐渐地明白，自己成了他人眼中的异类，弱智，给他心灵，带来抹之不去的创伤。可是只有七七，愿意与他做朋友。　

圣诞节过后，第二年就要步入紧张的初三阶段。对于七七而言，那或许，是她与程最开心的一个晚上。他们在操场上，一起躺在草坪上数星星。那夜，繁星闪烁。七七说，程，你唱首歌吧。我从来都没有听过你的歌声。　

程傻傻地对她笑，我只是在自己独自一个人时，哼两句。人多的场合，我连话都不敢说，又何况是唱歌。　

那你唱吧。程。　

便唱了。她记得程那晚唱的是藏天朔的《朋友》　

他唱得很用心，甚至可以说是用情。似乎是倾尽力气地唱。他说，七七，不知道你会不会记得我，可是，我一生都不会忘。当你在烈日中陪我一起站在操场上时，我便有了勇气，便觉得罚站不是那么耻辱。你去我的家，给我收拾屋子，给我妈擦身体，我们在山顶上看天空。　

未了，他说，七七，如果有一个愿望可以成真，我希望能一直记得你的样子。　

后来，她便在一张白纸上画了自己大致的轮廓上去。说，程，你会记得我，这个送给你。她说，程，其实，你一点都不比别人差。你只是越不过自己童年的阴影，和自卑带给你的心理劣势。我还是会回到这个小镇的。　

她想对程说，你唱歌的样子，很动人。你的声音，很好听。却一直没有来得及说。　

假期回来，程便休学。七七和程的联系日渐少了起来。她忙着应付中考。老师也已经没有再罚她站到操坪上。　

九月时，七七去了市里的一所高中。周围出没的都是些高干家庭的小孩。家长接送。七七的父亲和后妈也从小镇搬到了市里。然后，七七发觉自己，与身边的同学格格不入。　

她们谈论班里的帅哥，谈论谁家更有钱，谁的成绩多棒，谁恋爱了。而七七，她的生命中，似乎把最美的记忆留在了那个小镇里，和一个叫程的男孩。　

后来一次，她回母校时，没有见到程。昔日的班主任对她提起了程。她说，七七，记得以前你和程比较要好。我一直纳闷。不过你应该知道他家是什么样子吧。　

他的父亲原本是村里的干部，村长甚是喜欢，甚至已暗定他为自己的乘龙快婿。可是，他偏偏在一次家族一个哥哥的婚礼上，遇到程的母亲。她是程的表妹。很漂亮，不说话时，像个婴儿般羞涩。他是在看到她的笑容时，就爱上了她。便将此事讲了程的奶奶听。起初奶奶不同意。怕后一代有问题。但经不住儿子的央求，便答应下来。村长不乐意了，以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把他给撤了。　

婚后，即使艰难亦很幸福。可是，孩子生下来两年多后，发觉是弱智。那便是程。他的母亲，在一生的内疚中，终于懊恼成疾，瘫痪在床。即便如此，他的父亲还是没有任何怨言。　

老师对七七说，我之所以那么严加地罚程，只是希望，能逼得他自信起来。却适得其反。这是我教书生涯中的失败。　

七七对老师笑了笑，不待说完便离开。她知道，老师的自责并无法弥补一个孩子心灵上的伤口。尤如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时间，过去便是过去。　

她走到程的家里时，已经是下午。踩着一路的黄土地，小屋已经拆了。周围没有任何人。她好不容易向以前的同学打听时，才知道，程已经去世。一场车祸。他想去马路中央捡一幅画。可奇怪的是，那不过是一幅随笔涂鸦的东西，他却要为之付出生命。　

同学不断叹息。只有七七明白，他是用如此的方式来记住了自己的样子。　

如果在另一个世界的程能听到她的声音，她想告诉他，在她以后的岁月中，会一直放个位置来纪念一个叫程的朋友。永远记住。　

那些像潮水般沉浮的记忆，便是她想起来时的一张脸，一句话。一个姿势。亦或是一首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