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到了下面阎罗王没有骂你是个邋遢鬼吧?
外婆:下边哪还有那么有闲心。我头发也懒得梳了,就是有点热。听说他们要给我烧洗衣机电冰箱和摩托车什么的。你叫大伙省点吧,我活了几十年没听说过那些玩意。我只要一台电风扇。
我:前两天看到你在床上大便失禁,那臭气熏天呛得我半死。
外婆: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这一泡屎算是拉出了人心冷暖。虽然你给我换裤的动作粗鲁了点,嘴里说出了的有象牙有猪牙,但是真的是难为你了。当时我也没什么神志了,头脑沉得像是海水往我这老脑袋里倒灌,真那个天旋地转。灵魂不比神志,我自知阳寿无多,眼前黑漆漆的一片,好像要飘起来了。
我:那些生老病死本来再也寻常不过。不过看到你身体日渐衰弱,真让人揪心。最后几天明知道不能进食只有等死的份了,你却还憋着一口气。那可能就是所谓“凌迟”式的痛苦,倒不如安乐死也罢。
外婆:我也知道这几年是害苦了你们。以前和你妈吵架时候老爱咒骂她,咱们骑在驴背上看唱本走着瞧。结果呢,胳膊拧不过大腿,总算是黑头人送了白头人。大年三十时我就想撒手离开了,可你爸一句话骂醒了我。他说,你不要那么“浅”(命贱)呀,大家都开开心心过年,你唱衰这出戏还让不让人过年?
我:当时我看到你嘴巴翘着哗啦啦地流着口水,目光迷离,你当时怎么想的?
外婆:哪能怎么想。我就是一个植物人。我有好多话还要憋着口气说呀,不然死也不瞑目。我要告诉你我床尾一个纸箱的衣服堆下用黑布包着一撮钱,那个竹篾箱子要烧了给我,那是当年我结婚时最贵重的陪嫁品。还有那双拖鞋,不要烧了浪费。赶明儿收破烂的来了,就卖给他吧。你们小时候做坏事我总爱跟你爸打小报告,现在他这么一吼把我给震住了。不管怎样,我都得挨多几天。
我:不知道我妹怎么想。如果你年初四之前不在,那她就不能和她男友回山东见父母了。
外婆:当年从家乡逃难到这村子,正值抗日战争。我这一辈子吃盐比你们吃米多,噎口水比你们喝开水多,竟然连山东都没去过。看来后生可畏呀。经过我几天来的观察,她那小后生还是不错的,为人勤快肯干活,男孩最缺就是这个了。如果当时我能开口肯定和她说,结婚的事要加点麻醉药慢开刀,但父母的眼睛最雪亮,你们尽管闯山东去吧。
我:外婆,一直以来都觉得是我亏欠了你。你的一生是悲剧的,现在却已经子欲养而亲不在了。很早时候医生就断言你再当药罐子也是白搭。年初四早上你的就不能再进食,问你也不再搭理了。眼睛被松塌的皱纹遮盖着,只用嘴唇吐着唾沫透气,就这样熬了两天。晚上我和爸轮流提着灯来到你的床边,看你是不是开口要吃的喝的还是归天了。然而情况一时不比一时。
外婆:我在下面碰到你外公了。我说,老鬼你怎么还不去投胎?他说,七年前我就算准你今天会来找我了。现在就等他们让我们的尸骨合冢,再做点斋祭这辈子就无怨无悔了。可是我尸骨未寒就听到上面争吵个不停。先是你小姨不愿意做斋祭,说这样对你外公不公平。她懂个屁股!还不是因为小时候她记恨我,那时候都是为她好呀。后来又因为钱的问题大伙走不到一条心上,还说什么漂亮话,这事还想瞒我这老骨头?我能熬到年初六实在是想你们这家子过得更好,六六大顺,多好听呀!
我:在这段日子里,我发现你越来越像小孩子了。老年痴呆让你整天都说胡话。躺在床上的你也不安分,手脚并舞的好像还要哇哇地哭着闹着。每次给你喂饭时,看到你用满嘴的唇肉嚼着米饭。嚼了一辈子的粗茶淡饭,动作优雅得让人想到像品味一曲优美的音乐。你把红色大衣的毛线扯断下来系在拐杖上,动作笨拙得像小孩子玩泥沙。
外婆:是呀。这可能是回光返照吧。只是我已经没有权利第二次蜕变了。沧海桑田也好来日方长也罢,以后我再也看不见的日子你要好好去闯。
我:今天到殡仪馆带回了您的骨灰,那里阴风阵阵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再一次那么近地靠近死亡,我对它似乎又有了新的认识。人死了两脚一伸就那么一寸地儿,不管生前占有多少死了都归于土地。将来如果我死了,就让他们把身上能用的都捐出去,不能用的就烧了成灰把它洒在沙琅江上。如果偶尔让他们惦记,就去祭一祭沙琅江吧。
外婆:胡扯,哪有人死了不入土的。
我:外婆,真想时常看到你。
外婆:那你就做梦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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