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残阳 17
盘算
烟馆林三在坨镇有个油坊,就是游民侯五打工的那个。(林三的故事见“烟馆林三”)这一天林三来查账,账房陪着。看完了,他让管事的去警所,请警长吃饭。林三请肖警长主要的目的是联络感情,在警长有机会受小原召见的时候,说点好话,荐他当坨镇镇长(大保长)。眼下这个位置空着,临时由财主钱至仁代管:主要是给占领军服务,诸如镇子里的出勤(勤劳俸仕――劳工)、征兵、完粮、纳税;小部分也给村人办点民事。
本来小原想让水石先生当镇长。小原是日本人,根据满洲国的宪法,日本人可在伪满的各级政府任职。早年中国通小原在帅府随大帅的参谋本庄繁(后来这人当了日本关东军司令)当小参谋。他常到沈先生的画坊里走动,观赏、研讨和购买古今名人的书画。那时水石先生在店里学徒。他们便有些来往。小原欣赏水石先生的为人,而且他是没落地主,没有明显的反日倾向。同时他在坨村交际广泛,在上下层人群中有相当威信。他若是能为日本人效力,是镇长最好的人选。可是水石先生婉言谢绝了。小原也没有使出权威下达命令。他认为还不到时候。
打发管事走后,林三一面喝着茶,一面在盘算:这次谈话从哪里说起,怎样开头,怎样伸展。他知道肖三是个狐狸,而且还是个馋嘴狐狸。狐狸不怕,嘴馋就好。得试探那最少的价码(当时还没有底线这词儿);当然不能向他示弱,不能让他觉得我林三在求他;应该让他认识到我们是一条线上的,单靠他肖家能对付得了大冤家钱至仁吗?他弟弟钱至义在县里当税官,那是小原的手下;话里话外还应该透给他,小原对我林三的信任;让他听出来我也是能说得上话的人;让他对我也要有点企盼和顾忌;他应该明白肖家的伤疤,护着他的“眼儿”,肖二不是东北军吗,他能说得清二哥的去向?自然,不能让他觉得我在要挟他,要借着酒劲儿,叫他感到我是个直肠子,向他吐肺腑。
还有两件事:在茨坨能弄个院子开戒烟馆吗?还得帮我把丁盛挤出来给我看家护院。丁盛要是在我的手下就能控控制他,有什么不规,就让三台子的的警察把他关起来。也让那月娥断了情人的念头。
的确,这最后一件也不是小事。自从大烟馆让许多强壮的工匠、庄稼汉变成力衰身残的废物,让许多小康的宅院家破人亡之后,它就成了千夫所指,好多妻子儿女登门责骂,摔烟灯、砸门窗、烧柴草。这真得雇两个人,做劝导、阻止和护卫的工作。
正当林三把这一切都滤算一遍的时候,管事的回来了。他禀报说,肖警长这会儿忙一点手头事,一小时后,请三老爷到所里去。林三便叫管事到独一处准备点酒菜,待他去见肖三时,用提盒送过去。
其实肖三这阵子也没事,不过他点上一只烟,要把这事情想一想:林三来干啥?
他知道林三是小原的狗腿子,而且是不同寻常的。这不寻常就在于他有教会和鸦片两张牌。莫非要把这两张牌打到坨村来?想到这,他有点紧张。这如真是小原的意思,他是顶不住的。他顶不住,这所长也就干到头了。因为他知道,茨坨可不同于三台子,三台子晚清的时候就有了教堂,在那里天主的信徒多,财主和穷人都有。坨村是大庙的天下。了因是个有来头的高僧,连小原也惧他三分。佛教徒岂能让异端侵入。再有鸦片。那是什么东西?坨村人对林三的入侵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殃及到我,我该伴演什么角色?在这一石激起的波澜中。
他仔细分析了坨村的四大家族,分析他可能的态度:肖家正在末落,虽然说还有许多田产,但在民国年间有势力的人物都已转移和逃散,所以他,警长也没了靠山;小原正是看到这一点才利用他,知道他背后没有牵线的,才会死心塌地跟着他。何家,也在败落,没有势力,水石先生是个士人,何二开饭馆,何三是个算命瞎子,他们代表了何氏家族的分化瓦解。这两个族系肯定反对林三。但无能力。钱家正在兴起,钱至仁靠放债兼并许多土地;他弟钱至义在小原手下当税收官,炙手可热。钱家会与林三伙起来吗?如果他相信小原支持林三,他们便会勾结起来,互相利用。抽大烟就要典押地产,借高利贷,这正是钱家发财的机会。这是最可怕的。
更可怕的是宋氏家族。在村子里他们是旺族,有少许财主,多半是下层人。宋家的土地很多都被钱家还有林家剥夺了,他们能不仇恨?穷人被从土地上挤出来就沦落为下九流:车船店脚涯,推车担担,引车卖浆,杀猪抹狗。混不下去,或不愿意受气的便跑出去当兵,东北军、义勇军里都有。而且宋家二秃是了因的弟子,家族中有许多人信佛,特别是妇女。他们是林三与钱家的死对头。我肖三的脑袋既不想让日本人的洋刀砍掉,也不想让宋家的屠刀砍掉。把他们逼得没了活路,啥事都能发生,那些人,大牲口都能宰,宰个人又算什么。大不了上梁山。从这儿放马,一宿就是游击队出没的地方。
肖三啊肖三,不能让他们看出你跟谁靠得近,又得让他们觉得你还有用。只有你和那下层人保持联络,跟日本人也能过话,两边才不会抛弃你。乱世之秋,乱世之秋……
正当肖三想好了怎样应付林三的时候,他听到廊里一声咳嗽:
“三哥,你还忙着吗?”――林三来了。
“快快请进吧,看我怠慢了你。”说着着警长迎了出来。
对话
“三哥,我早就应该来谢你,”林三欠身给警长斟了一杯酒。“我们茨坨这地面多么平安。我的油坊能正常的运转,这都亏你呀。”
“这也要靠县里小原常派宪兵来巡逻。”肖三知他是铁杆汉奸,便出言谨慎。
“别提那宪兵队,小北河还在县城边上呢,宪兵队的眼皮底下,粮店不照样让饥民给抢了。茨坨集上市面繁荣,连小原都夸你安民有方。”肖三心里明白,小原是否说过,谁也不知,林三这样讲,与其说拍他的马屁,勿宁说是在暗示自己能听到小原的话。抬高他的身份。
“喝酒,喝酒!”肖三故作喜色。
“要应付各类人物,在穷人和富人、日本人和满洲人间周旋,兄弟知道,三哥你累呀!”林三一饮而尽,拍了拍拍警长的肩膀。“我真想分担一下你政事的劳苦,你也该歇一歇到我油坊里,喝杯茶,看看账目。嫂子在家,日子很苦,四十来岁的人了,你让她拿点红利过几天舒服的日子。”
肖三心头一愣,这小子要当警长?还提出交换条件。他极力掩饰自己的心情,夹一口菜,悠悠地说:
“真是的,你年轻,到我这年纪是有点累。也许该想个退路了。”
“三哥,你想到哪去了!”林三大笑,呛着了,竟咳起来,少许,一面用手帕擦嘴,一面亲热地说:“傻哥,你以为我是想逼宫吗?我不过想和你配戏,做个帮衬,你想,钱至仁那老东西,惟利是图,懂什么武功文治,王道乐土。他若是换成我,我们一文一武,茨坨还不治成个王道乐土的模范!”他略停片刻,望着肖三,才换了语气。“不过这事也就咱俩说说,谈谈抱负而已。那镇长,大小是个父母官,哪里是咱哥俩定的。我说这话你心里有数就行了。也许哪一天,小原召你,在他面前能替我美言两句。”就这样林三自然而又亲切地表达了他的意图。
肖三微笑地望着他,的确,他没想到烟馆林三有这么大的胃口。想不到是很自然的,俩人虽然都是汉奸,性格截然不同:一个进取,一个保守,一个张狂,一个狡猾。肖三点了一只烟,他让林三,林三不抽。警长想,比起钱至仁来,对于我肖三,他也许不是更糟的一个。何况有油坊的红利。话说回来,他知道,乡民对他们两个都很憎恶,百姓恨他们,如果让他们想到这与我无关,对我肖三也不是件坏事。凡事你不要积极出头,也就是了。也许不像我刚才想象的那么严重。何况,这不过是两人私下里的交易,谁知道小原怎么想。于是他说:
“这事我们兄弟俩就议到这,到时候如果小原征求我的意见,哥哥定会为你使劲。”
“一言为定,为我们合作干了。”俩人笑迷迷举起了酒杯。林三脸红起来,有点醉意地拍着肖三的肩:
“三哥,放心,你那位置,没人能替代,你想,你和二哥都是行伍出身,受过正规训练。十里八村哪个能行。”
“是啊,如今我和二哥是各为其主了。”肖三心想,这林三没忘记揭我肖家伤疤。于是他不软不硬地说,“日本人跟你我一样,不怕东北军,怕的是义勇军。那抗日的义勇军,他们可都是宋家的人。”两人便哈哈一笑了。
原来肖家堂兄弟六个,老大在家种地,老二是东北军军官,老六是念书人,无所事事,他们仨是一家。其它肖三、肖五也是堂兄弟,老四与老五一家,早年出走当了和尚,不知去向。(关于肖二的往事见《小镇风情》“战乱情殇”)
“三哥,还有一件小事,”林三夹起一粒花生米,停下了,“叫五哥(肖五)给丁盛过个话,到我那去做工,帮我劝劝那些婆娘别闹事,也就是打个更,只有对那抢劫放火的才用得上他的拳脚。”
“好说。”肖三满口答应。他也早想找个机会把这剌儿头弄远点。“丁二在你家护院,不管咋说也算有个固定收入。遇见他妈我也劝劝。”
“三哥,我还想找个院子把戒烟馆往坨镇推一推。”
“兄弟,这事怕难办。”肖三早有戒备,“你想,这儿多是佛教徒,他们对教会那烟馆恨之入骨。”
“三哥,”林三压低了声音,“你以为那鸦片是教会弄的?教会演的角色你还不知?他们拥护满洲国,又要当善人,用戒烟馆减轻它的危害。也算是和日本人合作。那卖烟的真正的老板是日本人。他们是什么商社谁也不知道。跟我打交道的全穿便衣。连小原也不敢过问,只管放行。那来头大着呐。你我要想保住这八斤半——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还是不知道为好。”
林三说的是真的。在侵华战争期间,日本人为了筹措资金除了残酷掠夺占领区的财富之外,还从事走私、贩毒、倒卖军火。其中最大一项就是贩毒。所得收益用于军费和伪政权的开支。日本宏济善堂的负责人叫里见甫就是专门干这事的。里是日本大特务,有“鸦片王”之称。日本战败后,他作为甲级战犯被起诉,但由于美国政策的改变,他竟然被释放了。
实际上,这件事受到很多专家学者的重视。由于里见甫在日本投降前解散了“里见机关”这一特务组织,还精心销毁了大量文件,至使证据缺失。
但是,最近2007年8月30日,日本英文版《日本时报》在头条发表了在日本发现了标注“机密”的重要历史文献——《宏济善堂纪要》。这份21页的文件原存于东京国会图书馆。它清晰地记载了宏济善堂经营鸦片贸易的范围、来源、收益和操作。日本人在华贩卖鸦片规模之大达到惊人程度。仅1941年这一年(也就是林三向肖三提出把烟馆扩大到坨村这一年)它向沦陷区中国人卖出了222吨鸦片获利3亿元(当时的货币)这相当于汪精卫傀儡政权一年的预算。
宏济善堂的鸦片有三个来源:利用伪蒙、伪满政权强迫当地人种植,从伊朗购入和在台湾种植。
肖三听了林三的话不禁暗自吃惊。作为为警长,他再也不敢在群众中,说起反对吸毒的话了。亡国奴的滋味就是这样。
他在送走林三之前,不无感伤地说:
“老弟,你说那在你家油坊参份子(入股)的事,我真的让内人办一办,不知哪一天游击队干掉了我,她们娘儿几个也有个进项。”
“好说,好说”林三满口答应。
这就是水石先生去见了因和尚那天发生在警察所里的故事。那天,水石先生从了因的禅房里出来,一下庙台岗见到了在警所里打杂的肖五。肖五说林三来找他三哥,没什么好事,还是不听为好。(见“了因和尚”)那是我六岁那年的初秋。月娥已经去当修女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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