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巴蜀,往往白日皎皎,入晚犹星月灿然,至午夜梦回,忽簪头渐沥,西窗惊梦,夜雨灯昏,尤足使羁旅之人触绪牵情,不能自已。
这一日,天色晦暗,铅云低垂,到了未正十分,终于淅淅沥沥地下来起来。这雨又密又细,远处的屋宇蒙上了一层雨帘,望去就像一幅泼墨画,好不诗意。
这雨一下便是数日。
才开了晴,城外的木芙蓉像蛰伏了许久,一朵一朵地冒了出来,红的花衬着绿的叶,妖娆妩媚,煞是好看。
城西十里开外的白鹤山常年犹如仙气环绕,此时太阳初升,光芒万丈,云蒸霞蔚。山顶上的幽居寺一直以灵验闻名于世,才开了山门,便有人早早地前来祈福,香火不可不谓旺盛。远游的僧人,行至山腰,看到此情此景,喟叹一声:临邛,真乃钟灵娟秀之宝地也!
(壹)
我是被遗弃在山脚下的一段桐木,不知道在这待了多少岁月了,我只记得那时云初还是一只黄鹂,还未修成人形。我通体发黑,只有背上暗暗有几缕绿纹。这绿纹一直是我钟爱的,它让我摆脱了乌沉沉的颜色。云初却不以为然,他一向自豪于自己艳丽的羽毛,那黄灿灿的毛色在阳光的照耀下,美丽的连木芙蓉都失色不少。我承认他很美,却也很喜欢自己的颜色,我一直是知足的。
几百年来我一直待在这看来往的行人,他们或悲或喜,或嗔或怒,我每每看着却不得其意。
云初用红缨缨的尖喙狠狠地琢着我的身体,那是人世间的情事,你这榆木疙瘩,看多少年也是看不懂的。
那你呢?我问道。
他遂然默不作声,冷冷地望了我一眼,拍拍翅膀便飞走了,天空中只余下一道银色的直线。唉,我这又是何必呢?把他问倒了,这下又只剩我一个了。云初虽然有些轻狂,只是几百年来,一直是他陪着我。
七日了。自他离去已经七日了。难道他真的生我的气了吗?我无聊地看着地上的蚂蚁爬行,偶尔抬头看天,看看是不是会有一只黄鹂经过。
一位工匠将我拾了去,我很是开心。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看看了。一直以来,都是云初告诉我外面发生的事。李员外家又添了个丫头啦,但是他的眉头却一直没舒展过;卖花的姑娘被迫嫁给无良的少爷做小妾,哭的死去活来的。
我就想生了女儿不是很值得让人高兴的事吗?卖花的姑娘不愿意嫁,不嫁不就是了吗?每当我提问时,他总是不耐烦地用他尖喙啄我,你这笨木头,和你说了也不懂。虽是这样,在我的央求下,他还是告诉了我原因。我多想在离开时和他说句对不起,可是看来不可能了。
那工匠花了数月将我雕刻成一把琴。要知道我是很怕痛的,每次云初啄我时,我总是疼得受不了。但是这次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
只要一想到我也能有所作为,不用再被云初嘲笑,再痛我也能忍受。每日,他总是细细地擦拭着琴身,调整琴弦,神态严肃认真。“希望你能遇到一个懂你的主人。”他喃喃自语道。
经常有许多的人来买琴,我静静地待在角落,看着她们有了主人,我很是羡慕,憧憬着自己有一天也能遇上自己的主人。
(贰)
一日,一男子身着月白长衫,手持一把纸扇,嘴角微翘精致如彩绘一般,眉宇间温和的气质更显五官清秀俊逸,自有一股皇家的沉稳的气势不怒自威。好一个仪表堂堂的男子啊!我自问几百年来识人无数,却无一人能与之相比。
要是他能将我买去倒也是个不错的归宿。我暗暗窃喜到。云初不知何时来了,我大叫着,“云初,你看!我现在好看吗?”此时的我黑色的琴身犹如墨玉般鲜亮,绿色的螺纹隐隐流转。
“你这笨木头,怎么到这来了?不知道我找了你许久吗!”声音有些薄怒,我这才发现他的模样有些狼狈,鲜艳的羽毛多了一些杂色,神色疲惫。我吐吐舌,我不是木头吗?又不会自己走。
“你好歹也是仙木,怎么能被凡人弄成这模样呢?”他不满道。你一定是妒忌,妒忌我现在比你好看。我小声嘟囔着。要知道这么多年了,云初从未夸过我,我根本没把他说的仙木和自己联系上。
“对了,云初你认识那个人吗? ”“那是梁王。”他的语气总算好了些。我一直觉得那个人非富即贵,没想到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梁王啊!
梁王选琴很是挑剔,那些做工精良,颜色艳丽的琴都没有入他的眼。我想,我是不会成为他的琴了。谁知,他一见到我,凤眼里流转出欣喜之色。
“伯巧,我就要这把琴。”梁王抚摸着我的琴身,说道。
“梁王真是好眼光,这把琴是我的得意之作。”
“这琴可有名字?”
“还未曾取。”
“这琴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仿若绿色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就叫绿绮可好。”“绿绮。”伯巧轻念一声,“好名字。”
“哎,云初,我有名字了!”我高兴地眉飞色舞起来。“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觉得还是木疙瘩好听多了。”他不以为意地说道。我不理他,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绿绮,绿绮,我默念道,自此我就有了新主人。
(叁)
我又见到了那位白衣男子,他还是一如继往的飘逸出尘。虽衣着朴素,却掩藏不住一股自信的光华。
犹记得初见时,白鹤山下,一个二世祖让他作画,态度很是恶劣,他干脆地拒绝。几个泼皮手下立马缠上来,砸烂他的画摊,又踩烂了他的画作,他漠然地看着一切,眉宇间透着倔强,直至被打伤。我很是着急,想让云初帮他,又想起他对人间的事一直很漠然。这是他们的劫数,我们帮不了。他总是如是说道。
终于,许是怕出人命,那些人骂骂咧咧地走了。他爬起身来,莫名整理着被损坏的东西。白衣上沾满了尘埃与血迹,但是难以掩盖一身傲骨。
我重新看他,只见他周旋众人之间,谈吐大方,举止非凡。酒到酣处,梁王请他作赋。只见他揣度片刻,一篇《如玉赋》娓娓道来。我虽不懂诗词歌赋,但看到那些人面露惊异之色,想必那是极好的。梁王抚手喟叹道:“此赋词藻瑰丽,气韵非凡,不愧是蜀中才子!来人,将我的爱琴拿来。”
我被侍女呈了上来,我有些担心他不接受,毕竟他是那么骄傲的人。
他瞅了我一眼,说道:“此乃绝世好琴,多谢梁王割爱!”神色恭谨,不卑不吭。
“自古好琴配知音,既然长卿兄得此好琴,不如给我们弹奏一曲吧。梁王的一名随侍提议道。”
梁王亦点头附和。
他修长的手指从我的身上抚过,我的灵魂也跟着起舞。指间轻颤,一曲动听的音符就这样倾泻而下,我感受到了高山的壮阔,大海的波涛,我的身心澎湃异常,这是从未有过的经历。一曲弹毕,“绿绮”一名自此在巴蜀名声大噪。
我想我是遇上了今生的知音,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他也是我此生的劫。他便是司马相如。
相如家徒四壁,仅有一瓦遮蔽,一床栖息。从他的身上我看不出丝毫的气馁。暮色四合的时候,总有晚霞透过窗子,流泻在屋内的方桌上,他就会在橙色的光华里挥毫,喷薄年轻的激情。闲时他会抚琴舞剑,吟诗作赋,我托着腮,痴痴地望,就那么痴痴的望,我想把他望进眼里,刻进心里。
(肆)
我终于修成了人形。瞧着河水里倒映着的人影,青丝云鬓,柳叶的眉,梨花一般洁白的脸,胭脂的唇,颇有一股清秀的味道。一身碧色长裙委地,更显得温婉如玉。站在水边的云初,一时间说不出话。他的表情可爱极了,嘴巴大的可以放下一颗鸡蛋。
云初一直自负于他的外貌,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有着俊美的面容。他面冠如玉,狭长的风目,眉目流转皆是风情。一身紫衣,贵气逼人。银色的长发在身后随风舞动,说不出的风流倜傥。只是我总是不自觉地会想到相如的白色。
原来化成人形的我也是这般好看,我惦着脚尖,轻快地旋转,碧色的长裙荡起一层层的涟漪。云初在身后叫着,你慢点跑,当心摔着。
刚成形的我到处玩乐,在茶楼里唱曲,青纱遮面,持一把琵琶,素手轻拨,琴音便倾泻了下来,我微微启唇,清亮的嗓音带着江南的软糯,和着琴音,将人带进三月的江南。许是日日受了相如的影响,我的琴艺颇高。
姑娘,有人请您弹一曲。小厮对我如是说道。我有些惊讶,又有些惊喜,点点头随着小厮登上二楼的雅座。甫进门,我就望见了那熟悉的白色身影。
我装作镇定地从他面前经过,微微欠身,转轴拨弦之后,就开始弹奏起来。琴声起初缓和,继而渐渐高亢,犹如万马奔腾,琴音一转,细如少女低语,千般变化,在弦裂之后收回声。一曲终了,我收起琵琶,又福了福身。
“长卿兄。”身着锦衣的男子道,“素闻你的琴艺精湛,不知和这位小姐的琵琶相比怎样?”
“在下不才,自是比不上小姐的琵琶。”他很是谦虚。那男子听了之后,笑了起来,大声说了三句,“好,好,好。”
真是个无礼的人呢?我虽刚做人不久,但是还是分得清好人坏人的,眼前的人就让我十分厌恶。我情不自禁地为他辩护道:“才不是呢,公子的琴自是极好的!”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此时的我是绿绮而不是绿绮琴。
“ 哦?小姐难道听过长卿兄的琴吗?”那男子面带揶揄地看着我。相如也好奇地转身来看我。
“自然没有。”我小声说道,“只是公子的琴,在我们临邛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传闻听过的人三日都不会忘记呢!”
“长卿兄,看来这位小姐还挺崇拜你的。”
我的脸早已红透了,还好带着面纱,不然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入夜,我化成一缕清风,偷偷地从门缝中溜了进去。剪短一段烛花,在他睡着时,为他轻轻披上一件衣裳。绿绮,你不要忘了,你只是一把琴,是不能和人长相厮守的。白日云初的话犹在耳边作响,我知道他是对的,只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伍)
相如有些变了,他的眉宇不再氤氲着忧郁,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光辉,神采奕奕。云初说,那是恋爱中的人才有的风采。我不是很懂,只是心里涩涩的,奏出的琴音也无以往的清亮。可是相如毫无察觉,他早已沉浸在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身上。
一尺方桌上铺满了画,那是同一个女子。着碧色的衣裳,绣鞋上绣着一对翩飞的紫蝴蝶,虽有轻纱遮面,但那掩藏不住的顾盼神飞的模样深深灼痛了我的眼。
那是临邛富豪卓王孙的千金卓文君。
卓王孙府。高朋满座,客似云流,珍馐美馔,好不热闹。卓王孙适逢五十大寿,宴请四方好友共同庆贺,临邛县令王吉邀相如一同前往。酒过三巡,王吉提议让相如弹奏一曲以助兴。
相如瞥见屏风后的身影,未加推辞就答应了。
“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邀四海求其凰,有一艳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由交接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他弹的是那么动情,只是他不知道奏的都是我的血与泪。一曲毕,满堂惊叹。只有我的心渐渐冰凉如水,云初说的对,他的一心人从来不可能是我,我只是一把琴,即使修成了人形又如何?
我化成人形,从琴里逃了出来。河边,狂风大作,青丝乱舞,丝履也不知去了哪里,水中的倒影模糊不清,舌尖品尝到的只有苦涩,原来那是泪的味道。
我见到了那画中的女子。她眉如远山,面若芙蓉,杏眼明仁,肤如凝脂。启唇微笑,撩人心怀。莲步微移,那绣鞋上的蝴蝶仿佛被惊吓一般,欲挣脱而去。我瞬间怔住,一同怔住的还有相如。
这是一位勇敢的女子,她不顾父亲的反对,毅然决然地和相如私奔。
我曾自私地希望,她会受不了贫困的日子舍弃相如而去,那样唯有我可以并且甘愿一直陪着相如。
但文君不愧是奇女子,她竟可以不顾自己的身份抛头露面,与相如在乌霞街沽酒而生。这不是任何千金小姐可以做到的。
就这样,白日,他们日出而作;夜晚,她素手磨墨,为他红袖添香,日子虽窘迫却不失温馨。
就当我以为至此他们将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时,云初告诉我,相如和文君将有一劫。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可以相守的女子,我怎么忍心看他受苦呢?“我们不能管人间的事,强要插手,会遭天谴。为了他,即使废了一世的修为,你也在所不惜吗?”云初声色俱厉地告诫我。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本来就是笨木头一个,这一世能有一个牵肠挂肚的人足矣。
云初气愤的说:“你真是执迷不悟!为何你不回头看看身后的人呢?”只是那时的我急着跑回家,没有听到。
(陆)
我扮做丫鬟前去酒肆。文君面露难色,以他们微薄的收入,很难再聘请佣人。我扯谎道,自己是漂泊在外的一名孤女,无亲无故,只求有餐饱饭,有瓦遮蔽就行。相如见我身世可怜,就答应了。于是,我成了他们中小小的一员,我每日打起十二分精神,竭尽所能地帮他们化解一切成为劫数的可能。
破晓十分,我溜进酒窖,偷偷将清明时分的梨花瓣撒入酒缸之中,又轻吐一气,是以人人都知乌霞街的一间酒肆,才子与佳人酿的梨花酿十分好喝。
日子渐渐不再困窘,那有着明媚笑靥的女子虽嘴角挂在浅浅的笑容,却掩藏不住内心的焦灼。清晨到入夜的劳碌,相如的身子不知不觉间被拖垮了,他不再有多余的精力吟诗作对,弹琴舞剑。我拂去琴上的尘埃,心头有说不出的滋味。
趁着夜间他俩熟睡,我将体内的精气缓缓喂予他,每日一次。我现在还不能把内丹给他,因为我还不知道他们的劫数何时会至,只能缓缓渡气。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渐渐转为红润,我虚弱的笑了笑。
我来到卓王孙府。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里,说实话我对它的印象并不好,它抢走了我心爱的人,只是我不得不来。
卓王孙府还是一如既往的辉煌,只是略略有些寂寥,说不清是少了爱女之故,还是怕丢了颜面。
才数日不见,那刚毅的老人,仿佛已经老了几岁。他端坐在厅堂之上,暮色笼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父女俩都是倔强的人,明明都牵挂着对方,却谁也不肯先迈出第一步。我化成文君的模样,轻轻唤了声父亲。我明显看到他僵直的脊背微微颤抖了一下。我跪下身子,请罪到:“父亲,恕女儿不孝,没有听从父亲的话,让父亲担心了。”他连忙将我扶起,叹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将我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我以为他会责备一番,可是许久也不见他有问责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地嘘寒问暖。
不得不说,起初我是埋怨他的,如果不是他一味地棒打鸳鸯,相如和文君又如何会吃这般多的苦。如今在我面前的是一位慈爱的父亲,他的百般刁难,都是为了让自己的女儿能过得幸福。
在我的极力撮合下,文君和她父亲和好如初。卓王孙将府上的静园命人辟了出来,重新修葺了一番,又拨来许多丫鬟小厮。相如和文君虽未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他们心里都松了空气。
(柒)
我从来都知道相如不是一个安于享乐的男子,他是凤,迟早会翱翔于天地,缺的只是机遇。
一次机缘巧合,我得知汉武帝跟前的红人杨得意回乡省亲。他没有别的嗜好,尤好女色。
于是宴会上,丝竹声声不绝于耳,我一袭轻纱,那玲珑的曲线勾出我的婀娜,赤足下步步生莲,抬首顿足间,媚眼如丝。
不出意料,杨德意留下了我。我费劲心机接近杨得意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他能将相如引荐给皇上。
佣人端来佳酒珍酿,精致小菜数样,便退了下去。房内只剩下我和杨德意两人。许是怕唐突了佳人,杨德意附庸风雅了地将我吹嘘了一番,我勉强地笑了笑。天知道,他的那些在我面前不过是酸诗几首,连相如的万分之一也比不上。
我寻磨着合适的时机,将话题引至相如身上,还未成功,杨德意一个劲地劝我喝酒,眼里满是对我的欲望。我掩去心中的厌恶,浅浅一笑,将酒一饮而尽。才成人的我,怎么斗的过那只老狐狸,只喝了三口,我便醉了,脸开始发烫,眼睛也渐渐迷离起来。看着眼前杨德意那张放大的猥琐的脸,我渐渐发慌,只是我没有力气将他推开。在我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我看见了云初紫色的身影。
“云初,你怎么在这?”我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处在一间茅屋中。“对了,那篇《子虚赋》呢?那可是相如三日的心血,我把它偷了出来,想帮他的忙,若是弄丢了他岂不是会担心?”
“相如!相如!为何你的眼里只有那个凡人?”云初恨不得一掌拍醒我,“你为他做的已经够多了,难道现在连自己的清白都要搭上吗?”
原来云初一直知道我做的事。他不阻止,并不意味着他不知晓。他亦知道倔强如我,一旦下了决心,纵是十头牛也拉不回。
我惊魂未定,又被云初喝斥了一番,委屈顿时席卷而来,我像个孩子般哭了起来。云初似乎被我吓到了,急忙将我搂在怀里,轻声安慰著。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我的心渐渐缓和下来。你别担心我已经用法术替你好好教训他了一番。
对了,我怎么没想到用法术呢?看来我还真是一个笨木头呢!
我赖在云初怀里不肯起来,耳边传来他轻柔的话语:“绿绮,你现在已经完成心愿了,跟我走可好?”
我不是不懂云初的心意,只是我不能答应。就让我任性一回吧,就算相如爱的不是我,只要我能远远地望着他就好。
所以云初对不起。我从云初怀里挣脱出来,他深深地凝着我,那狭长的凤目里满是受伤的神色。
(捌)
我离了临邛去了长安。
长安真是个喧闹的都市,街道宽而笔直,到处是攒动的人头。王侯家的高头大马,花红柳绿的江湖杂耍,碧眼雪肤穿着窄窄衣服的胡姬,让人眼花缭乱,的确非临邛可比。
我还是一袭碧衣,轻纱遮面,携一琵琶,辗转于红尘风月之中。我的歌喉清亮婉转,我的琵琶抑扬曲折,许多王孙贵族,置之千金,只为听我一曲。我却不予理会,只唱给有缘之人。
但烟花之地不愧是鱼龙混杂之所,消息颇是灵通。关于相如的消息,不用我探寻,就会络绎不绝地传来。
我在阁楼里静静地弹奏琵琶,有消息传来,杨得意举荐他,做了郎官。我置若未闻,仍旧弹着我的琵琶,心里却暗想:云初也不是绝情的人,相如那般入不得他的眼,他竟也愿意帮他。
半月之后,又有消息传来,相如因《上林赋》颇得武帝赏识,至此志得意满,平步青云。又有传言他不顾糟糠之妻,日日沉醉在风月场所里,饮酒作乐,抵死缠绵。
于是,我又见到了他。许是在官场里打滚了一番,此时的相如脱了稚气,多了几分刚毅。眉宇间轮廓鲜明,只是眼里有化不开的疲倦。不管传言如何,他还是我心中的那个相如。
“绿儿。”他说道,眉宇见有一丝疲惫,曾何时起,相如也会这般奏着眉头。我随手撩拨着琵琶,听他说话。
“你知道吗?我找了你很久。”我的心一紧,琴弦断了一根。我一直都认为有了文君,他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听到他说找我,我的心有种难以言明的喜悦。
“我第一次见你,你在茶楼弹琵琶,那般深情洒脱,浅笑微颦的模样深深吸引了我。那夜之后,我立刻画了你的像。”
“是我的错”他的语气激动起来,“错把文君当成了你。那日幽居寺上香,她的背影看起来和你很像。”
听到这,我顿时蒙了。原来那画中的女子不是文君,原来他也爱着我。一直以为默默付出的我,突然得到回应,我感动地不能自已。
他接着说道:“直到你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才知道自己错了,错的离谱。当听到你无处可去时,我才会那般迫不及待地将你留下,我想哪怕是能远远地看你也好。”
“所以,绿儿,尽管我知道我已经没了资格,你还愿意和我回去吗?”
此刻我的心情已经不是激动可以形容的了,我很想说好。只是错过了便是错过了。我不能让你辜负文君,她陪你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她值得你一生相守。我不能也不愿让你背上弃妻的骂名。
我听见我的声音轻轻地说:“不好。”那语句苍白却伤透人心,我清楚地看见他明媚的眼眸一点一点变暗,接着陷入死寂。
现如今,我们之间隔得不止一个文君。我用法术除去他对于我的记忆,泪水潸然落下。
别了,相如,自此萧郎是路人。即使不能相守,我只要知道你爱过我便好。
(玖)
我去看文君。我第一次看见她憔悴的样子。此刻的她苍白的快要死了,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都是那般意气风发的模样。伊人如斯,在等待的摧残下,也会变得黯然神伤。
红颜未老,君恩断。沧海桑田,缘去缘灭,终究难逃一个情字。
我吐出内丹,她无力地拒绝。我的内丹不一会就进入她的体内,我的身子渐渐变得虚弱,脸色惨白得吓人。
绿儿,你这是何苦?她说她早就知道了我的存在,知道了我的种种。云初一早便告诉了她。只是爱是自私的,那日听了相如的一曲《凤求凰》,高傲如她,也被深深地打动了,自此愿随他天涯海角,贫贱共倚。
“绿儿,你知道相如为什么会去长安吗?他是为了找你。我早知道他爱的不是我,却迟迟不肯放手,而你却为我们做了许多,如今还把内丹给了我。”她跪在地上,向我请罪道。青丝散乱,那杏眼明仁满是悔恨的味道。
我无力地将她扶起,我知道她亦是一个情深的女子。所以文君,我可以放心地把相如交给你了。替我好好爱他。
如今,缘来缘去,我已不在乎是否能和他相守。
风袭卷着,窗外的灯笼禁不住折腾开始摇曳,怕是要下雨了。我拾起地上被风吹落的纸张,那是相如的笔迹。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寥寥数字,便道尽了千言万语。缺亿便是无忆,很难想象重情如相如,是如何提笔写了这封绝笔信的。
又看见她娟秀的小字,一笔一画满是深情与无奈。
“一别之后,二地相思,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君怨。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那人不在,空有寂寞梧桐深夜锁清秋,很难想象巴蜀夜雨之时,一个人静听雨打琵琶之声,盼望何时一起共剪西窗烛该有多么的无奈。
我轻声说道:“文君,我从未怪过你,以前没有,此刻没有,今后也不会有。相反我要谢谢你,谢谢你替我爱他,我和他终究是不可能的。所以请你们一定要,一定要幸福地生活下去。这样我才能放心的离开。”
说完,我转身离开,未看见她泪流满面,也不知她的泪为谁而流。
(拾)
没有去处的,亦没有找到一心人的我似一缕孤魂到处游荡。我改变了他们的命数,恐怕天劫很快就要降临了,只是如今的我失去了内丹怕是要挺不过了。
恍惚间,我来到了白鹤山脚,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它还是那般的壮阔,那般的福泽深厚。我带着虔诚的心最后仰望它。它见证了人世间太多的悲欢离合,此刻它似一位慈祥的母亲以包容的姿态收容了我。
天边的云由起初的白变得乌黑,阴沉得吓人,远在天际的雷滚滚作响,风驰电掣仅在一瞬之间。路人早已躲在了廊下或是茶楼里,只有我还静静地站在那里。
我慢慢闭上眼睛,等待将至的天雷,我想起了很多,也想起了云初,虽然他一直骂我是笨木头,我还是有些舍不得他。没有我在身边,他会孤单吗?
天雷至,预期的疼痛没有到达,我睁开眼睛,看见云初挡在我的身前,紫色的衣裳一如既往的明媚,鲜血在他嘴角蜿蜒成璀璨的花。
他虚弱地笑着,倒在我的怀里。
“云初,为什么你要这么傻,没了内丹的我就算活着,也只能活个几年,你何苦为了我舍弃一世的修为。”我的泪停流不止,心像裂了个洞,疼得厉害。
“笨木头,不要哭…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云初断断续续说着,“我一直都骂你笨,其实没有比我更笨的了。我知道你的眼里一直都是别人,我却还是放不下你,不愿看你受苦。”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都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我真后悔,为什么自己犯下的错,却让云初来承担,他是那么优秀的人,总有一天能得道成仙。
“绿绮,答应我,你要好好的!”他的身子渐渐变透明,可是那双凤目里还是光彩奕奕,满是我的影子。
“云初!云初!”我大叫着,可是他再也听不到我的叫唤,那个紫色的身影终于消失,只余下一根鲜艳的羽翎。
我呆呆地站立了许久,直到遇见了蜀中僧人。“白鹤山上的仙气非凡,原来造就了你。一场轮回,痴心错付,奈何缘错,可惜可叹!”他捋了捋胡须,轻叹了一声离开了。
我没有力气再哀叹我的命运,少了云初,这世上不再有人陪我看天上云卷云舒,也不再有人叫我笨木头了。
我紧握着那根羽翎,拼着一口气回到了琴里,此生不再出来。从此绿绮琴精魂不再,除非这世上还有人能再弹出那一曲《凤求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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