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曾靠近童话

1　

我和母亲，生活在一片荒凉的海岛上。经常有猛烈的风，潮涨潮落。她每天都会坐在那片最高的岛上，朝东方张望。流很多泪。　

她说，姬嫣，你要记住，遥远的东方，有你的父亲，他是沧雪城的王。总有一天，他会来接我们回去。他一定会来。　

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九十九岁，依然不曾有任何人来过这片岛屿，母亲变得越来越沉默，她不再说那些期待的话，也许，她知道，于沧雪城的王，她亦不过是他众多女子中的一个。他早就已经忘了她。　

她曾经像我一样年轻。很多人爱她。　

最终，她爱上了我父亲。爱的代价，是分离。她的国家曾被诅咒，永不可与沧雪城联姻。否则，有情人终无法成眷属，她不信，执意地跟了他。　

成亲没多久，沧雪城遭受连连重创。占星师说，因为王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女人。惟有的办法，是把她送到万里之外的岛上，国家，才可永保安稳。　

他在两难中徘徊。那时，她已经怀了我。然后她主动说，我走。声音明亮的响在整个皇宫。然后，她就离开了沧雪城。　

我们相依为命很多年。我对爱情的认识，只缘于她对父亲逐日的想念里。她说，我们在一起还不到两年，却仿佛爱了他很久。我能为他做任何牺牲。　

他曾许诺过，会接我回去。为什么到现在都还不来呢。　

说到最后，她开始隐忍地哭。那时，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　

在一个风雨的夜晚，她用刀刺穿经脉，流血而死。　

临走前，她让我离开这里。她说，去找你的父亲，告诉他，我可以爱他到死去。　

她让我把她的头抬起来，向着东方。她说，我只是遗憾，在失明前，连他的样子，都记不清了。我竟然，把我最爱的男人，弄丢在心里。然后，她就弯着身子，在我旁边沉沉睡去。没有再醒。　

我终于，竭斯底里的哭出来。前所未有的难过。　

2　

我披着白衣，像童话里的天使，走向一个未知的国度。那里，我将是万民爱戴的公主，是一个男人曾经遗弃的孩子，有皑皑的白雪。　

迎接的场面，浩大无比。我看到一个威严的老者，露出慈详的光，他叫我姬嫣。他的身后，是妩媚的王妃，我记住的只是她嘴角边的黑痣。那么不经意，又那么突兀，便呈现到我面前。　

父王。我试着这么叫。　

我注意他的眼睛眨了一下，然后背转过去，走一层高过一层的台阶，坐到龙椅上。　

他至始都不曾问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也许，他知道，也许，他已经不会把心关注在一个被他抛弃和遗忘的女人那里。　

我，突然就哭了。　

孩子，怎么像个受尽委屈的奴婢，我们可是会善待你的呀。尖锐的属于女人的嗓音，从那颗黑痣里传来。　

我仰起脸，把头凑到她的嘴唇下。那时，我惟一恨的人，就是王妃钮桑。我执意认为，是她夺走了属于母亲该有的一切。　

3　

姬嫣，我的丝绸裙子漂亮吗？是艾也从一个商人那里以高价购得。据说价格不菲。艾也，他总是能知道我喜欢什么。　

姬嫣，你说，我要不要穿这件裙子，出现在这次的聚会中。你知道，我只想让艾也看到我穿它的样子，可是，如果聚会里不穿，我怕艾也见的时机并不多。　

姬嫣，我从小就喜欢艾也，你知道吗？你一定不知道了。那时，你还不在皇宫里。艾也，总会在所有人欺负我时，站到我身边，那时起，我的世界，便只有他。　

桑央穿了粉紫色的裙子，躺在床上，和我聊天。她的幸福，是绵绵的笑，一触，便尽展无疑。她亦希望所有人，能看到她的快乐。　

她是我惟一的朋友。对于她的身世，一直是个谜。有人说，她是王妃钮桑的女儿，有人说是父王死去的某个妃子的女儿。　

我来皇宫时，父王便将我带到她面前。他说你们会成为朋友。我初次见到桑央就满心喜欢。她像个单纯的孩子，不知世故。皇宫里，惟一不对我敌视，不与人争宠的，便只有她。　

而她的世界，只有艾也。她总是仰起脸来，姬嫣，我不知道有多么爱他。他说我像个孩子，他要等我慢慢长大。他有很多话要对我说。　

她说话时，天真得像童话里的公主。　

4　

成艾也，沧雪城年轻的占星师。他能预知前世未来。有着洁俊的脸，永远白衫长袖。温仁和蔼。他的祖辈都是沧雪城的占星师。　

他还是个孩子时，便得很多人爱戴。只要他出现，无人不听他指挥。他看到幼小的桑央被众人扭打在地时，会理所当然的护在她身边。替她遮住所有麻烦。　

当他终于长大，足以成为独当一面的占星师时，他不得不离群索居。在一间幽暗的房里，闭关修练。桑央能见他的时机，并不多。　

除了每年一度的庆典，亦或是皇宫里发生重大事件。　

我来沧雪城快一年，不曾见到成艾也。但对于他，并不觉得陌生。仿若认识很多年。他的一点一滴，在桑央的唇间，呵气如兰。　

只有把一个人刻入骨髓，才会爱得深不可摧。　

而爱情，它离我有多么远呢？　

我总是笑桑央，在做一个无望的梦。我说，我们要爱自己多一点。她便扯我的头发，阻止我说不去。她说，我宁愿爱他爱到死。你明不明白？　

原本一句快乐的誓言，我听来，却觉得那么忧伤，仿佛可以拧出水来，嘀嘀嗒嗒，一直响不停。　

5　

我毫无预备的见到天宿。在四面荒凉的地带。他说，我叫天宿。你会记得我。他抬起头时，我只看得到一片幽静。如同母亲常有的神情。突然就关注起他。飞到房顶上，看着他步伐轻快地从一头走到另一头。直到完全消失。深夜回来，躲在房间，模仿他走路的样子。转八九个弯，旨在打探关于一个叫天宿的男子。　

得不到任何只字片语。便没有再问。也许，我不过是夜半做了个甜美的梦，然后醒了。　

关于那个梦，我从不曾对人提及。哪怕是桑央。不必言说，因这注定会是场荒芜的故事。　

我的理念告诉我，不要把心托付到另一个人那里。不要爱上谁。不要因想念寂寞得死去。　

举国欢庆的舞会上，我终于见到桑央的王子。他一直忧伤的呆在角落，像只落单的雁。我看到，不知所措的桑央，把目光全罩在他那里。　

柔弱的桑央，众人手里的公主，天真得不黯世故。她的每根细胞，都在向外昭示，她爱这个叫成艾也的男生。沧雪城的占星师。　

而我，只是看到，那一刻，她如同一枚随时会碎掉的水晶，被捏在宿命的手中，等待一场梦寐以久的爱情。　

我的天宿。我也希望他站在这个四面人海的房子，能感受他的气息，听到他的声音，这样就好。我只希望，他依然是我一个人暗自揣摩的天宿。可是，为什么，在见到天宿的瞬间，我那么难过，那么难过。　

那场舞会是为庆祝沧雪王与王妃钮桑成亲一百周年。而一百年前的某个深夜，我的母亲，在一片荒岛上，独自用力，生下我，她在最痛苦时，呵出的，永远只是一个男人的名字。　

他那天很开心。送了全城最美的珠宝给钮桑。说一些感谢之类的话。迎来阵阵喝采。对那些臣民而言，他更是一个忠实的丈夫。　

只有我，在掌声最高[chao]时，蹲下身，蒙住脸，无声地哭。周围是水泄的人群。没人注意，有个哀伤的公主。　

6　

天宿向我走过来，拉着我往外就跑。漆黑的房顶上，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他把掌心摊开，让我数上面的纹路。他说，每条纹路，代表一段人生。你愿意选择什么样的人生。　

我要没有悲伤，一直快乐的活下去。我说。　

那天，我的泪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我问他，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我的梦里出现的人，会是他。　

而现实，却注定它将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他坐到我的身边，很轻的把手盖在我手掌的纹路上。我转头又看到了那双令我沉迷的眼神。　

在所有人眼里，我是占星师成艾也。要为这个国家预言所有未来。要像父亲一样，做个忠实的臣子。可是，我希望，成为我自己。我叫天宿。　

也许，这一生，都只会有个女人唤我天宿。她就是你。　

我的身体莫名的为这句话悸动不已。可是，桑央，怎么办。她就像一颗易碎的玻璃，艾也，是她的世界。若是失去他，我知道她会死掉。就像母亲那样。　

也许，她会死到我的面前。而我，是一个刽子手。我在掠夺她的王子。　

想到这些，我浑身，像冰一般凉下来。　

他陪我说很多话，像母亲那样，绵绵不绝。他说，你不要难过，不要难过。他始终握着我的手。他的手掌很大，很软。　

我以为，爱，就是想念就够。原来，爱里，有那么多的甜蜜，那么多。　

7　

天宿每个晚上会出关两个时辰。以往，这段时间，他用来想事情。遇到我之后，他便和我在一起。我曾经想过拒绝，甚至不再去那块荒凉之地。可是，在一个雷声轰烈的夜晚，我忍不住跑过去。他还在那，等待。他的背影，那么孤单。　

我从后面抱住他。抱得那么紧。我说，我不再和你分开。不会再离开你。　

我顾不了结局，我只要在该爱的时候，有一场爱情。　

与天宿的约会，是个秘密。无人知道。桑央偶尔抬起脸来问，你每晚都出去，做什么。　

我就不作答。她又继续问下去，和男生约会吗？让我猜猜，沧雪城哪个男生最配得上你。她的笑容，依然那么无暇。　

她还是天天在我面前提起艾也。猜与我约会的男生。每个有可能的名字，都辗在她的唇下，我始终沉默。有天，她笑嘻嘻的说，就剩艾也没猜过，成艾也。呵。可他一直在闭关，我见他的机会都难得，更何况你了，不太可能。会是谁呢。　

我说，桑也，你真无聊。怎么把你的王子给猜上了。我显得极为不安。怕万一哪里藏掩不住，被她发现端倪。　

然后她就把头靠到我的肩上。讲的又是关于成艾也。　

艾也说我穿那件裙子很好看。我此生惟一的梦想，就是嫁给他。如果他哪天，离开了我，我便从这个窗口跳下去，跳到山底，永不超生。　

艾也小时候，对我许诺，他长大便娶我。　

我一直在等待。　

她说。浅浅的笑。　

8　

冬天，不觉间，便已来临。父王在一个下雪的中午，终于问起母亲的死因。然后，他说，我放逐你母亲其实是我要娶另一个强大部落的公主为妃。她就是钮桑。于是，只得牺牲你的母亲。我本来打算至死都不再说，可是，我想告诉你的是另外一件事。　

桑央，也是我和你母亲的孩子。你应该叫她姐姐。　

他转身走时，我看到他明显的老了。我忍不住问起他这些年有没有爱过或者想过我的母亲。　

他说，都过去了。始终，没有给我答案。其实，沉默又何尝不是给了。他不爱了。他忘了。他让一个女人怀着对他的想念，到死。　

于是，我想，爱情，是件多么悲凉的事。可是，我还有个姐姐，她应该永远天真，无暇。她不应该像母亲那样，为爱而死。她是这世上，我惟一的亲人，朋友。　

我不再见天宿。我说，如果你爱我，就跟桑央成亲，好好待她。态度坚决，不留余地。　

数天之后，在沧雪王的见证下，年轻的桑央，穿洁白的裙，眨着无知懵懂的眼，笑得像个孩子，颤抖得厉害。　

我突然就发觉自己苍老。而我，是桑央的妹妹。　

整晚，我都没有看天宿的眼睛，也许，那里面有仇视，怨恨，也许，会有爱。也许，什么都没有。　

只是，这里的喜庆，从来，与我无关。　

9　

偷听父亲与桑央的对话。是一次巧遇。但这场对话，足以使我离开。　

桑央，原来早就知道，我那些约会的男子是艾也。她知道艾也只把自己当妹妹来疼，她只是不说，从来不说。然后发觉彻底要失去艾也时，便跑到宠她的父亲那里。尽管她平日表现出最不与人争，却依然最得父亲宠。只因，她是父亲与别的女子生的私生女。她带着泪请求父亲帮她。于是，便有了父亲与我的那次交谈。于是，牺牲的那个人，是我。　

而我根本就没有姐姐。可是，我相信了他所说的事实，因为，他是我父亲。他可以辜负一个女人，没有想到，他连女儿，也一并辜负。　

世人眼里，纯良，不黯世事的桑央，她把心思藏得滴水不露。　

我曾经希望，她永远成为童话里的公主，幸福的与她爱的男子，生活在一起。后来，我才知道，童话从来都是骗人的。　

幸福的外表，掩饰了千疮百孔的灵魂。只是，世人并不相信，童话是假的。　

10　

我曾离童话那么近，那么近，可是，我却与它失之交臂。而我至此，失去了我的王子天宿。　

如果你很爱很爱一个人，不要离开他，不要为了别人，放弃爱。否则，你将会变成第二个我。永远游离在童话的边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