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路梨花

一　

当我终于可以站在遥远的大雪飞扬的冰雪崖见到素卡时，我还是忍不住地泪流满面。他一直把背对着我。我轻声地叫，素卡。我的声音苍老得如同婆婆。大雪一直没有停。　

我从小住在一个叫绝情岛的地方。我的名字叫梨花。14岁之前，我和婆婆相依为命。婆婆从不对我提及前尘事，以及我的父母。她教我一套剑术。说，你只要学会如何使剑，便知一切你想知道的事情。所有的一切，你自然就会知道。当你可以打赢我，你就能离开这里。记住，不能对任何人用感情。包括我。你的婆婆。　

我总是会坐在离岛最高的地方，看万里无云的天。看南飞的鸟群扑着翅膀的声音，它们排列成队，我多么想离开这个岛看看外面的花都在如何地绽放。然后有一天，婆婆对我说，梨花，你的剑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我们今天晚上比试一下。如果你打败了我，就可以离开。我笑着点头。我从来就没有和婆婆真正较量过。我无比兴奋终于能和婆婆比试剑术。　

当夜，婆婆把一枚刻着龙的剑递到我手中，她说，你用这把龙月箭。我记得那夜的月亮皎洁如水。婆婆的眼睛，潮湿得像海水般。我没有想到自己的剑术高到可以和婆婆大战无数个回合。天快亮时，我终于把箭抵到了婆婆的脖子，我说，婆婆，我赢了。可是，我听到了血流动的声音，我看到那把抵在她脖子上的箭不知何时已穿透她的心脏，婆婆脸上，我见到一片详和。她说，梨花，你好样的，记住婆婆的话，不要对任何人用情。你做得很好。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我忽然觉得心口疼得厉害。　

那天，四季晴朗的绝情岛下了一整夜的雪。我抱着婆婆，哭了整夜，然后我决定离开。我在14岁生日的某个时辰，来到一个叫西域国的地方。那里长年飞雪。我穿过高耸的山脉远奔而来。因为我听说西域国，种满了长年不凋谢的梨花。我爱这种带着生命的颜色。那是婆婆喜欢的花朵。　

二　

我是在一阵马蹄声响后，见到素卡。那季里，梨花岛已经开满了梨花。我记得那时有灼烈的阳光，我看到万里无云的天，有鸟群张开翅膀的声音。他的衣服像水草般，有绿色的花朵，他的眼睛，像苔藓般潮湿。他拉弦的姿势，令我日趋淡弱的呼吸急促起来。然后，我看到天空中一只飞鸟，直线地掉在地面上。掉在我身边。　

他向我走来。把手抚上鸟漂亮的羽毛，他说，真漂亮啊。然后，我们在阳光中对视。我说，你是谁？　

刀客或者过客。总之你不需要知道太多。　

如果我把剑拿出来，你是否还要这么说。　

我从不怕剑，尤其是一个女生的剑。　

然后，我就把剑抵到了他的脖子上，我说，终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如何地使这把剑。我会让你知道，天下第一的杀手是谁。　

他看着我时，一直在笑。他的笑容很明亮。他说，记住我的名字，我叫素卡，我会帮你。　

后来我知道他是冰雪城的十一王子。未来王位的继承人。在一个离梨花岛很遥远的国度。他说，当我能够成为冰雪城的王时，我会把整个冰雪城堡里都种上梨树，我会等着你。　

那段时间，我们总是一起站在梨花岛上，看满地粉白的梨花和幽深的潭水，看黑色的鸟在天空中划过一道道痕迹，总是会有成群的蝶在四周飞舞。素卡，你知不知道，我多么地想念这种生活。想这样和你在一起。很多年以后，我总是会想起素卡在我耳边说，如若有一天，我定种下千百棵梨树，这样，整个大地都开满了梨花，我要和你生活在一起。　

可是，我没有选择这种生活。我总会在想起素卡时，想起婆婆说的话，你不可对任何人用感情。不能，亦不行。　

三　

我在绝情岛时曾经试着问婆婆，我的父母是谁，她一直没有回答。她说，当你用这把剑成为天下第一的杀手时，你就会知道你的父母到底是谁。可是，那样你会付出很大的代价。我从4岁起就被迫练剑。我只想知道，我的父母是谁。　

当我用那把剑杀除婆婆婆之外的第一个人时，我的手一直在发抖，我站在空旷的竹林里看着他的身体埋葬于一片血海中。我那么地害怕。害怕那些血液会变成一根根针将我淹没。我怕自己被潮水般地红色幻想窒息。我用了很大力气才把剑拔出来。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不会原谅我自己。　

后来我杀人越来越熟练，我的手没有再发抖过。甚至我喜欢上那种鲜红的可以嵌入皮肤的颜色。我一直独自生活。在我杀了40个人时，我还只是个无名的杀手。那一年，我17岁。我的下一个目标是耶鲁王辰日。我记得那天有刺眼的阳光。在我的剑即将刺入他的心脏时，被他反手击落在地。我便知，遇上了高手。我不会是他的对手。但，他并没有杀我。且许诺把我带到耶鲁国。他说，你很像一个人。　

我笑着摇头。说，很多死于我手下的人都这么说。　

你还是个孩子。不懂江湖险恶。　

我只想成为天下第一的杀手。不管用任何手段。　

为什么。　

我想知道自己是谁。　

他似乎很错愕地看着我。说，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杀手，又怎么能征服天下一等一的杀手。还是和我去耶鲁国吧。我可以保护你。我能够帮你。　

我便仰起头来看他。我在那一瞬间里，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她说，孩子，你活着的所有意义便是成为天下第一的杀手。她的手总是在我眼前慢慢地垂下去。我对耶鲁王说，我答应和你一起走。　

我记得我们回到耶鲁国时，有长长的队伍和一众臣民在那里跪拜迎接。很多人看我的眼神里有惊恐和慌张。他们想不到至高无上的王居然带回来一个金色头发的女孩。我对站在身边的辰日说，我好害怕。我多么地想念那片有梨花的岛屿。　

我会在整个宫殿里种满梨树，它们四季都会盛开着粉白的梨花，你不会害怕。我答应你。辰日轻声地说。而我，便微笑地点头。亲爱的卡素，你知不知道，我在一个叫耶鲁国的地方，想念你。我会带着剑去找你，当我终于能成为天下第一杀手的时候。　

四　

夏天到了，我在金色的城堡里总能闻到淡淡的梨花香味。而那时，辰日正和他年迈的父王斗气。老国王把邻国的公主玛莲许给他做王妃。辰日却执意地想娶我。　

我光脚踩在大理石地板上时，见到了玛莲。她恶狠狠地盯着我看。她说，你就是梨花，你怎么可以拥有辰日。你又怎么可以拥有整个宫殿里的梨花。你知不知道我们认识多久了。从我出生那天开始，我就注定是辰日的王妃，你凭什么跟我争。你注定会失败。　

我说，是吗？可辰日从来没有提起过你。他甚至愿意死也要娶我。　

你不过是辰日捡来的一个乞儿。他迟早会丢弃你。　

我怕丢弃的是你。如果你现在求我，我倒是可以把他让给你。　

她恼羞成怒地把白色的水晶鞋踩在了我的光脚上。说，等着吧，你会输给我。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很想笑。我本来就无意去爱辰日，只是我看不惯这个女子张扬地语气。她把辰日当成一个娃娃，不许她人来抢来夺。　

当夜，辰日忧伤地对我说，梨花，我和父亲的争斗，输了。我不得不娶玛莲为妻。她定是个贤惠的妻子，你会和她相处得很好。你不要难过。我最喜欢的女子，永远都是你。　

我说，是吗。爱情是这样的。是一句不要就可以放弃的对吧。说这句话时，我一点也不难过。我只是想到辰日，他将要面对一个自己并不了解的女孩玛莲。他将要牵着她的手，从我面前高调地经过。　

晚上躺在红木床上时，我一直失眠。我在想着自己是否要离开耶鲁城。在离开前，我有一个目标，就是杀了辰日。这是我与他初次相见就有的想法。而我知道，自己并非他的对手。我在寻找时机中，渐渐动摇我的目的。可是，我宁愿他死在我手中，亦不愿他娶玛莲为王妃。　

终于我等到了。　

我看着大眼睛长睫毛的女孩玛莲牵着辰日的手，在圣母前各自许下我愿意时，我抽出了剑。我知道，他手中无一物。我知道，我终于能带他脱离漫长的苦海。　

我看到辰日的脸扭曲得变形。大理石地板上到处是不断涌出的血。他说，为什么。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拉着另一个女孩的手。　

然后，辰日便慢慢地把手从玛莲手中垂下来。微笑地说，即便我死了，也是这样的死在你的剑下。我愿意。答应我，你要勇敢地活下去。我的父王不会太难为你。你要勇敢地活下去。　

我站在那看着辰日的血慢慢流尽。我没有掉一滴眼泪。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是因爱而生恨。包括玛莲。她总是蓬着头光脚走到我的房里哭。她说，你原来是心肠这么狠毒的人。你毁灭了辰日，也毁灭了我。你知不知道我从小就想做辰日的王妃。是你，让我成了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是你毁灭了我。她的哭声那么响亮，整个耶鲁城宫殿里的人都能听到。　

年迈的国王，在一个清晨打开城门，说，你走吧，永远别再回来。　

我朝着更遥远的方向走去。我见到婆婆在一个角落里向我挥手，她说，好样的，梨花，你杀了他。做得很好。　

五　

我离开耶鲁国后，就一直杀人。从无名杀手到小有名气到终于成为江湖上一流的杀手。我的手指上已经沾满了不同人的鲜血。包括一个最爱我的男孩辰日。但我回不了头。在我想动摇时，总能浮现出婆婆的脸。是我亲手杀了她。　

再次见到素卡，我终于没有笑出来。我看到他和一个漂亮的女孩。他们一起笑，一起仰头看天空。冰雪城的人都在谈论着他们的王和漂亮的王妃。　

我一直站在高高的城墙顶上，数天空中的鸽子，我想自己终于成了个多余的人。那时，我已成为天下第二的杀手。而天下第一的杀手就是素卡。　

他是在弯腰亲吻美丽的王妃的脸时看到了我。于是，他的吻终于没有落到她的脸上。他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看我。这种对视是多么地忧伤。像浸透了水的台布，满纸潮湿的痕迹。我走到他面前，说，素卡，原来你是用这种方式在等我。　

他看着身边的女子，再看我。没有出声。我便知道，所有的解释，原本就太多余。　

王妃娜姬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出现。眉笑眼笑地说，梨花，素卡是个不错的王子，是吧。　

是呀，他有很好的箭术，会说一些甜蜜的誓言，他当然是冰雪城最优秀的男生。　

如果你喜欢他，我可以让给你，而如果你不喜欢他，最好离他远点。娜姬说这句话时，没有笑。从她脸上，我可以看出，这个女子到底有多爱。　

我没有再说任何话。我还是光着脚。我是多么地喜欢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我喜欢冰凉得没有温度的触感。这样，我就不会感觉自己有多疼。　

娜姬，你知不知道我是天下第二的杀手。你就不怕我会杀了第一的那个人？　

你不会。我比谁都清楚，你喜欢素卡。但我不会让你抢走他。　

是的，我不一定会杀素卡，可是如果我杀了他心爱的东西，是不是比杀他更难受呢。我看着娜姬离开的背影，突然间难过起来。　

她注定要成为一个牺牲品。当娜姬的血染满了我整个剑时，我笑得撕心裂肺。我看到素卡风一般地冲进来抱起躺在地上的娜姬。很久后才抬起头来直视我。　

他说，你终于还是杀了她。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做，我不相信你可以变得这么狠毒。我已经在一个岛上种了满树的梨花，我以为可以在那里等你。可是，我们没有办法在一起了。娜姬是个很善良的女子。　

我把剑拿在手中。我的脸上已经掉不出一滴泪。我说，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杀手。我终于可以没有任何顾虑地杀掉你。　

除非你躲在某个角落继续练个三五年，你才可以打败我。你走吧。我希望我们下次相见，没有那么多仇恨。　

于是，在一个飘了厚重的雪的晚上，我离开了冰雪城。我知道，我永远的失去了我的王子素卡。我那么疼痛和不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六　

很快我就21岁了。江湖上听到杀手梨花都会面容失色。但她的真面目谁都不曾见识。除了素卡。我决定在冰雪崖和素卡相见。　

当我终于看到他的背影时，我紧张得把剑掉在了地板上。我说，素卡，我那么喜欢你，甚至我愿意为你放弃成为天下第一的杀手。可是，你居然要娶另外的女子为妻。　

他始终把背对着我。没有回头。我听到婆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杀了他，杀了他，你就是天下第一的杀手。你就会知道你所有想知道的事情。　

然后，我的剑没有控制地从他的后颈一直穿过喉咙，我听到一声沉闷的声音。我亲爱的王子，他那样绝望地转头看着我。他说，梨花，你的剑比从前练得更熟练更快。更没有余地。你要快乐地勇敢地活下去。忘掉过去，忘掉恨，与爱。　

当我终于打败天下第一的杀手时，我见到了素卡的父亲，年迈的冰雪城国王。他说，梨花，我一直愧对于你的母亲，她是天下间，我唯一用心爱的女子。可她选择一种极端的方式在我面前自杀。而你，我的女儿，我不知道是该恨你杀了我的儿子，还是恨我自己伤害了你的母亲。　

我希望很多年以后，你可以试着叫我一声父王。　

他的脸上，有岁月经历过的沧桑。他说，我曾经答应素卡在冰雪城种满了梨花树，但我没有答应他娶你为妃。直到我告诉他你们是兄妹的事实，他才愿娶娜姬。他曾经那么执意地想过等你。　

我没有再听下去。我把剑埋在冰雪崖素上卡倒下的地方。我想，自己此生都不会再用这把剑。　

七　

我的王子素卡，你是不是预料到我会用这把剑刺穿你的喉咙，所以你只是背对着我？只肯让我看到你苍凉的背影？你的幻境里出现的公主，她终于学会了如何使剑。我听到血汩汩流动的声音，空中飘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我慢慢地往回走，我知道我会回到那个岛上。我会在那里种上一地的梨树。当它开出粉白的梨花时，我会想起很多年以前有个差点变成公主的灰姑娘，她毁灭了一个王子。她成了天下第一的杀手，可是，如果可以选择，她多么地希望，能是个让王子快乐的公主。而不要是兄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