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就我一生的人——娘

在我不到十二岁的时候，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了，我于是没有了书读。十二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呢？没书读就不读吧。谁都没有书读，自然就不奇怪了。就在生产队里劳动，挣点工分，也可以使家里“富裕”一点。第一次参加农业劳动，报酬是大人们的百分之三十五，也就是说，大人劳动一天十成，给我们三成五。

那时候，对于人生啊、前途啊、理想啊什么的，根本就没有想过，也没有那么高的境界去想，没那意识。就像水里漂着的浮萍，飘到哪里算哪里，自生自灭吧。

那时候，很多孩子都辍学了，他们有的是比我大点，在家可以挣到更多的工分；有的是家里太穷，孩子多，养不起吃闲饭的人；有的干脆给找了媳妇，或说了婆家。总之，家长没有让孩子继续读书的打算。

不知道我的娘是怎样想的，他却要我读书。

我娘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农民，要说，一字不识的她是根本不可能知道知识的重要性的，更不可能懂得“知识决定未来”“知识改变命运”这些大道理的。但是，她却要我读书。过了很多年以后我都没想明白，她为什么要我读书？

我只知道她非常爱我。一直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我。按说，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这本不足为怪，可是我不是她生的，是在我不到三个月的时候抱养的（我后来知道的）。这在一般人看来心里总会隔着点什么。她不，比亲生的还亲，拿我当掌上明珠，我从小享受到的是最高的待遇，最温暖的亲情。有一回，邻家的一个大姑娘“欺负”了我，实际上也根本没把我怎么样，我却哭着到了娘的面前。娘略为问了一问我哭的原因，这还了得，有人敢欺负我的宝贝。她竟然再不问青红皂白，扑上去抓住那姑娘一阵暴打，直打得人家遍体鳞伤。人家当然不干，将我娘告到了派出所。我娘被拘留到派出所，也没忘记带上我。那天是一个雨后的毒太阳，我娘被安排给茄子薅草，我则被我娘安排在树荫下坐着。我清楚地记得，她不顾自己在毒太阳下劳作的辛苦，过一会就来给我擦汗。她又到日兴场镇的朋友处要了些白糖，泡了甜甜的开水给我喝。那甜甜的味道，直到现在还留在我的心里。虽然那时我只有四五岁，虽然已过去了五十年。

也许她觉得自己没有文化吃亏，也许她觉得有文化的人懂得的道理多，因此喜欢读书人，也许她觉得自己的儿子应该像其他读书人那样有出息（这些都是我后来的推测）。因此在我停学两年以后，有一天她忽然看见我以前的一些同学背着书包在上学，她就去问，同学告诉她，他们是在读初中，已经是初中二年级了。我娘当时就去了学校，询问以前教过我的老师，她的儿子还可不可以来读书，老师的回答是可以，她当时一定很高兴。她当即在街上给我买了一支笔，回来告诉我她去过学校了，说我可以继续读书。我当时的心情也许还没有她高兴，因为我当时的工分标准已经由开始的三成五提高到了七成，读不读似乎都无所谓，还有同学们已经是初二，而我还没读初一。拉下的功课我倒是不担心，我可以很快赶上去（事实证明我的估计没错，到初二下学期，我已经成为了班上一流的优生）。既然母亲那么关心我，把工作都作到了这一步，那我就去读书吧。于是我就又上学了，那时叫做“复课闹革命”。

如果没有那一次的“复课”，也许我这一生的读书机会就再也没有了；如果没有那一次的“复课”，我的人生轨迹必将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如果没有我娘的那一次努力，我肯定地说，我不会有今天。

以后的学习仍然是断断续续的，那不是我的错，是社会造成的。初中毕业以后又回家劳动，劳动半年以后以“推荐与选拔相结合”的形式进入仪陇中学读高中，高中毕业以后大学不招生，又只能回家劳动。说不招生是太绝对了，也招，是招那些“根红苗正”的纯贫下中农子弟，那些有背景、有关系的干部子弟，不论学习成绩和学历，小学毕业生都可以读大学，是培养那种叫做“社来社去”的工农兵大学生。而对于我来说，读大学的梦是不敢做的。虽然我在小学、初中、高中的学习期间思想品德和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深受老师们的厚爱，可那又怎么样呢？直到一九七七年，邓小平同志开始主持中央工作，改革了招生制度，我才在信心不足的情况下参加了高考，并在全县两千八百多考生仅考上二十七人的条件下进入大学学习。

高中阶段的学习是在一九七二年到一九七四年间，为了保证我的学费和生活费用，娘经常把家里自留地种的一些小菜背到街上去卖了，而自己舍不得吃;在生产队劳动之余，经常是爸爸在家做饭，娘到坡上去割一些猪草牛草偷偷地背到五里路外的日兴街上去卖，以换回那么两三毛钱（那时候这种事也叫做是“资本主义尾巴”，干部知道了也会被斗争）；最困难的时候，为了供我上学，父母商量，陆续卖掉了准备把我家的茅草房变成瓦房而烧的一窑瓦。他们宁愿住茅草屋，却不希望我的学习受到一丝影响。

在高中毕业以后的三年半劳动期间，我的娘在饱受疾病折磨而医疗条件极端恶劣的情况下离开了人世。那个时候，我已经强烈地感受到了知识带给我的力量，我已经对我的父母产生了强烈的报恩之心，我心里想的是，将来，不，从现在开始，我将无条件地孝敬我的父母。直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以后很多年了，乡亲们还这样对我说：“可惜了你娘，她没有享到你的福。”

是啊，这也是我一生中最心疼的事啊！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是娘的决策铸造了我一生的幸福，可是她却没有等到我报答的那一天。于是，我只有把娘对我的爱传达给我的子孙，传达给我的学生，传达给和我接触的所有的人。

如果真有灵魂，娘是可以含笑九泉的。

2009.12.16.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