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跟鞋在通向村庄的的路上铮铮地响,故乡越来越近,小凤嘴角泛起一丝笑容,村庄还是原来的样子,陈旧得让小凤眼睛发酸。早春的气息和着田园的泥土扑面而来,往事赫然跃上心头,一股伤痛呛在小凤心头。
打死小凤也不会忘记,那年的大年三十上午,喜庆笼罩着整个村庄,家家户户忙着贴对联,手写的对联似乎还在滴墨水,苞谷面搅得糊糊,黏连性不强,刚糊在门框上的对联便有点被风撕扯的痛苦,呼啦啦地喊着疼。
那年流行花布衫,的确良布,浅蓝色的底色,印着淡绿色的花,同村和小凤年龄相仿的姐妹都做了花布衫,小凤看到了,对襟,布扣,好看极了。小凤问了价钱,布一块二一尺,五尺就够了,裁缝铺需要手工费两块钱,一共八块,虽然村里人家都不富裕,但这个数字不少家庭还是能够拿出来的。
小凤跟妈嘀咕,想让妈给爹说说,给她八块钱,她也想做件花布衫。年三十,还有半天集,如果爹给钱,现在赶往镇上扯布,还是能赶上初一穿新衣的。妈蠕动着嘴唇,低声说了句,凤娃儿呀,过年咱不穿花布衫了,你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凤咋不知道呢?爹重男轻女,在他们这个家庭里,爹只稀罕哥哥一个人,三个姐姐和她似乎都是多余的人,妈因为生了她们这几个锅台转,也被爹看不起,整天冷言冷语被他讥讽。
如今两个姐姐都被爹包办婚姻,收了一笔彩礼之后,姐姐们哭着嫁了出去。去年哥哥结婚了,嫂子刚过门对她和三姐还行,可是自打生了小侄子之后,就变得趾高气昂,把她和三姐以及妈都当做丫鬟使,稍微不如她心意,就指桑骂槐。委屈的泪水时常挂在母女三人的眼中。
三姐刚满十八岁,爹就把她的婆家找好了,还说过了年,小凤就不要读书了,女娃子读书有啥用,这都念到初中了,再上就是浪费钱,不如回来抱侄子。小凤的心都碎了,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泪水咽到肚子里,也无力扭转。
不念书就不念吧,可是花布衫却一直在小凤的眼前晃,她无法抵挡那种美丽的诱惑。小凤终于没有控制住自己,低着头跑到爹跟前,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她感觉自己的腿也在打颤。想做件花布衫的话一出口,她就后悔得要命。她偷偷地瞄了一眼爹,他的眼睛瞪着吓人的光,眼珠子好像要憋出来。
再说一遍。爹的声音带着煞气。小凤吓得浑身发抖,尽管她十二分的后悔不该来跟爹要钱做花布衫,可她还是言不由己地又说了一遍。
爹的眼珠似乎在喷血,脑门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对着小凤就是狠命的一脚,从门槛里一脚踢到门槛外边。小凤瘫爬在地上,脊梁跟发凉,嘴角咸咸的,她用手一抹,全是血。妈惊叫一声奔向小凤,哀怨地看了小凤爹一眼,说这是干嘛呀!
小凤的眼睛全是仇恨,她甩开妈的搀扶,看了爹一眼,以及爹身后嫂子幸灾乐祸的笑容,朝村外跑出,小凤听见妈在哭着追她,却被爹呵斥,而停下了脚步。
大年三十,十五岁的她该不知道该去哪里,她在村外无助地哭泣。
最后她去了十几里之外的大姐家,过了初一,她拿着姐姐给她的路费,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十年了,她尝尽生活的苦涩,但是每一次遇到困难的时候,爹无情的眼神和嫂子嘲弄的目光就出现在眼前,她就有无尽的动力,为了不让家人找到她,她给姐姐邮寄了第一笔钱之后,便换了城市,从此无影无踪。
十年的摸爬滚打,十年的艰难打拼,她终于可以在某一个城市安定下来。
眼看着又一个春节临近,小凤第一次开始想家了,想妈这些年不知道受嫂子多少气;想姐姐们,不知道她们过得咋样?她决定回家,尽管她一再发誓永远不踏爹的门槛。但是她就想让爹看看,让嫂子看看,她也能穿得起花布衫了。她去超市购物,专门捡好的贵的买。
熟悉的村庄近在眼前。经过十年的雨雪风霜,土坯房子更加陈旧了,一帮拖着鼻涕的孩子看她拎着花花绿绿的礼盒,看稀奇一样跟在她后边。离家越近,她的脚步越沉,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爹狠命的一脚,嫂子的嬉笑,妈懦弱的眼神,她说不清自己心里是啥滋味。
一个苍老的老太太在她家原来栓牛的房子前抱干柴火。嫂子居住的红砖瓦房大门紧锁,门口有一层暗褐色的苔藓。小凤又走近一点,老太太听到声响,也抬起来了头。
妈,原来是自己的亲妈,小凤悲切地喊了一声。她不知道为什么,咋就十年,六十岁的母亲会如此苍老。小凤妈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往前走近一点,娃儿呀,凤娃儿呀,你可回来了,小凤妈老泪纵横。妈的哭声勾起了小凤多年没有享受到的母爱,她扑在母亲的怀里哽咽起来。
小凤看着母亲苍老的面容,低声问他们呢?她急切想知道爹和嫂子们的情况。他们是触及她心里的痛。进屋吧,妈说。
小凤跟着妈进屋,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她用手捏捏鼻子,然后把她带来的礼物一件件拿出来:这是给妈买的衣服,这是脑白金,这是黄金搭档,这是中华烟,这是…….
妈抬起头看看小凤,沟壑纵横的脸,满是无奈,她摸索着拉亮床头的电闸,昏黄的电灯下,小凤还是清楚地看到一张黑白大照片摆在妈床头的箱子上。爹,爹咋地了,小凤竟然脱口而出,十年没有喊过的这个字眼。
爹的遗像一把尖刀,生生把小凤的心戳了一下,一股疼从心里扩散开去,十年了,她只要想起爹憋出的眼珠和凸起的青筋,就化作无穷无尽的力量,累了想想爹,困了想想爹,坎坎坷坷的人生路,带着对爹的仇恨,她咬紧牙关,度过一个又一个风吹雨打的日子。
有爹却没有父爱,看着别人喊爹撒娇,听着别人说爹对孩子的好,她都会无助地哭泣,爹的一脚把她的心踢碎了,也把他的影子从心里踢出去了,可是这会儿看到爹的遗像,她还是忍不住流泪了。
娃儿呀,你心气高,十年不给爹妈带个信。咋说俺们也是你生身爹妈,你咋真狠心,狠心的娃子啊。妈一边抽搐着絮叨,一边抖动着手,把小凤爹的照片搬到床上,然后在箱子里摸着。妈的话让一股眼泪又呛在小凤心口,她看着妈从箱子里找出一个包袱,慢慢地解开。一件的确良花布衫。小凤傻眼了,这是咋回事,咋回事?
小凤妈揉揉眼睛,捋捋鬓角的灰白头发。那一年年三十,为了一件花布衫,你爹一脚把你踢走了。娃儿呀,你是孩子啥也不知道,自打你嫂子生了你侄子,给咱家续上了烟火,就天天问你爹要钱。为了家和,不让外人看笑话,你爹总是事事顺着她。有点钱都给她了,那年,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你嫂子还在要钱,你也要花布衫,你爹在气头上,无处发气,就踢了你一脚。一脚把我的娃儿踢走了,妈也不想活了,找根绳子还没挂上,被他们发现了,妈没死成,就活到了现在.
你走后的第二年,你嫂子闹着要分家,把家里值钱的都给她了,他们拿着钱去了城里,我们搬进了牛屋。你爹想抱孙子抱不着,想你也不愿和别人说,腊月进山砍柴,卖了钱,扯了五尺的确良花布,找裁缝给你做件花布衫,回来的时候,雪冻住了,路滑,他摔倒在河沟里,被人发现已经快不行了。
你爹说他一辈子重男轻女,对不起四个女娃娃,临老想稀罕闺女一回,给小闺女做件花布衫,却也走到了尽头,他说是报应,作孽哦!
小凤捧起花布衫,泪如泉涌,扭头跪在爹的遗像前,把花布衫慢慢地穿在身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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