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丹是个出家的僧人,严格说来是我的小朋友,今年才22岁,比我女儿还小。华丹个子很高,大约有一米八,人很瘦,但是长得十分英俊,典型的藏族汉子的脸型,轮廓清晰,眉骨和颧骨比汉族人略高,初见生人时有些腼腆,像个大姑娘。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显得聪明而又充满善意。
第一次见到华丹是在一家宾馆,是他师傅加样智华领来的。智华告诉我华丹要在北京学四个月的汉语。智华是我多年的老朋友,我们在2001年就认识了,那次我是陪朋友参观拉卜楞寺,智华是寺里的僧人,为我们做导游,那时智华的年纪也就像华丹现在这么大,汉语说得并不是太好,但是办事很灵活,带我们参观之后,又给我和我的三位朋友每人送了一件纪念品,虽说值不了几个钱,却给我的客人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从此我们就成了朋友。那时我在兰州大学工作,有一天智华打来电话说要到兰州来,我便给他联系了兰大招待所,等着他来了一起吃晚饭。谁知智华到兰大时已经在长途汽车站吃了晚饭,还顺便买了十个大饼,准备作为今后两天的干粮,我有点哭笑不得,也为他的朴实受到感动。那是智华第一次走出藏区,他这样省吃俭用是为了买一部手机。当时的手机很贵,他的钱有限,我的经济能力也无力为他买一部手机,只能赞助一点,钱还是不够,我只好带他到电子市场去买了一部水货机。买手机这个行为很能说明智华的性格,他要与外面的世界联系,融入外面的世界。他是新一代藏族僧人,他们的眼界比老一代要开阔,他们发展信众不光是在藏族百姓中,而始终盯着汉族这个十几亿人口的民族。智华就是利用在寺院里当导游的机会,结识了许多汉族朋友,在这些朋友中也发展了不少信众。从兰州回去不久,他又来了,这一次不仅要逛兰州,还要去五台山,后来没多久,又一个人来到了北京。那时我刚调到北京,接到智华要来的电话有点紧张,害怕接待有困难,怠慢了客人,谁知人家有好几个朋友为他安排,其中有一位还是副部级干部,真让我大吃一惊。智华不仅是一位僧人,还是一位出色的外交家。
华丹是从各莫寺被派到拉卜楞寺去学习的。除了学佛,还学汉语。华丹的父亲汉语不错,但是一口四川话,华丹不喜欢,他要学纯正的普通话。于是智华便把他带到了北京。华丹和智华完全不同,他不太善于和人打交道,但是在佛学上很有造诣,他是那种比较有慧根的僧人。他11岁出家,现在已经成了各莫寺领头诵经的八位僧人之一了。各莫寺共有八位领头的喇嘛,是寺院的领导核心,华丹虽然还算不上八位领导成员之一,但是让他领头诵经说明他已经是最高层领导的预备人选了。我对藏传佛教了解不多,事前也没有做够功课,只能以这种世俗的理解方式来介绍华丹了。
各莫寺在藏传佛教寺院中的地位比不上西宁的塔尔寺和甘南的拉卜楞寺,但也是个大寺院,位于四川阿坝藏族自治县境内,有一千多僧人,阿坝人口稀少,总人口只有6万多,这么多僧人整天在街上晃来晃去就显得很多了,因此汉藏百姓都说阿坝县是和尚县。华丹告诉我,各莫寺虽然不是最大的寺院,但是它的建筑却是藏传佛教寺院中最好的。各莫寺的联波活佛很能干,把寺院修得很好,还修建了僧人公寓,佛学院和僧人的住房都有了很大改善,焕然一新,比其他寺院的僧人住得都要好,和城里人一样。
智华把华丹和另外几位学汉语的年轻僧人安排好之后就回拉卜楞寺去了。他走了不到两个月,事情起了变化,教华丹汉语的老师突然有事教不成了,于是智华给我打电话,希望我帮他找一位老师。
华丹住在甘露园南里,我在一个小招待所里找到了他,住得很简陋,房间是招待所的走廊和楼梯之间的一块空地隔出来的,看样子还不到六平米,一张床之外几乎放不下什么了,这还不是他一个人的住处,还有他的一个朋友贡巴甲也住在这里。我想就在甘露园社区里找一位有点文化的退休职工教他,于是就带着他满社区转,碰到人就打听,打听了半天也没找到。那天是星期天,社区居委会不上班,我就托了招待所经理在居委会帮着找一下,找了三天没有消息。华丹在北京的时间很宝贵,不能再耽误了,于是我问华丹,让我爱人教你行不行?就是住得太远,每天要跑路,华丹一听,非常高兴,并且表示不怕跑路。
我爱人是因病提前退休的,那段时间觉得身体、精力还可以,便把这事承担了下来。
我家住在惠新东桥附近,从甘露园过来要乘坐地铁一号线再倒五号线,两头还要各走一段很长的路,来一次单程至少要一个半小时,每天这么跑确实够辛苦的。华丹第一次来我爱人到地铁站口去接他,沿途告诉他记住主要标志,下次来不要迷路。华丹满口答应着,谁知他还是没记下,第二天就迷了路,约定的时间没到,我爱人就打他的手机,问他在什么位置,他说不清楚,我爱人便让他把手机交给路边的人,问清了他的具体位置,告诉他站在原地不要动,这才把他接回来。这回他倒是把周围环境记清楚了,可是第三天来的时候还是没找到我家,因为他提前一站下了车,出了地铁口又不认识了。这回他自己找了个路边的人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我正在单位上班,急忙给我爱人打电话,让她去接他。三次走错路,华丹很不好意思,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北京太大了!人很多,车很多,地铁很拥挤,很吵。尤其是他住的社区,很嘈杂,这和他原来生活的清静的寺院相比,反差太大了。同时还拐弯抹角地告诉我们,他不是个笨人,这次是丢丑了。我们当然知道他不笨,华丹十七岁就开始在法会上领头诵经,其他僧人为在他周围听他指挥,他压力很大,每次做完这样的法会都会瘦不少。诵经时穿的那套行头很重,一个人拿不动,要几个人帮着才能穿到身上。中间也不能脱下来。做法会期间,不能吃饭、喝水,等法会结束了虽然饿得头昏眼花,也吃不下了。华丹说话声音不高,但是念起经来声音却具有很强的穿透力,震得房子嗡嗡响。他说从小师傅就是这样教的,我爱人试着学了学他的发声方法,一出声直咳嗽,华丹的朋友贡巴甲也不会像他那样念经,也是一发声就咳嗽。这种念经法大概和练声乐的人使用共鸣音差不多,同时也相当于一种气功,很多僧人长寿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
华丹初到我家来时还穿着那套绛紫色的僧衣,每次到门口就被保安截住盘问一番,他的汉语不好,说不清楚,常常需要我爱人下楼来接他,后来他就不穿僧衣改穿便服了。有时受到盘问,他便把自己的身份证拿出来给保安看。说起身份证华丹还给我们讲了一件趣事,他的一位朋友身份证上的名字是泽让三国,从字面上看有点怪,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泽让也可以翻译成才让,是至高无上的意思,三国准确的译法应该是桑木科,意思是愿望都能实现。他说办理身份证的人汉语太差,译出来的名字很奇怪、很可笑,于是才让桑木科就变成了泽让三国。
华丹每天九点半到我家,学习两个半小时,中午我爱人给他做一顿饭,藏族僧人是可以吃肉的,华丹的师傅智华就吃肉,没什么忌讳,但是对自己要求严格的僧人是不吃肉的,华丹就属于这种律己比较严的僧人。到了北京以后在没有人监督的情况下仍然坚持每天念经,坚持吃素。因此每天中午我爱人只能给他做素食,或者是米饭素菜,或者是面条荷包蛋,我爱人怕他营养不够,没有荷包蛋的时候就给他煮两个鸡蛋。据华丹说,在寺院里僧人很少吃菜,每天两顿饭,难怪华丹看上去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华丹说汉族人做的菜好吃,藏族人做的不好吃。每次我爱人做饭的时候他都在一边看,看完回去就学着做,我不知道他在那六平米的小房间里是怎样做饭的。有一次,他给我们带来一些他自己做的糌粑,在我们看来就是酥油拌炒面,再捏成团,不知是否还放了其他佐料,吃起来很好吃,这种饭虽然不能满足人体需要的各种营养,但是热量应该是够的。
如今的寺院已经和过去完全不同了,也在不断地受经济发展和科学技术进步的影响,也在不断地改革开放。几乎所有的藏族寺院都允许游人参观,也把寺院作为旅游资源来赚钱,赚来的钱再用于宗教事业。僧人们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也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他们也打篮球,各寺院之间还经常举行比赛。年轻人都有手机,也上网,整夜整夜地打游戏,闲了还到县城里去泡茶馆,一坐坐到天黑。华丹也和同伴们去泡过茶馆,他觉得茶馆是一种很有意思的休闲场所。与外界接触多了,自然也会影响到他们的思想,据华丹讲,现在藏族僧人还俗的比过去多了。
贡巴甲也在各莫寺出家,华丹带他到我家来玩过。贡巴甲比他大三岁,从小在一起玩大的。贡巴甲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是父亲把他带大的,他对父亲的感情很深,父亲去世以后,他一路磕着长头去了拉萨,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到,我不知这是一种什么宗教仪式,以世俗的理解,就是一种发宏愿的方式,以此来祝福他的父亲在天国能够得到幸福,在我们汉人看来更是个大孝子了。贡巴甲从拉萨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长发齐胸,瘦成一副骨头架子了。贡巴甲的画画得很好,寺院里的孩子都是从藏族孩子中选来的拔尖人才,寺院里的活佛和主事的喇嘛们对他们的培养可以说是煞费苦心,和世俗的教育有很多相像的地方,比如说因材施教,量才使用。贡巴甲经学得不是太好,就让他去学画画,画唐卡,渐渐地他画画有了名,其他寺院也经常请他去画。
我爱人做过中学、小学的老师,但是教华丹仍不是件容易的事,主要是掌握不好他的水平,太慢了不适合成年人,太快了他又吸收不了,我给他找了一套小学一到六年级的语文课本,有些高年级的东西他能理解得很好,有些低年级的课文反而不理解,这就是成人学外语的特点。我爱人每天讲完还要给他留作业,除了生词、造句是必做的功课,每天差不多都要他写一篇小作文,包括留言条的写法等。有一篇课文讲到列宁,华丹问,列宁是谁?华丹不知道列宁,也不知道蒋介石,对中国历史了解很少,共[chan*]党、毛主[xi]这样的词汇在他脑子里只是一个十分模糊的概念,有一次还问到胡锦涛是否住在北京。但是在藏区,五岁以上的孩子没有不知道达赖的。课文里还有一篇十二生肖的内容,华丹不知道十二生肖,也不知道自己是属什么的,我爱人给他推算了一下,是属蛇的,看属蛇的性格是:美丽幽默。属蛇的男性浪漫幽默,极具吸引力,判断力极强,做事循序渐进,必能攀上高峰……华丹看了很高兴,还让我爱人给他查贡巴甲的,看完之后他说很符合贡巴甲的性格特点。
华丹学习进步很快,刚来北京时还不会写一个汉字,走时已经能够写短文,能够与人简单交流了。有一次,他指着课文上的诗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问,这是什么?我爱人告诉他那是诗。于是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练习本,上面写着一行行工工整整的藏文,他告诉我爱人,这是他写的诗。我爱人问他能否翻译成汉语,他说现在翻不了,以后会的。恰在华丹在我家学汉语的时候,我的小说《工人》出版了,华丹看了爱不释手,当时就要把那本书拿走,我说这是出版社给我的唯一的一本样书,不能拿,过几天批量的样书到了一定送给你一本。华丹看了我的书说,将来他也要出书,而且还准备将他的诗结集出版。我相信华丹一定能做到。
因为我爱人身体不好,每周只让华丹来五次,周六周日由他自己安排。华丹学习很努力,除了我爱人教他,还有一位热心的年轻女士帮助他,那位女士叫马晓丽,信佛,她在北京语言大学给华丹报了一个汉语班,那个汉语班是专门培训老外的,费用估计低不了,可是讲得太简单,华丹觉得没意思,纯粹是浪费时间,去了几次就不去了,回来跟我爱人说,他逃课了,和两个老外打篮球去了。我爱人问他老外是哪国人,他说一个英国人,一个瑞典人,我爱人问他怎么和人家交流,他说就用手比划,三国的小伙子语言不通,居然能在篮球上找到共同语言,下周去学习三个人又凑到了一起。因为华丹经常缺课,校方不准备给他发毕业证,马晓丽知道了很着急,培训班快结束的时候,天天打电话催他去上课,可是华丹根本不在乎那个文凭,只是对马晓丽花那么多钱给他报名感到不安。马晓丽并没有为此事责备他,反而又花钱给他租了宾馆,让他从那个招待所的简易房间里搬出来,这下居住条件改善多了,直到离开北京前,华丹和贡巴甲一直住在那家宾馆,大概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马晓丽是佛教徒,因此,华丹对她和对待我们是有区别的,和我们说话很客气,叫我爱人阿姨,叫我叔叔,我们是世俗之间的交往,对待马晓丽就不一样了。有一次马晓丽抱怨工资太低、待遇不公平,华丹当即就反问道:“怎么了?你明天就没有饭吃了吗?”他这样说话完全不是因为不懂礼貌,而是不能容忍一个佛教徒或信众有这样的抱怨情绪。在我们面前,他是个听话的乖孩子,可是在信众面前他又是那样有棱有角,不失原则,让我对这位年轻的僧人感到肃然起敬。
华丹在北京逗留了四个月,前三个月都在忙于学习,除了刚来时跟着智华师傅去了一次八大处,哪里都没去过。在我家学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向我爱人表示想去鸟巢和天安门看看,我爱人身体欠佳,陪不动他,说等我周末休息时带他去。周末,我开着车把我爱人和他一起带到了奥运村。刚到不一会,我就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外地朋友来京让我去接站,我匆匆忙忙地和华丹照了几张相,就开着车走了,由我爱人陪着他。我爱人走不动,走得腿都软了,华丹还是觉得没看够,第二天又约了贡巴甲一起再次游览奥运村,他说他自己知道怎么走,不用我们陪了,把照相机借给他就行了。他和贡巴甲在鸟巢玩了一天,谁知傍晚的时候两个人走散了,华丹一直等到天黑也没等到贡巴甲。回到甘露园住所,华丹一夜没睡,因为贡巴甲既不会说汉语,也不认识一个汉字,而且身上没带一分钱,他怎么回来呀?天亮以后,贡巴甲回来了,华丹问他是怎么找回来的,贡巴甲说他有一张地铁交通图卡片,他按照卡片上的字形对着站牌一站一站找回来的。贡巴甲累坏了,回来之后睡了整整一天。
经过几个月城市生活的熏陶,华丹和贡巴甲都受到了不少城市生活的影响,他们一起游鸟巢、看天安门的时候穿的都是一身名牌,鞋是耐克的,上衣是李宁牌,就连身上背的包都是流行品牌,不过我没记住是什么牌子。华丹居然还买了一条带花格的裤子。我爱人问他这些东西是在哪里买的,他说大部分是贡巴甲在网上买的。天哪,贡巴甲一个汉字不识,网上购物居然这么老练!华丹的两双鞋一双是黄的,一双是红的。我说你喜欢鲜艳的颜色是吗?他说是,这两种颜色和他的僧袍搭配很协调。华丹和贡巴甲都很会打扮自己,买的衣服都很合身,很新潮,穿起来很酷,完全可以和北京的时尚青年一比。最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贡巴甲居然还花一百块钱买了一具假发,两个人戴着假发照了不少相。我问华丹为什么要戴假发,他说他们从小就出家,从不知道留发是什么滋味,所以想试一试。我听了有些难过,宗教毕竟对人性的约束太多了,他们从小就在这些清规戒律的约束中长大,从世俗的角度来看太可怜了。
在京期间,马晓丽还给他们安排了一次与藏族歌星三木科——阿佳组合见面,三木科与华丹家还有点亲戚关系,见了面回来华丹十分兴奋。
世俗的生活虽然对他们很有诱惑力,但是我能感觉到,华丹的信仰始终没有动摇,或许他将来真的能成正果?
四个月的学习很快就结束了,结束之前,马晓丽开车带着华丹和贡巴甲去了一趟五台山。五台山是藏传佛教的重要发祥地之一,几乎每一位藏族僧人出游的时候都要到五台山去一趟,马晓丽帮助华丹完成了这个心愿。临走时我爱人恋恋不舍,给华丹煮了一锅鸡蛋,还给他包了一包花椒大料等做菜用的调料,华丹一再邀请我们有时间去一趟各莫寺,我想有机会我们是会去的。华丹走的那天我正忙,没有到车站去送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祝福:孩子,愿佛祖保佑你一生平安!扎西德勒(吉祥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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