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给小舅舅拜年，小时候是快乐的事，现在仍然是，几十年来乐此不疲。只是如今在拜年的同时，多了一项给外公外婆拜坟的议程。我们这里有一个风俗，除了在除夕那天烧化纸钱祭祀祖宗外，大年初一要到祖坟上拜祭，十五再去亮灯，称为“初一的火，十五的灯”，不能在过年时，冷落登了仙界的人们。

先去拜了外公的坟。坟碑黑底白字，清清晰晰地写着众多儿孙辈名字，个个叫得响响亮亮，一时半会也念不完。我想外公如地下有知，定会欣慰家族人丁兴旺了。

“殷文惠，生于一九0八年。”来到外婆的坟前，我一下惊了：“啊！殷文惠！原来我的外婆叫殷文惠！真正一个小家碧玉的名字呀！可是，我居然不知道这个名字哩！”心里非常后悔去年二月舅舅为她立碑时因忙于杂务未能到场，晚知道了外婆的名字近一年。

外婆，你真是矜持！像一个独生子女长起来的我，小时候的伙伴就是你。你教我打字牌，打麻将，一起说说往事，一起做米花米线米圆，而你却始终没有告诉过你的名字。关于你名字的事，我们是讨论过的呀！哦！或许告诉过了，我太大意，没有记住。

“外婆，你会写你的名字吗？叫什么？”十四、五岁的我好奇地问。

“勉强会写，有时生产队领东西要签名，叫谭殷氏呀！”外婆微笑着回答我，好像还奇怪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的小名呢？”不懂事的我穷追不舍。

她笑笑，没有回答我。也许我是孙辈，她不好意思告诉我她的小名，也许那是只有她父母才能叫的名字，不便告诉人。

“外婆，你父亲是私塾老师，怎么不教你认字呢？”我又问。

“解放前姑娘不兴读书，会做鞋绣花就行。”外婆平静地回答。读书不读书不重要，只要嫁个读书人家就行——外婆的父亲肯定是这样想的。果然，把外婆嫁到了有些文化、有些土地的谭家。

“外婆，你和外公结婚前，见过外公吗?结婚时，是坐轿子吗？是不是像戏曲里的女子一样，戴着凤冠？”那时改革开放不久，看过一些古装电影，我尤其喜欢古代女子的那些既有女子的娇媚，又有女性的雍容华贵的装束，所以这样问她。

“嘿嘿，你外公第一次去我家，我和姐姐在楼上偷偷看了一眼，穿着长衫，长得很好看的，大家说他是一根葱的小伙哩。结婚时当然戴着凤冠啦！坐着轿到你外公家，好晕啊！真不想坐了，可是你看我这小脚，又走不动路。”是啊！无名指和小脚趾头被缠得弯曲到脚板心的一双小脚，怎么走得动路呢？不过，长得小巧玲珑，而且布鞋做得精巧，年老了仍然眉清目秀，从不说一句脏话的外婆是配得上我那挺直着身板，穿得干干净净的对襟衣服，一本书不离手的外公的。

外婆从一个衣食无忧的教书人家嫁到大户人家做太太，经历了解放初期的家庭重大变故，夫家弟兄仨中有两个因被嫌疑通匪被枪毙，19岁的大儿子受牵连，也被投入狱中，被关得疯疯傻傻的，兴旺的大家族顿作鸟兽散。粮食关（三年自然灾害）时，不知怎么也熬过来了。后来小舅结婚，生的孩子多，吃得粗糙，饥不果腹是常有的事。外公便常住在姨娘家，外婆常住在我家。小舅家女儿说，婆婆（奶奶）连苞谷饭也不会做哩！妈妈在外干一天的活，我们饿得哇哇叫，她一早上也煮不熟饭。哦！外婆，你在我家可不用做这些事的，因为有我母亲保护着。只是，那时我们也不富裕，你一定受了许多的委屈，可我的记忆中你布满皱纹的脸上总是一幅与事无争、微笑而安祥的面容。

“外婆，三几年红军来时，分你们东西没有？你们怕不怕？”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学过了历史，知道贺龙率领的红军队伍长征途经遵义到过绥阳，很想知道当时是一种什么情形。她说当然害怕。红军来时，听说要共产共妻，还烧杀抢夺，他们全家躲到了后山上，满脸糊着泥灰。红军没有烧房子，只把粮食拿着很快就离开了。解放初期那段历史我没有敢问她，那时唯成份论的余毒并没有消除，曾是地主老婆婆儿的她仍心有余悸。后来，我有一个机会阅过外公两个兄弟通匪的案卷，翻天覆地的社会变革让他们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一个出生在旧式家庭，连饭都不会做的柔弱女子，经历人生风雨七十五年，名字也差点被忘记，终于在自己的碑上堂堂正正地刻上了自己的大名。原来，只有我的小舅舅是知道她名字的。

人生百年，往事如风，记忆如尘，除了你至亲至爱之人，谁还记得你的容颜？谁还记得你的名字？谁又还记得你那些浪漫或不浪漫的爱情故事？若干年后，你不过是一个“祖”辈的符号。平凡的我们不都如此吗？还能奢求名垂千古？值得庆幸的是，你不只是家族血脉相传的纽带，更是善良、勤劳、诚实、坚韧等良好美德的传承者。我们晚辈家家和睦幸福，谨守着做人的本分，书写着各自的精彩，有了这些，你的名字能否被记住还重要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