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想写一篇与河流有关的文章,毕竟人类与其它动物一样,是逐水而居的群体。
更何况,与河流有关的历史,就是一部人类的进化史。
同样的,我的成长与河流有关。然而,我首先想到的,还是长河边星星点点的野渡。
这样的渡口,在漫长弯曲的河道上,不计其数。
我故乡的大河小溪,就有很多这样不起眼的渡口。
这样的渡口,不是当地人是很难发觉的。所以,这些渡口,称为野渡更为确切。
野渡让我有一种情结,这种情结到如今,已越发分明了。
长久以来,我喜欢唐朝的两首诗。一首是司空曙的《无题》:
钓罢归来不系船,
江村月落正堪眠。
纵然一夜风吹去,
只在芦花浅水边。
另一首是韦应物的《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司空是很少的姓氏,我活了半百,至今也没有见到一个;我所见到的韦姓,都是壮族人。不知道韦应物是否也是壮族人。能够与这两个一千多年前的古代高人神交,我觉得不可思议。
两首诗都谈到了水与舟。隐藏在舟与水后面的,就是渡口了。
毫无疑问,他们都与我一样,曾经在水边生活过。
我的故乡有一条河。它的名字叫汉江,又叫襄河,是长江流域最大的支流。当然是有舟楫在水上往来的。
同学少年的记忆都在这条江河里了。
长堤巍峨,横亘在过去的记忆中。
登上长堤,在襄河所能看到的范围内,河的上游有一个渡口,下游有一个渡口。上游的渡口十分繁忙;下游的渡口冷冷清清。我们到对岸的临县去钓鱼,都是由上游的渡口渡江而去。到下游渡江的次数屈指可数。
所以,故乡的很多渡口依稀模糊了,独有这上游的渡口,让我至今难忘。
襄河在我的梦中,一直是宽阔浩淼,急流勇进的。
但最近几年回故乡,去看这条曾经属于我的河,让我很失望。失望得让我有不再返回故乡的念头了。自从上游建成亚洲最大的丹江水库(那时还没有葛洲坝、三峡)后,它干瘪了、猥琐了。
再也看不到摆渡的人了。
看不到江上裹沙带泥的浪头,听不到江上雄壮长鸣的汽笛,曾经坐在上面指点江山的石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晚上是萧森的黑,再也看不到波光粼粼的水影了。
襄河变成了一个深闺怨妇,寂寞得让人辛酸。
残缺的记忆也保持得不那么完整了。
记得童年的夏天,我们一丝不挂在襄河里戏水。现在想来真让人神往与唏嘘。那时,江河里上下竞发着轮船、驳船、拖船。悠悠摇着划子船的,是艄公与打渔的人。
船来船去,江水欢快而义无返顾的流逝着,承载我们小小心灵对大千世界的无际梦想。
过去的襄河,在盛夏与初秋,最少也有三百米宽。如果涨水了,宽度应在八百米左右。因为父母管得严,我横渡襄河的壮举是在十四岁那年。比同年的孩子晚了好几年。
春汛过后,河水开始泛滥,上游浩浩荡荡流下来很多东西:牛、羊、猪、狗……横江而来的树木,还有整栋的茅草屋。胆大的,击水江中,便把有用的财物拖回岸边。
泛滥中的襄河,水面高过屋顶,从堤脚下往上望,桅杆在云天中移动。
这时,渡口停止了摆渡。
深秋后,襄河水回复平静,温文尔雅的、不舍昼夜的向东流去。
平静后的襄河,渡口也开始忙碌起来。春作秋收,不管是农忙还是农闲,总有收成的农作物可以交换。
文革期间,交换农产品,是“投机倒把”行为,也是资本主义“尾巴”衍生出来的一点点繁荣。
渡口正是交换农作物的好地点,政府来抓人了,可以迅速作“鸟兽散”。
那时,上游渡口是五分钱一次。空余时间,我总是远远的跑来,混在人群中,不交一分钱,到南岸去“冒险”。如果被发现了,我就下船,下次再“混”上去。通常,船工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摆渡的口岸通常比较热闹。我上岸后,一般也不会走太远。爬到树上捉“知了”、掏鸟蛋是常有的事。再不,就是翻过长堤,踩藕、摘莲蓬、看大人们钓鱼。
岸头搭着几个茅草棚,有简单的日常用品卖,无非火柴、蜡烛、烧饼之类。
无所事事的农民在那里东一句、西一句,谈不上有目的的聊天。船工也不理会这些人,尽做着自己的事情。给我映象最深的是:在沙滩上支一个支架,吊一口生铁锅之类,拣来枯枝,烧燃,不论荤素,全放到锅里煮。
热气冒出来后,香味就随炊烟四处飘散了。
消停下来,老船工便靠在一竹椅上,给自己斟一盏酒,眯着眼,在那里慢条斯理的嚼着、抿着、品着。
嘴馋的农民走过来搭讪:“大伯,您真悠闲!”
船工大伯也不答话,照旧眯着眼,喉管里轻轻的只“哼”一声。
嘴馋的农民无有他法,只好悻悻的走开。
没有活的时候,船工就这样,从日照当头,嚼着、抿着、品着,直到晚霞满天。
微醉时,枕波而卧,鼾声如雷,就不管它烈日暴雨、风高浪急了。
有时,我们小孩子晚上会去恶作剧,在北岸学着大人的腔调,喊声:“过河咯!”
船就从南岸伴着由小到大、悦耳的波涛声,从西南划向东北。当渐进岸边,我们哄然撒腿就跑。
船工无奈,一声:“狗x的!”就再也没有了声响了。
有一年初冬,我们几个相好的高中同学晚上到堤上河边玩耍,突然心血来潮,要去偷一条划子船来划。
我们几个来到一条驳船边,驳船后面拖着一条供上岸用的小划子船。我们轻轻的爬了上去,解开船缆,船就顺着水流的方向,东回西转,向下游而去。
当船离开后,并没有被发现,我们就开始操起桨来。
船不听使唤,一直在水中打转转,而更甚者是船到了河的中央,顺流而下的速度越来越快。在慌乱中,我们轮流使桨。
船快接近下一个渡口时,我们才控制船,跳到冰冷的河水里,向岸边靠拢。
上岸后,我们心惊胆战的把缆绳系在一个早已荒芜的渡口的大石头上,就忐忑不安的跑回各自的家,睡觉去了。
第二天清晨,我们结伴在堤上跑步——那是我们几个相好的同学共同鼓励坚持的运动。顺便,我们又来到系船的地方,划子船上是一层薄薄的霜雾。
当时我们想,船家应该找得到它吧。
也是某年的一个隆冬天气,天上的乌云开始由乌发黄,由黄发亮。这是下雪的前兆。
我被父母责怪,满肚子的委屈,于是悄悄的提了拣柴火、拣破烂的破篮子,出门就往一个叫“沙窝”的方向走。所谓“沙窝”,是因为汉江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发大水时,泥沙淤积,水退下后,这里就一片沙海了,有成千上万亩那么大。在水运的黄金时代,沙窝是我们那里造船的地方,平时热闹的很。我们去那里,无非拣周围掉在一边的木屑与抓钉。木屑可以当柴烧,抓钉比废铁卖得贵,可以换书本钱。
我一个人走在长堤上,雪已经纷纷扬扬下了下来。
冰天雪地,沙窝的船厂安安静静的。岸边大大小小的船身上铺满了薄薄的一层雪。
我坐在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河水有气无力的绕着我坐着的大石头流转着。
对岸渡口不远处,孤零零的停着一条有蓬的船,依稀在飘飞的大雪中模糊了。远远的,从岸上走过去一个人,钻进了船的蓬子里就再也没有出来。
我想象着这条船里的一切:有没有小孩?父母责怪他们吗?里面是怎样布置的?他们吃些什么?有书看吗?平时钓不钓鱼?
那时,我还不知道柳宗元的诗: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我想当时我也大概想着的,就是柳宗元诗中的景致吧。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身子开始发抖。我提着空篮子,径自回了家。
这一次,我感冒得厉害。
在学生时代,我有很多同学是船上的。他们总有一些与我们不一样的地方。讲出来的见闻,也让我浮想联翩。
襄河流向长江,长江流向大海。对船的痴迷,多少是我们儿时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在插队下放农村期间,我穿上了军装,终于走出了小镇。
隐隐约约,我有一个当将军的梦想。在部队奋斗两年后,我发现部队是被农村兵占领着的。城镇兵得不到部队首长信任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这些各级首长绝大部分是农村出身;部队的农民兵也多过城镇兵。城市与农村横着一条无形的巨壑。无处不在。我非常沮丧。我想到了涧边的幽草、深树的黄鹂。我想我如果是一个野渡上的艄公多好,世间名与利,多少往来客,我只独沽一壶,任它春夏秋冬,惟有慢酌浅唱,无欲无求,岂不空阔快意!
好在我没有当上将军。几十年后,我发现自己是个方向感十分颠倒的人,倘若我带兵打仗,也许会铸成大错,涂炭长城、把士兵的生命当了儿戏。
回到地方,由于一颗不安宁的心,我进入了销售工作的行列。从此,光怪陆离、荒唐可笑的事情,就在自己身边不断发生。吃喝嫖赌、尔谀我诈、惟利是图的精彩,把我累积起来的一点点豪杰气象、济世情怀都挤到了霓虹灯的投影里了。
被朋友出卖,是慢性胃病的开始;山珍海味,让你变成四脚行走的蜥蜴。
我活得很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气干云,掩盖不了我内心的凄凉与落寞。
我总想告别如此璀璨的红尘,做一荒村野渡的江湖散人,横舟卧波,把钓竿垂在水中,管它鱼来鱼往,让清流任自流去,直到搁浅在一个不知名的滩头上……
最好就是,恰如我故乡上游的那个渡口。
毫不隐瞒,我喜欢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我对清风白云、花海翠浪的垂钓日子是怀念的。
有一年夏天,我高中还没有毕业,在一个刚刚下过暴雨的第二天凌晨,我只身一人拿着钓杆,走在天微微发亮的路上,唱着革命进行曲,来到荷香遍野的水塘旁,开始与水中的鱼作拉锯战……
等到骄阳西斜,我的葫芦型鱼篓子里已经有半篓鲫鱼了,带着满载的喜悦,我收杆回家。
回到家里,记起了两件事:第一、我一整天没有吃饭了;第二、我的草帽遗失在了水瑭边的树丫上。
但我只吃了两个生鲜的红萝卜,就开始沉浸在幸福的满足中了。
萝卜的清甜烙印在我的味蕾上;钓鱼的专注、满足与宁静,更是让我觉得,都市的喧闹一点都不适合于我。
我用过去淳朴的回忆,一直在荡涤着现实处世的烦恼。
现在,常常我上到网上,用百度搜寻着红尘何方还有净土?最好是有小河,有野渡的地方。万一哪一天,我醍醐灌顶,蠢钝初开,智慧发芽,说不定我就餐风宿露去到那里了。
最好还有烧酒、野狗、桐油油得光亮的划子船。
一支长长的竹钓杆当然更不能少。
但千万不要是所谓碳钢的高级钓杆。
然后,香风下酒,绿景催眠,做一个与世无争、真正属于自己的梦。
尚若没有梦,沐微雨、看彩虹、醉斜阳也不错……
总之,做一野渡艄公就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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