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说起回家,多少游子情难自禁,漂泊流浪的生活,起早贪黑的工作,疲惫的身心,在向往家,就像出海多年的船员,总希望有一个温馨的港湾。
想起了家,一种温情和渴望油然而生。
我的那个家,不知道还叫不叫家?当地人们说,人是家的心,心没了,家只是一个空壳,任蒿草长满屋顶,任燕雀来去匆匆,任蜘蛛自由自在。
多少年过去了,那个家在我心底,一直很清晰,特别是当逢年过节的时候,这种感觉会越来越强烈,每夜的梦中,都能梦到。
我的家,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之间,在我的情感深处,在祖祖辈辈生存繁衍的角落里。
那是一间破旧的土掌房,是这地方山区农村常见的房屋。屋子的墙面是“足板墙”,就是用两块厚厚的木板架起来,就从屋子地基上挖土,用人工夯实,一层层垒高。然后去山里砍来梁柱子和木头,在木头上铺上一层劈开的柴,再在柴上铺上松毛草,浇灌上泥浆以后,铺上最后一层土再夯实,就是一间遮风挡雨的屋子了。
有了屋子,就有了家。
在我记忆中,是这屋子封顶时候的场景。那时候还是生产队的日子,不要工钱,不用给吃饭(当时,也没有粮食煮饭给村子里的人吃),村子里的人会自动来帮忙,男女老少,抬土夯土,忙忙碌碌,一副热火朝天的场景,在整齐划一的夯土中,人们还高声唱着“封顶欣逢黄道日,上梁正遇紫徽星”之类的山歌。
山中芭蕉一条心,世上人间一样情。
在村子里,原本我家是有房屋的,解放前,我爷爷那个老地主就染上了鸦片瘾,不几年,祖上留下来的大田大地被他卖完,不到四十岁的他也在烟雾缥缈中“快乐”死了,死后,就连副简单的棺材也没有,缠着小脚的奶奶无奈之下,让年幼的父亲哭着去叫远房的三叔(我们叫三爷)来帮忙料理后事。
我家里穷得一个石头砸到正堂屋,也砸不到一个酸菜罐子,从小,我们在艰难困苦中度过。只记得这个三爷,慈眉善目,很乐意帮助亲戚。记得有一年过年的时候,我很羡慕村子里的小伙伴有鞭炮放,就哭着嚷着要爹娘买给我。
“孩子呀,不是娘狠心不买给你,是家里真的无钱呀!”娘泪眼婆娑的对我说。三爷知道后,就买了一大串鞭炮给我,我舍不得一次放了,就在夜晚的煤油灯下,把鞭炮一只只解下来,在桌子上数来数去,很小心的装到母亲为我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口袋里,第二天,和小伙伴们兴高采烈的去燃放。
这件小事,很深刻的印刻在我脑海里,从此,对三爷就记住了一辈子,直到他死去。
父亲按照奶奶的吩咐,走很远山路,去找他三叔。
“三叔,三叔!我爹死了,我娘让我来找你,帮忙把我爹抬出去埋了。”见到了远房叔叔,父亲“扑嗵”一声跪下,嚎哭着说。
“怎么,你爹死了?这种败家子,死了活该!”三叔说,“就可怜了你们孤儿寡母。”
三叔看着眼前哭得哽咽的侄子,继续说:“孩子,快起来,三叔帮你就是!”边说边把父亲扶起来,抚摸着他的头,一副关爱的样子。
在我三爷的帮助下,爷爷蜡黄枯瘦的尸体,用一床草席子裹上,再用铺床用的旧木板订成一口简易的棺材,请两个人抬去乱葬岗草草埋了,三爷说,这种人就不准他进祖坟墓地,亵渎祖先呢。
“天旱莫望疙瘩云,人穷莫上亲戚门”,原来就是大家闺秀的奶奶,不得已去帮富人家洗衣,年幼的父亲去帮人家放牛,还有一个弱小多病的弟弟,一家人在亲戚和村子里人的欺凌中生活。
父亲十二岁那年,奶奶也累得不堪重负,看到生活一天不如一天,两个孩子吃不饱,穿不暖,实在无奈之下,就狠心的让父亲一个人千里跋涉,去思茅地区(现普洱市)寻亲,想不到,父亲一去就是四十年,等他饱经世道沧桑,携妻带儿回到家乡,家中的祖屋早已倒塌破败。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和“超英赶美”以及“大跃进”的阴影还在,人们的生活极度困难。但人是必须要有个家的,家的标志就是有一所屋子,哪怕这屋子简陋破旧。于是,坚强的父亲拖着已经带病的身子,领着母亲和大一点的两个姐姐,自己上山砍木料,自己夯足板墙,在倒塌的祖屋上,很艰难的盖起了这间土掌房。
这土掌房就伴我走过了童年,成为我对家的记忆,成为我一生的眷恋和牵挂。
成为父亲母亲的归宿。
〔2〕
轮回的人生,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事情总是很相似,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望子成龙,是每一个父母的心愿,为了我的前途,父母在含辛茹苦中很艰难的供我读书。“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一年,我很争气的考起了中专,告别了父母姐姐和那个哭喊着追来的小妹,从村子前面那条山路上,步行离开了小山村。
不久,姐姐们也一个个长大,嫁到远方去了,那个从小屁颠颠从小跟在我身后,“多多(哥哥),多多”的叫着,抱养(领养)来的小妹,在心碎欲裂中,也不听父母的安排,万念俱灰之下,跟着一个外省人跑了,从此杳无音信,留下孤苦伶仃的老父母在家守着他们的土掌房。
岁月,总是把沧桑印刻在人心上,孩子在长大,渐渐的,父母却老了。我工作那年,父亲也带着对儿子的思念离开了人间,剩下老母亲一个人,在痴痴的守护着她的家,守护着对儿子的厚望。
我离开村子外出工作后,村里好心的人对父母说,你家把小那个丫头招姑爷(倒插门)算了,反正儿子出去工作了,是不会回来的,父亲总是秉承了那些传统的观念,说,谢谢你们的好意,但你们见过那家有儿子的人还招姑爷的吗?
我知道父亲历来是好强而爱面子的,不可能在有儿子的情况下,招个外来的姑爷,他受不了气的。想不到村子里的人说中了,我工作后,在反反复复中,辗转在其他区(现在叫乡镇或者办事处),多少年过去,就没有能够调回家乡。
父母毫无怨言,依然在自己的田地里很辛苦的劳作。
姐姐们说,父亲的病是苦累出来的,这我知道,他年少离家出远门后,多年没有寻访到那个远房亲戚,却在意外中遇到了马帮,从此就走上了赶马的生涯,在茶马古道上奔波。多少年后,叶落归根,直到回到家乡。多年的颠沛流离,从小抬马驮子(骡马身上驮的货物叫“驮子”),就带上了一身病。
有一次,父亲来我工作的区上看我,父子俩在山路上闲逛,闲聊中,看着巍峨的大山和弯弯曲曲的山路,想起了当年,父亲用沙哑的嗓音为我唱起了赶马歌——
“山路自有赶马哥,顶风冒雨为生活,没有阿妹来陪伴,三个石头支口锅。天寒地冻不会冷,风吹日晒不寂寞,星星是被地是床,逍遥自在心里乐。”
我看到头发早已花白的父亲,在眉宇间,好像焕发出青春。
我刚工作的那些年,总是时时牵挂着家中的两个老人,那时候,通讯不发达,就只能经常写信回去,一封信也要个把月才能带到家。
后来听村子里的人说,每当接到我迟到了很久的信,父母总是兴高采烈,赶紧让村子里识字的人一个个字念给他们听,听完后,每一封信,父亲总是很小心的叠好,装进贴身的口袋中,遇到村子里年龄相仿的老伙伴,就拿出来炫耀说:“看看,这是我儿子写来的信!”
那些老人就很羡慕的说:“你真有本事,把孩子供出去当干部了,这在我们村子里,还是第一个人呢,要是在满清和民国时候,就该是状元了。”父亲就在他人的赞誉中,舔舔厚实的嘴唇,很自豪的讲他们过去马帮路上的趣闻轶事。
父亲死去的那一年,病得相当重了,闻讯赶回家来的姐姐,一个人跑很远的山路到区上,请人打电话到我工作的地方,刚好那几天我下乡去了,山区的人们,总是很热心的,区上邮电所那个长得黑乎乎,面庞上经常笑容可掬,一个姓李的彝族的大叔,就用手摇电话,一个个大队的呼打电话找我(那时候,一根电话线,是连着好几个大队的,以电话响声为准,响几声是那个大队的),等到天黑后,我和区上一同去下乡的人,到了大山深处一个大队上,大队支书告诉了我,说,邮电所的老李打电话了,说找了你几天了,你爹病重了,让你想办法赶快回家。
我的心一片沉重,因为山区没有公路,那时候下乡,是步行的。我不顾路途的疲劳,连忙带上好心的支书为我准备的干粮,拿着那支装三只电池的手电筒,担心路途上电池用完,支书还另外配了电池给我,当夜,我一个人,沿着黑乎乎的山路,在心急火燎中,步行连夜赶回区上。
记得当时没有月亮,天空只有闪烁的星星,四周森林黑黝黝一片,那些鬼魅般的枯树枝桠,在朦胧中狰狞可怕,远处不断传来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鸣叫声。
那山路弯弯曲曲,看不清远处,我只能是望着星星,区别着区政府大慨的方向走,身上的帆布挎包里,背着支书给我准备的干粮,几个烤熟的红薯。那一刻,我想起了电影《闪闪的红星》,潘冬子去找红军,也许就和我现在差不多吧。
“比起父亲赶马时候走的那些驿道,这路不算什么。”我在心底里自我安慰和鼓励。也许是对父亲思念的感召,近四十公里的山里,用了一个对时(从头晚八点左右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当地人叫“一个对时”),我终于走到了区政府。
“忤逆种呀,你怎么才回来……”,才到了村子前面,我就听到了山里人死人时候吹奏的长号,那凄厉的呜咽声,荡人魂魄,催人泪下。三步并作两步,我才跨进院子门,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就哭喊着迎上来,拼命的用双手边嚎哭边打我。
我看到土掌房大门两边,村子里的好心人帮帖上了洁白挽联,屋子正中,一副漆黑的棺木,像父亲劳作在田地里时候,那漆黑的脊背和面庞,静静的躺着。屋子前的院子里,白色的幡旗在高高的竹竿上随风飘飘。
几天后,等我走路坐手扶拖拉机,几经辗转,风尘仆仆的回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
按照家乡的风俗,儿子没有回来以前,是不能封棺的。村子的两个老人,颤巍巍的打开了棺盖,说,孩子,你爹闭眼以前,一直叫着你的小名,你再看他最后一眼吧。
我看到父亲慈祥的面庞,犹如熟睡去一样,只有双眼,还在半睁着,好像要对我说什么。我眼泪唰唰流下。“独儿不孝,独狗爬灶”,两位老人说,“小鬼(这是当地人对孩子亲昵的称呼),不要把眼泪滴到你爹身上。还不赶紧给他麻一下眼睛,你回来了,你爹肯定能闭眼了。”
带着遗憾,父亲走了,带着愧疚和无奈,儿子回家了。
〔3〕
今年春节前一段时间,我总是在做梦,梦见家乡那间土掌房,梦见倚门翘望的老父母,梦见我的那个家。
好多年了,是的,我该回家一趟了。
父亲死后,剩下老母亲一个人,看着她的田地,看着她的猪鸡,看着她的家。几年后,我总算调到小县城工作了,想起了家乡孤苦伶仃的老母亲,一个人生活,就多次回去,动员她搬来和我一起生活,母亲说:“孩子,你不用挂牵我,在山里生活惯了,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你们城里那楼房高,我老了,爬不动。”
我知道她恋土,恋乡,更当心父亲的坟上没人除草打理。就这样,平时,除了带点钱回去给她老人家,我别无他法。
每年过年,我们一家人总是要回去的,每次回去,母亲欢天喜地,总是笑容满面的弯着佝偻的身子,去菜地里摘来她种的新鲜蔬菜,颤巍巍的杀鸡做饭,忙得团团转。还像我小时候一样,让我按照当地的风俗去做过年时候那些封建迷信的程序,虽然劳累,但我感觉,她高兴异常。
不久,年近八十高龄的母亲,也离开我们而去了。令人痛心的是,她是因为我而死的。
一次,村子里有人带信来,说,我母亲病了,好几天下不了床,让我赶紧回去看看。社会在发展,小山村也通公路了,虽然那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但车子可以直接到达了。
“你回来做什么呀,不要影响你的工作,自己的前途要紧。”母亲看到我回家,病好像好了一半,从床上挣扎起来,对我说。
看到面黄肌瘦的母亲,确实病得不轻,我的心底一片酸楚。经过多方动员,我把她带到县医院看病,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医生真的不敢恭维。在县医院,检查和医治了一段时间,病情一直没有好转,后来又转到市医院。市里的设备是先进多了,但多次检查,还是没查出母亲的病因,她老叫肚子痛。
“估计是结核性肠炎。”一个上了年纪的主治医师很和蔼的对我说,“你要同意,就签个字,我们尽力医治老人。”
买什么东西都可以打折砍价,就进了医院,什么都得听医生的。相信医生,是农村里出来的每一个人的直觉,毫不犹豫,我在医师递过来的单子上签了字。于是,就天天点滴,想不到这医结核病的针药,对人体的摧残,非常厉害,不出两个星期,入院时候还有点精神的母亲,就虚弱得不能动了。
一段时间后,母亲不见好转,而且每况日下。医师对我说:“你母亲这病,估计不是结核,我们这里无法检查了,要不,你带她去省城看看。要我说,她这么大岁数了,领回去算了!”
看到病床上皮包骨头的老母亲,我的心底一片酸楚,别人住院,会越医越好,我母亲住院,怎么会越医越差。我到底是前世作了什么孽呀,到了此时,我能怪谁。
都是我的错!
“孩子,我们回家去吧。”很虚弱的母亲对我说,“这几天我老做梦,梦见你外公外婆,梦见你爹,是他们在叫我呢……”
思考再三,不能把辛苦了一辈子的老母亲放在外面。当地人的风俗,死在村子外面的人,是不能回村子的,只能是抬到村子前面的山腰上,搭起茅草屋留着,选择好日子,再埋葬。之于此,老人们不论怎么说,感觉自己不行了的时候,都要回到家里,说,在山腰上冷冷清清,自己家里暖和呢。
陪伴着母亲,我们回到了山村的那间土掌房。在她老人家弥留的日子里,还在不断叮嘱我,要好好对待妻子,好好抚养她唯一的亲孙女。
“宁死当官的老子,不死叫花(“叫花”是当地方言,“乞丐”之意)的娘”,是因为,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已经无法哭泣了,因为,我的泪早已哭干,我的情,早已麻木。
父亲长满蒿草的老坟边,有了一座新坟,有了母亲的陪伴。旧坟不曾换新土,新坟何须忆旧人。
只有我的那个家,人去楼空。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不管怎么说,有人无人,那毕竟是我的家。
按照我们这里的风俗,初一是不兴出门的,老人们说,即使生活再艰难,一年开头,也要在家里快快乐乐的过年。这样,今年年初二,带着起伏的心潮,带着妻儿,我回家去,去看我童年的往事,去看我的父母。
去看我的酸甜苦辣。
父亲,你还好吗?你的马帮已经尘封,马蹄踏踏,古老的驿道,已经被笔直平坦的高速公路所代替,在那边,你是不是还在吆喝着你的骡马?
你太累的时候,就歇歇吧。
母亲,你还好吗?在儿子出远门的时候,你小心用红布缝制成荷包,包给儿子的茴香(回乡)子,还紧系在儿子心头,你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印刻在儿子脑海。
走过那条小河,爬过那座熟悉的山坡,我看到了,鸡鸣狗吠,炊烟袅袅,坐落在大山深处的小山村依旧。
物是人非。
伫立在那间屋顶长满蒿草,墙壁破旧脱落的土掌房前,我仿佛看到,在大门口,母亲用布满老茧的右手遮额,左手扶着门框,在向远处的山路眺望。
那是儿子当年走出去的路,那是儿子回家的路!
午后的阳光,静静洒在屋前爬满藤蔓的院子里,牵牛花已经凋谢,我仿佛看到父亲还坐在那只磨得光滑的小木凳子上,悠闲的抽着旱烟,在向我讲述着他马帮时候的真实故事。
几只不知疲倦的蜘蛛,还在屋椽下忙碌。
多么相似的场景,当年父亲小小年纪,出远门去“讨生活”,多年后回家,败家子爷爷留下的祖屋,不就是我现在看到的吗?
父亲母亲,我回家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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