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47年、1948年两年间,我的三伯、二伯相继被国民党强行拉去当兵,这无异于剜去了祖父的两块心头肉,打那时起,祖父便一复一日地在黄昏时分伫立于村头痴想呆望,等待着儿子遥遥无期的归程。
1953年底,二伯突然回到家乡,犹如天降,令年近花甲的祖父老泪纵横。原来二伯被抓去不久,他所在的国民党部队投诚共[chan*]党,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1951年成为一名志愿军入朝参战,53年回国后便复员回乡。不久,因枪伤发作和生活困难,这位曾在朝鲜战场上立过三等功的英雄被折磨得瘦骨磷峋,未过而立之年就撒手人寰。白发人送黑发人,祖父从此又陷入晚年丧子的痛楚。二儿子先自己而去,三儿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骨肉分离的痛苦伴随着祖父的晚景,那遥遥无期的思念和等待支撑着祖父的余生。
在我的记忆中,祖父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就是爱玩一把弹弓,时常拿在手中抚摸,平时与村里的老人下象棋时,仍一手拿着弹弓一手拿着棋子,真有点爱不释手的样子。我们当孙子的认为祖父是老顽童,一把年纪了还玩小孩的玩意,便想着法子从他身上偷走弹弓,但每每被捉住后,脑袋便少不了被祖父敲几下。祖父为什么对一把弹弓那么珍爱呢?
据族中的老人说,祖父手上拿的这把弹弓就是三伯当年在家时的心爱之物。据说三伯打得一手好弹弓,常弄得一些斑鸠之类的小鸟给家里人打牙祭,年纪小小就被称为“弹弓王”。他人聪明伶俐,好学知礼,是祖父的掌上明珠,深得老人疼爱。1947年那年,未满18岁的三伯,听说自己的二哥(二伯)将被拉去当兵,懂事孝顺的他便挺身而出,替兄负命。这一去便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从那时起,祖父便把对孩子的思念寄托于这把弹弓,睹物思情,看见弹弓如看见孩子,弹弓成了祖父的钟爱之物。我们这些顽皮孙子再也不敢恶作剧,拿祖父宝贝弹弓开玩笑了,而是对它敬重有加,仿佛看到弹弓就如看见未谋面的亲人,一种思亲的情愫从此植入我这幼小的心灵。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期,正是神州大地处于黑白颠倒的时期,又是我辈求学的黄金时期,正当我满怀激情申请加入“红卫兵”组织准备投入“革命洪流”的时候,一个有“海外关系”的消息一夜之间改变了我们一家人的命运,贫农之家变成了被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
那天,专案组突然到我家宣称我三伯于解放前夕随国民党军队逃亡台湾,现居住海那边。那些人要我祖父交代最近与台湾有什么联系。听到三伯尚活人间的消息,我们一家人都很惊喜,认为家人团聚的愿望将变成现实。但随着我父亲被靠边站,我自己要求进步的希望变成泡影,一家人被“海外关系”这顶帽子压得挺不起腰来,那份思亲的感情渐渐冷淡,甚至埋怨三伯健在的消息害了我们。然而祖父则不同,他才不管这“海外关系”给我们孙子带来的是祸是福,近于死寂的思念在他胸中又熊熊燃烧起来,他几乎与专案组的人套近乎,主动合作,三天两头找专案组,企望在专案组那里知道自己儿子目前的状况。那段日子,祖父显得很兴奋,常在我们面前唠叨:“你们的伯父还在人间,还在人间。”说完这些话,他又蹒跚地走出村头,手中依然拿着那把弹弓,依偎在一棵小树旁,漠然地望着远方。岁月悠悠,祖父的思念随着那棵小树一天天在增长。
直到“文革”结束,国人对“海外关系”一词又赋予新的解释,我们一家才得从这顶政治帽子的阴影下开脱出来。随着形势的变化和对中国那段历史的了解,明白三伯的命运只不过是国民党军人的一个缩影,是那个时代的牺牲品。基以这样认识,我们对三伯的感情又发生了变化,从埋怨到同情到理解,上升到浓浓的思念,与祖父的感情融为一体,渴望亲人团聚。但事物往往如此,希望值越高,失望值就越大,那段时间,有一些漂泊在海外的原国民党老兵都陆陆续续回大陆追根溯源,但我们家等来的总是满腔的失望无尽的惆怅。我们做晚辈的都推测三伯 已不在人间了,渐渐打消了等待的念头。
岁月不老,思念不老,祖父却一天天苍老了,连到村头走动的能力都没有了,但他还不停地叨念,他不相信他的儿子会先他而去,自信儿子迟早会回到他身边,对于这份死心踏地的执著,晚辈的劝说是无济于事的,只好默默祷告上苍,仁慈慷慨地施舍一个好消息给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吧,他对亲人刻骨铭心的思念,渴望骨肉团聚的情怀足以令人为之掬一把清泪的了。
最后的那些日子,祖父病恹恹软沓沓躺在床上,眼睛勾勾地看人,目光中凝滞着他一生的遗憾和忧郁,那把弹弓仍攥在他手中,犹如孩子对自己钟爱的玩具一样,须臾不离,直到弥留之际,仍握住弹弓,不停地叨念三伯的乳名。我无法抚慰这颗苍老破碎的心,疼痛也因此传遍我的全身,但并不因为我的加入而能减少祖父的痛苦——痛苦原来是不能分担的。正如一个能够面对一切并不意味着他能选择或者改变一切,每个人都是越活越感到自己力量的微弱、渺小,全身心的期望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尽头,苍天也不怜悯而为之打开一扇如愿之门。翠竹本是同根生,无奈变成隔岸柳。带着牵挂带着离愁,祖父走了。按他的遗愿,我们将那把弹弓放在他身边一同下葬。
涛走云飞,星转斗移,村头的那棵树长高长大了,风雨岁月中,它似乎长成祖父当年的身影,一腔虔诚,翘首张望,目光极力穿透时间与空间,执着地朝着海峡那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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