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背五少爷”别传（小说）

胡盛华

驼背五少爷在华老栓的茶馆里是“每天来得最早，去得最迟”，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一个不变的习惯。喝点早茶，听听茶馆里的新闻，在适当的时候也随便参合几句，这本来不失一种养生之道。可是就因为那次谈论夏瑜的事被一个叫鲁迅的人暴了光，情况就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茶馆里的茶客无疑更多了，但常常占去了自己那近乎固定的位置，这还可以勉强忍受，因为华老栓对老顾客一如既往的关照使他心里稍安；而不能容忍的是那些大量涌进茶馆的并不一定都是茶客，而是到这里来旅游的游客，他们一来，被暴光的“老顾客”马上就成了他们的猎物，被拍照，被询问，还不时被唾骂。　

驼背五少爷多年养成的习惯已经积重难返，每天早上必须按时出门喝早茶，但却没有了到老栓茶馆去的雅兴。他于是翻出了家里存储的陈年好茶，自己泡上，提着一个罐子，遍绍兴城去找适合他的座位。

要说这座位吧，还真不好找。要么是端着个少爷架子，到那种自认为是下三烂的地方太掉分子，不愿去；要么是店主虽然客气，却也因为要照顾老顾客而把他这个新顾客赶得无处容身；要么干脆就被“残疾人免进”的牌子拒诸门外。如此一来，驼背五少爷的景况竟渐渐有些凄凉起来。

驼背五少爷很有些愤愤不平。想当年自家好歹也是这一方的发达人家，凭着祖上的荫庇，到了他这一代，却也还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何曾愁过吃和穿，何曾看过人家的白眼？想不到现在……，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竟然有那么多的人敢随随便便“欺负”驼背五少爷！不就是身上带了一点残疾吗？

那天在街上转得有些肚饿，忽然记起早上出来得匆忙，还没有吃早点。已近中午，是该填填肚子的时候了。驼背五少爷顺便踅进了一家小餐馆。坐定，叫来酒保，要了一壶酒，一盘茴香豆。一想到茴香豆是那些短衣帮常点的下酒菜，他有些后悔，深害怕被别人看见，失了自己的体面。但是茴香豆香味诱人，毕竟还是可以下酒的。好在这里也许没人认识自己。这样一想，心里也就坦然了许多。

然而事情却偏那么凑巧，五少爷刚刚端起酒杯，就有一男一女走进店来。本来已经找好了座位，那男的却偏偏向这边看了一眼，而这一眼就偏偏落在了五少爷的脸上。五少爷寻思这人面目生，也就没有在意。

“哎哟，这不是五少爷吗？在这里相遇，真是幸会！”一边说着，一边拉着那女的，径直走过来，坐到了五少爷的桌上。

五少爷愣了一愣，他确实没有认出眼前这个人是谁。

“我是小六子，五少爷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哦！”

五少爷想起来了，小六子的爹是他们家的管家，小时候他和小六子是经常见面的，不过那已经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五少爷有些兴奋了，也算是“他乡遇故知”吧，他便迫不及待地询问起小六子的行踪了。

小六子没有先回驼背的问话，而是看了看桌上的酒菜，稍皱了下眉，便马上唤来了酒保，吩咐：你们店里有啥特色菜，尽量端上来。驼背五少爷有些尴尬，想不到这多年不见，小六子竟然这样一副财大气粗的面孔，看见自己点的菜，一定会在暗里笑我寒酸。又一想，也许和以前一样，吃完了付账的是我，也就坦然了许多。

小六子斟上了酒，等酒保上了菜，就一边劝驼背喝酒，一边讲起了自己的经历。原来革命以后，他便去了广州打工。凭自己的年轻能干，他慢慢在广州生活下来，这期间，一个小厂老板的独生女儿看上了他，和他结婚了。这不，现在正带着妻子回家祭祖呢。

“阿欣，快叫五爷！”小六子介绍自己的妻子和驼背五少爷见面，同时在称呼中省略了一个“少”字。

“五爷！”阿欣甜甜地叫，带点娇羞。

这声“五爷”直叫得驼背五少爷有些神魂颠倒，他抬眼飞快地看了阿欣一眼，就赶快把眼光移开了。这一眼更看得他有些魂不守舍，原来他的目光正和阿欣的目光相对。那阿欣虽算不上十分漂亮，却也九分让人过目不忘，那目光似乎更有一种勾魂摄魄的力量。

这顿饭就在这种愉快，融洽，又有些拘谨的气氛中结束，结果是小六子不但没有让驼背五少爷买单，还把从广州带回来的一个可以佩戴在胸前的小玉佛送给五爷，说是感谢五爷的祖上给了自己祖上那么好的工作条件，并给了那么多的关心和爱护，以至于当年父亲去世的时候还念念不忘地告诉儿孙们，一定不要忘记了主子的恩德，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还说这点意思说不上报答，以后有感谢的时候。临走时千恩万谢，留下了电话号码，联系方式，约定了见面地点，时间，才依依不舍地携着爱妻的手，从容不迫地离开。

驼背五少爷简直有些傻眼了，一串串问题直往外冒：

小六子以及小六子的祖上是什么东西，竟然操到这个份上？小六子竟然在我的面前吆五喝六，把我一点没放在眼里？

我祖上的名声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如当年的一个仆人？我这个当主子的竟然要接受仆人的恩典？我已经堕落到什么程度了我？

要保住自己仅有的那一点“尊严”，是不是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后路啊？

什么后路？想到这里，驼背五少爷有点害怕。多少年来，自己一直凭借祖上的荫蔽，凭着自己有那么一点残疾，坐享其成，衣食无忧，虽无非分之想，却也乐得自在。现在看来，情形似乎有些不妙。自革命以后，家业大部分被抄，留下的部分虽足以自保，对自己这个残疾人也很宽待，但不定哪一天，要再来一次革命，自己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想到这里，驼背五少爷不寒而栗。无本事，无资金来源，将何以生存？是不是该学点本事，或找一能挣钱的职业，以保衣食无忧啊？

这一夜，驼背五少爷没有睡着觉。

这一夜，驼背五少爷似乎想通了，他必须找一个人，一个能帮助他解决这个难题的人，那就只有小六子了。

按照小六子留给他的地址，驼背五少爷不费力就找到了那里。

亭口路51号，一道小门，不知道里面宽不宽大。那里挂着一块牌子，上面有“法轮禅院绍兴分院”的字样。牌子上的字不甚明显，象是要故意掩饰些什么。一阵微风吹过，那本来不该有的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的一张门帘轻轻飘起，完全遮掩了牌子。然而风一停，门帘复位，牌子又现出来了。

“这是什么地方？”五少爷不禁疑虑重重。他再次核对了小六子留给他的地址，确信无误，便硬着头皮往里面走去。

里面是和外边完全不同的另一片天地。

有门卫拦住了他，说他不适合到这里来。不敢和门卫硬顶的五少爷只好选择了妥协，他说他要找小六子。这话一出口，倒把门卫吓了一大跳，那门卫再稍微问了几句，就赶快告诉了小六子的住处，然后恭恭敬敬地让驼背五少爷进去了。

驼背五少爷这时倒不急了。他东张西望，仿佛要把这里面的一切全装进脑子里。然而，他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一条不像象是路的路直通到门卫给他指示的大厅里，他便别无选择地向那里走去。　

还没到大厅门口，早有一位风姿招展的年轻小姐迎了上来。五少爷本想避开，见那小姐是冲自己来的，便有些慌乱。知道躲避不开，还不如硬着头皮迎上去。这一迎不要紧，驼背五少爷竟发现这女子非常眼熟，在脑子里稍一过滤，有了，那不是小六子家的媳妇吗？自第一次见了小六子媳妇，驼背五少爷就有些魂不守舍，虽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却也时时想起。今天突然再见，不免就不知不觉地多看了两眼。

没想到那女子却非常大方，轻启朱唇，问一声：“五爷来了？”就伸出手来，一把拉住驼背的手，径直向大厅走去。这一来，驼背五少爷真有些神魂颠倒了，他仿佛不再是自己在走，而是轻飘飘地随着阿欣飘进了大厅。

阿欣把驼背五少爷带到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个位置上坐下，就又忙着去招呼其他客人去了。这让驼背有些想不通，那前面不是还有那么多的空位吗，为什么把自己安排在这里？

接下来驼背五少爷就有时间去观察大厅里的情形，去听大厅里各种各样的嘈杂不堪的声音。

大厅的前面有一个台子，台上坐着三个人，中间的一个正在讲话。驼背五少爷竟然在台上的三个人中发现了小六子，他竟然人模狗样地坐在讲话人的右边。大厅里大约有三百来个座位，稀稀拉拉地坐着三四十个男女。这些人有的看上去慷慨激昂，挥拳弄腿，唾沫横飞地在说些什么，全然不顾台上有人在讲话；有的人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像刚刚和人打过架，正在调整气息；还有一部分人红着一对眼圈，鼻涕眼泪敷了一脸，然而凝神静气，眼巴巴地看着台上，生怕漏听了讲话人说出口的某一个字。

由于前面部分没有听，驼背五少爷不知那人在讲啥，只是从反复多次的话语里听出了一点意思是：法*工要达到的几种境界。

大厅混乱的局面一直延续到那人讲话结束。小六子站起来宣布一些人的名字，并介绍这些人的事迹，说他们已经达到了功夫的某种境界，已经可以从本院毕业，还要颁发什么毕业证书。然后点到名的十来个人被请到了台前。

一个熟悉的名字，一副熟悉的面孔撞入驼背五少爷的耳朵和眼睛里：红眼睛阿义。啊，是他，是他，驼背五少爷的偶像。那么好的一身拳脚功夫，还嫌不够，还要出来练功，还练到了功夫的上乘境界，这不得不使驼背对他更加肃然起敬。他真恨不得立刻跑上前去，在他的脸上亲上一口。

据台上人的介绍，红眼睛阿义已经练成了法轮，是学院里的悟性很高的优秀学员。他为了证实自己功夫的深浅，已经于昨天晚上一举杀掉了包括他的父母妻儿在内的全家九口人，并一一开膛破肚，检验他们对自己功夫影响的深浅，当确信自己已经大功告成，这才回到了学院。台上人最后说:他们都是好样的。他们的事迹大同小异，他们已经得到了彻底的解脱，他们已经彻底摆脱了红尘的烦恼，他们已经得道，离成神成仙仅有一步之遥。让我们和他们一样，努力修炼，争取早日拿到优秀学员毕业证书，早日成才。

驼背五少爷早已看傻了眼，听呆了耳，想不到除了茶馆，人间还有这样的叫人上进，催人奋进的所在。他看着那些站在台前，捧着证书，趾高气扬，对下面的人不屑一顾的优秀学员，特别是红眼睛阿义，刚才的那种冲动没有了。他觉得自己一个纯凡夫俗子，和别人的差距太大了，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是根本不配和人家站在一起的。因此当曲终人散之时，他也没敢上前去和红眼睛打招呼，倒是小六子早就发现了他，丢下其他事情，热情地跑了过来。

这时的驼背五少爷对小六子再也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愤愤不平，无形中不知不觉增添了一些肃然起敬。想不到这小子还有如此能耐，于是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想修炼功夫的想法对小六子和盘托出。

小六子似乎早就知道驼背五少爷的来意，他极力掩饰住内心的喜悦，表面却露出为难的神色。“不大好办哪，”小六子说：“五爷，我们这里收费很高。我不是担心你付不出，而是不忍心收你的钱，可不收又不行。这还不是主要的为难之处，最困难的是你的那个残疾。。。。。。，我都不好说。。。。。。我还是直说了吧。我们的学员都是健康人，不带残疾的。因为他们修炼到一定程度以后，都要成神成仙。神仙班里除了有一个铁拐李脚有一点问题以外，其他的哪个不是仪表堂堂，一表人才呀？所以，你要进这里，档次就要高得多了。首先要治好你的驼背，然后才提得上收你为徒的事情。”

“那需要多少钱啊？”驼背五少爷有些失望，却又心存希望。

“我先给你大略算算。”小六子一本正经地掐算起来。

到驼背已经有些坐立不安的时候，小六子才报出了一个数字。对这个数字，五少爷虽然有些吃惊，但仔细衡量，觉得还是可以接受。给出了这笔钱，五少爷可能是倾家荡产了，但只要能修炼成功，要钱干什么？五少爷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豁然开朗了。只是，他还有一点疑问：驼背能治好吗？

“你就放心吧！”没等驼背说完，小六子早把胸脯拍得当当响：“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我找的医生是我们即将毕业的学员，是高功夫师，你这点小小的毛病应该是不在话下的了。”

按照约定的时间，按照约定的地点，在驼背五少爷交完了所有的款项之后，他被用一辆小车送到了一个医疗点。小六子在医疗点门前迎接他，使他感到莫大的欣慰。小六子让他安心治疗，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然后告诉他，说自己和妻子要到法国去出差，得马上走，就是这一趟航班，不能看着你作手术，你多保重。驼背五少爷感动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他挥手送走了小六子夫妇。

一辆呼啸而来的警车撞翻了一个飞速逃跑的人，这个人是警方缉拿的要犯，这个人正在试图逃进这个医疗点。虽然是满身鲜血，血肉模糊，并且已经断气了，但驼背五少爷还是凭着那双红眼睛一下就认出来了，那是红眼睛阿义。

驼背有些吃惊，他们不是一伙的吗？为什么会追逼人至死啊？

驼背五少爷的惊讶还没有结束，他已经被医疗点里的几个大汉五花大绑了起来。也不容他分辨，他的嘴里就塞进了一块布。他被放上了手术台。

“做完了这个手术，拿上自己的钱物，大家就赶快走吧！没看见我们的老板已经躺在警车下的血泊中了吗？”为首的医生叮嘱道。

“是，我们都看见了！”

于是，一块块一百斤重的铁饼相继抬放在了驼背五少爷的背上。

驼背五少爷想大声呼喊：“我不治了！你们放了我吧！”可是他的嘴被堵住了，喊不出来。

当第五块铁饼放到驼背五少爷背上的时候，只听得“啪啪啪”几声连响，驼着的背一下子平了。

“得了！”几个医生同时说。

2012.1.5.完成于深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