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枝香根鸢尾的爱情　

【楔子】　

俊恩，我住在一个有玫瑰花房的屋子。那天，我望着透明屋顶上的夜空，突然就哭了。但是，请千万不要对我负疚，惹我哭的，是那一眉皎洁的明月光，而不是你。　

我是安溪衍。而你一一　

你是时俊恩。　

【一】　

2004年平安夜。我站在露天广场的屏幕前等一个人来与我相见。我穿蓝白格子毛衣，黑色围脖，披着火红色卷发，梳齐留海，戴巨大的圆型耳环。这样刺目的打扮，只是希望他能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我来。　

夜晚的风很凉，穿透入心，嗖嗖凉意刺骨的冷。心亦冷成一个闭世的江湖。　

街灯四起，我转身，给自己一个微笑。笑得牵强。然后迅速消失在越来越稀少的人群中。　

我一直知道，自己等不到仁宪。等多少年都是一样。　

只是，我给不了放开的理由。于是执迷于是纠缠于是错。　

17岁的闵仁宪站在蝴蝶花的后面，双眸流转着尘世的风霜。他说，溪衍，等我赚够一间有玻璃花房的屋子，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他给我一个多么渺茫的希望，我于是便奔赴。于是便一日一日的等待，也一日一日的失望。　

等至心伤。　

没有人能拯救我出来。　

时俊恩在2004年平安夜的最后一分钟出现在我面前。　

彼时，我22岁。闵仁宪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整整七年。七年来，每一个平安夜，我都会去露天广场等他前来赴约。　

我的等待，始终落空。它一直落空。　

【二】　

我犹记得俊恩初初见我时说的第一句话。　

他说，你哭的样子很美。很像安琪儿。　

只这短短数字，便令我泪如泉涌。　

彼时，街灯昏暗，城市尚弥留着烟花逝尽的颓落。钢筋水泥混合的石头森林下，他伸出手来，在他的手端，我望见一方洁白的手帕。　

他就那么安静而微笑地望着我。那一分钟的对望，仿若湮灭了亿万光年的等待。他与闵仁宪有着相似的眉眼，他也习惯在任何时侯都揣一方白手帕。　

但他不是闵仁宪。　

那一刻，街道上空旷得只剩我们二人。他就站在我旁边，他有俊朗的眉眼，不说话时，像一潭幽深的湖水。　

我提议去喝酒。在朦胧的酒意中，我泪眼婆娑。我说时俊恩，忘记一个人到底要多少年？你告诉我。一年？两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我说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为什么我那么想他，现在却连他的样子也记不起来了？　

他将手指放到我的脸上。捧落一脸的潮湿。　

那天我像个疯子一样，在马路上狂喊闵仁宪的名字。而时俊恩就坐在花坛边，安静而忧伤地凝望我。　

他过来拉我的手，他说你喝醉了，来，我送你回家。　

他的手掌很大很温暖，像最柔软的棉花，令我突然间想沉沦进去。　

他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点都不知道。第二天醒来时，我头疼欲裂，只有手掌中那方洁白手帕，证明真的有一个叫时俊恩的男人存在过。　

【三】　

新年快到时，我收到一张贺卡。来自这个城市的某个邮局。贺卡上说，溪衍，新年快乐，我是闵仁宪，不要再等我了。　

一纸贺卡，短短数字，便终结了我七年来所有的幻想。　

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讽刺。　

除了有些悲凉外，我并不觉得多么难过。也许闵仁宪就似我心头的一颗朱砂痣，我只是习惯了他的存在，只是这样而已。　

我甚至没有去深究他到底在何处。一个人存心要躲，就算挖地三尺，他依旧与我隔着天涯。　

【四】　

时俊恩再次出现，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我的伤痛渐次平复。我倾尽积蓄在城北开了一家花店。卖各种各样的花，马蒂莲，鸢尾，百合，玫瑰。既然没有再为我贮花屋的人，自己给自己也一样。　

那日，时俊恩来订花。他穿深蓝色风衣，夹着公文包，推开玻璃门进来，我一眼便认出。　

他订的是妖艳的玫瑰。九十九朵。他细心在一旁嘱咐花工包装。丝带要什么颜色，彩纸不可以太素淡，等等。看得出，收花之人，必是他心头所爱。　

花包扎完好，他付完钱，然后径直将花送到我面前，安溪衍，他说，生日快乐。　

他说的是，安溪衍，生日快乐。　

我抬起头，目光灼灼地与他对视。尔后，我低下头，在花工的艳羡中收下那大捧鲜花。　

我无从拒绝。　

我抵制不了一束花的诱惑。或者说我只是希望23岁的生日，有一个人能陪在我身边。　

我问为什么你知道我的生日？　

他笑，一个朋友告诉我。你不要再问。总之我就是知道。　

呵呵，这个城市，我并无朋友，如果闵仁宪算的话，那么他就是我惟一的朋友。　

我们彼此心照不宣。我说你的朋友他还好吗？他过得很好吧，他有喜欢的女孩了吧。他……有没有偶尔想过我？　

说到煞尾，我像个无助的小猫一般哭泣。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递给我一方洁白的手帕。　

他看起来比我更悲伤。仿若烙上了人世间的生离死别。　

【五】　

以后，时俊恩会常借故来我的花店，买来新鲜的抹茶蛋糕，或者寿司饭团，我们就对着那面透明的玻璃橱窗，一边吃，一边观望路边风景，眉目含笑。　

偶尔他也会给我惊喜。比如周未时约我去看一场电影，或者在我难过的时候，递来一支冰淇淋，用青草弯成一枚尾戒。　

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逗我开心。　

或者他比我更清楚，我心里一直放不下闵仁宪。尽管仁宪给我诸多伤害，我依旧愿意把他置在心里最柔软的位置。　

某一日，我直接提及闵仁宪。装作漫不经心。我说，其实我只是想知道闵仁宪他过得好不好，我真的没想过再纠缠他的生活，毕竟年少时的爱情，本就是水中月，一触便碎。　

我央他带我见闵仁宪。哪怕只远远望一眼就够。我不会让他发现。　

时俊恩没有答应我。　

他从来都不愿意带我见闵仁宪。　

仿若那是他心底最隐秘的伤口，不轻易示人。　

他不说，我便不再问。　

【六】　

我再没提起闵仁宪。我开始期待时俊恩来我花店的时刻。偶尔独自逛街时，看那些黑白灰的男式衬衣，就会想着，如果时俊恩穿上会是什么样子？　

时俊恩笑时，嘴角上扬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时俊恩皱眉时，整张脸都布着阴云；时俊恩站在阳光下不说话时，像一个孤独的战士。　

时俊恩便是这样，主宰了我眉间那抹淡淡的爱与哀愁。　

花店的生意也渐次好起来。　

往事令我忧，而时俊恩总是让我心情愉悦。花工常在闲暇时逗我说，时俊恩定是喜欢你，只有傻瓜才会看不出。　

我不是傻瓜，我也不是当局者迷。我看得清楚清楚楚。　

如若不是出现尹若溪，如若不是那24株香根鸢尾的传说，我丝毫不会怀疑时俊恩对我的真。　

最近有一个客户每天都订花送到同一个地址。24枝香根鸢尾，很少有客人订这种花，价格贵且不易养活。自然引起我的注意，收花的是一个女子。声音听上去弱不禁风。　

她住在城南的高档别墅区。收花女子每天都穿同一套白色衫裙，透过虚掩着的门缝，我注意到她的房子里也有一间大的花房。透明的玻璃花房。　

她说，你知道24枝香根鸢尾的传说吗？　

我有些尴尬的摇头，她似乎也不是想从我这里得到答案，继续说，传言24枝香根鸢尾能将我们心中所爱的人，带到身边，无论他离我们多么遥远，最终都会回来。　

说罢，女子苍白的脸上，硬生生地落出泪来。我见犹怜。　

【七】　

我将这个故事讲与时俊恩听。　

我说相不相信鸢尾能带来爱情？他说不相信。他说那不就是一株不会动的植物吗？植物怎么可能带来爱情？他说你不要太天真。　

他显得太过激动，不知是觉得这种说法太可笑，还是仅仅针对香根鸢尾。　

我没有在意。如此，我错过了一个本该及早被揭穿的秘密。　

我依旧每天送花去尹若熙的家。　

那天敲门时，她旁边的邻居正好经过，侧着头好奇的打量我。见良久没人来开门，才好心地说，这个屋里住的女人是个疯子，你要小心。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她就不出门，总是躲在房间里摔东西。　

我讪讪一笑，我见过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丝毫不觉察她有疯子的嫌疑。看来人与人之间多的总是流言蜚语。　

好心的邻居走后没多久，防盗门开了。见是我，她开了一道缝，示意我进去。房间到处都是残瓷碎片，她光脚踩在地板上，径直将花抱到透明的花房里。　

隔着玻璃，我看不到里面花朵的颜色。确切的说，我看不到任何明亮，色彩斑斓的花朵。　

她拿很多照片给我看。厚厚的相册，却干净透亮。是经常拭擦过后的洁净。我一本一本的翻。有童年的她，倚在父母怀里的她，与同学春游的她，再后来，整本整本的相片，被一个男孩占满。　

照片里的男孩，有俊朗的五官，笔挺的鼻梁，扬起的嘴唇，笑容似春风般柔软。他是一一时俊恩。　

所有的相册里，都记载了幸福。　

然后，在那些幸福的照片后面，我翻到了另一个男孩的影子。惟一的一张除时俊恩外的男孩。　

他的眼神，我永生都不会忘记，流转着尘世的沧桑。　

那个在蝴蝶花后许我玻璃花房的少年闵仁宪。照片显然由于长期摩挲，已有些发旧。　

女孩又开始疯了一般摔东西，她说，为什么他不爱我？为什么他不爱我？为什么他不爱我？　

一声比一声低的呜咽，我听来更似一声又一声的控诉。　

【八】　

我曾经以为时俊恩是真的喜欢我；我曾经以为他跟我一样属于被爱情击伤的同类；我曾经以为他仅仅只是闵仁宪的朋友；我曾经以为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机缘，皆是命中注定。　

然而，我错了。　

当那些幸福的照片，一张张击垮我时，我才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尤如海市蜃楼。我把自己的幸福堆满，于是便也要亲手将幸福还给别人。　

我在电话里说，俊恩，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听到鸢尾如此激动。因为与一个叫尹若熙的女孩有关是不是？　

他试图解释，我已不想听，我说现在我问你四个问题，你只需用是或不是来回答。　

尹若熙是你的前女友，是不是？　

他说，是。　

那么，俊恩，你认识闵仁宪，是不是？　

他说，是。　

尹若熙是你心中的安琪儿，是不是？　

他说，是。　

闵仁宪现在的女友是尹若熙，是不是？　

他说，是。　

如此，一目了然，清清楚楚。我等了七年的仁宪，他为了一个叫尹若熙的女孩，移情别恋。而时俊恩，不过是想做我生命里的救世主，于是他才对我诸般的好。　

一切皆不是偶尔，也不是吸引。　

一切只是一场救赎与被救赎，与爱情无关。　

【九】　

我开始跟踪时俊恩。　

那是一个平常的周日，阳光烂漫。柳絮飘飞。在我与俊恩通完电话后的第二天上午，我去他家楼下。　

刚好见他从附近的花店出来，手上拿着24枝香根鸢尾，然后开车朝城南驶去。　

那是尹若熙的家。　

他站在门外徘徊良久，才敲响门铃。我将车停在路边，像一只潜伏的海蜇。尔后，尹若熙与时俊恩一起驾车离开。　

我小心翼翼的尾随在车后。　

幸好车子驶得很慢。　

他们一路兜转，然后车子驶上半山。那里是一排排的墓碑。　

我站在远处，看着尹若熙跪在墓碑前面。她的背影，似一枚随风吹落的秋叶。时俊恩就站在她旁边，他不时蹲下身来，轻拍她的背。　

尹若熙似是哭了。双手掩面。然后，时俊恩扶着她离开。　

两束香根鸢尾躺在墓前卑微的哭泣。哭的人，是我。　

墓碑上刻着的名字，他是，闵仁宪。　

墓碑记载这个男子死于三年前的一场车祸。　

【十】　

我设想n种结局，都未曾料到，闵仁宪会以这种方式与我告别。　

周围寂静无声。我的哭声越来越大，终于我崩溃在这里。　

我现在只想找到时俊恩，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像疯子一般开着车在马路上横冲直撞。我知道时俊恩一定在尹若熙的家。　

房门虚掩着。　

时俊恩背对着门，尹若熙坐在沙发上，手指抚着双眼。时俊恩说，若熙你别这样，我会难过。每年的今天，你都如此。闵仁宪已经走了，你要面对现实。当日撞车的事，谁都不想。他知道我最爱你，才不顾性命，只为保你周全。你更应该为他活着。　

尹若熙只是摇头，未了，她说，时俊恩，安溪衍就是仁宪一直爱的女孩，是不是？　

俊恩说，是的。仁宪曾对我提及。他说将来有钱，一定买一套有玻璃花房的屋子，他说那是他对安溪衍的允诺。但是他始终没有存到钱。于是一年一年失约。直到他出事。你一直问他到底对我说了什么。其实他只是说钱包二字。后来我打开看时，钱包里有一张女孩的照片。她那么青涩的站在阳光下微笑。我断定她就是安溪衍。于是我费尽心思去打探。　

平安夜那天，我看见她在大街上哭。她哭的样子，令我想起你。她是爱闵仁宪的。为了让她不要那么难过，我以闵仁宪的名义给她寄了一张新年贺卡。　

俊恩，你喜欢她，是不是？　

时俊恩沉默半响，他说，若熙，对不起，我无法再守护你了。虽然面对溪衍，我就会想起仁宪，想起一些悲伤的过往，可是，我不能看着她在痛苦中挣扎，我要将她拯救出来。我不告诉她仁宪的事，只是希望她还存留一丝幻想。如果可以，我宁可用一辈子的负疚来隐瞒。　

就是这句话，使得我悄无声息地退场。　

【十一】　

两天后。　

我与时俊恩平和分手。他执着地想要一个理由。他说，我们不能就这样结束。　

他说，若熙已是仁宪的女友，我跟她再不会有瓜葛。不管他们吵架也好，恩爱也罢，统统与我无关，你要相信我。　

我知道。我说，俊恩，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仁宪在济州岛的海边朝我招手。我等了那么多年，我愿意再等下去。我爱他。　

我看着时俊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爱闵仁宪。他欠我一个玻璃花房的约定。你告诉我，我与仁宪一定会见面的，对不对？　

时俊恩就那么哀伤地看着我。看得我一直疼，一直疼。　

他说，溪衍，你真的从来没有爱过我？　

我微笑着仰起头，真爱只有一次。你跟我都已经给出。然后我转身，背对着他说，再见。　

再也不见。　

【十二】　

俊恩，如果可以选择，我一定不会偷听你与尹若熙的对话；如果我能够彻底忘记闵仁宪，也许我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如果我没有爱上你一一时俊恩。　

是的，如果我没有爱上时俊恩，我不会这么痛。　

不会心痛，便不会离开。　

俊恩，我只是不希望我们的爱情充满救赎的味道。爱情应该像海水，像蓝天，像透明的水晶。　

它能清澈得开出花朵。　

如此，我愿意背着包袱离开的那个人，只是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