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到她,是在由学校回家的公交车上。那天我到学校领高考分数条。纸条上可怜兮兮的分数冷漠地宣告了我的失败。我完全处于一种病态而疲惫的麻木中。眼下即便一大群蚂蚁啃噬我的耳朵,我也不会有反应。独自走出教室,独自走出教学楼,独自走出校门。这过程重复了三年。拥挤的公交车上,我握着吊环,站在车门前,直愣愣地注视着车下三五成群的学生,意识到高中时代已经被埋葬在时间的坟墓里,才开始觉得悲哀。在自我封闭中度过的三年,能经历什么,能留下什么?没有促膝长谈、嬉笑打骂的朋友,甚至没有结伴同行的伙伴,更不要说情窦初开的激动和喜悦。一切只因我根深蒂固的自卑心理。年幼时的事故导致我右腿的伤残和下颌的疤痕,更导致我敏感脆弱的内心。人群中我总是最沉默最孤僻的一个,别人走不进我的心,我也不愿走近别人。以往支撑我在孤独中坚持下去的,是考个好大学的理想。而现在,这个理想也破灭了。我感到自己的高中时代就是一堆灰烬,苍白而且死气沉沉。我不禁黯然长叹。
车门“当”的一声开了,把我从悲哀的沉思中唤醒。车停在一个站牌前。车站一片毫无特色的人群里,一抹深蓝色引起我的注意。定睛一看,是位穿蓝色短袖衫的女孩。她衣服的左肩部分由一根带子连接前后,裸露出白皙的肩膀,下身则是发白的牛仔裤。不过,刹那间,真正让我怦然心动的是她那清秀宁静的脸。我从没看过一个人的神情如此温柔、端庄。
她站在挤满人的公交车前,犹豫着是否上车。
事不宜迟!我想都不想,用力挤开身后的乘客。即使听到几句明显的抗议也毫不在意。勉强挤出能塞进一个人的空间后,我迎向她的视线并默默点头示意。她有点不知所措,最后轻轻点头,彷佛答应我的邀请,在发动机响起的同时登上车。车门合上时,我跟她面对面站着。她的头发在我鼻下轻轻飘动,有股清香味,像初绽的樱花。
她羞涩地低下头。我轻轻叹口气,把目光移开,看向车窗。玻璃上映出她的侧脸,即便是侧脸,也非常温柔可爱。我不由自主地看向她,她恰巧抬头,和我相向而视,我感到小小的慌乱,正要再次移开目光,她轻轻地扬起嘴角,甜甜地一笑,嘴唇动了几下。根据口型,她说了“谢谢你”。我低下头羞羞一笑,心里翻江倒海的,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想借机和她聊聊天。但没找到话题。我只能继续沉默着。她也是。我久久注视她的秀发,心里冒出这个念头:当她的头发在晚风中轻轻舞动,她的笑容一定格外璀璨。
我该下车了。我本想温柔地对她说“请让一下”,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朝车门迈步。她轻轻侧过身,让我过去,经过她时我没有看向她,即便看,也阻止不了分离。车门在我背后“当”的一声关上。我回过头,公交车载着她迅速远去。
放假在家的日子实在百无聊赖。爸妈要上班,不能陪我。我在学校没有朋友,自然没有相约出去玩的伙伴。连qq上都没几个聊得来的。每天独自宅在家里,睡觉,上网,发呆。再有就是就独自出去漫无目的地散步。内心毫无热情,空落落的,犹如一口枯井。
这天,妈对我说,你情绪太低落了,别在家呆着了,出去旅游一趟吧,有好处。好吧,反正肯定不会比这种活法无奈。我点头。“自己去旅游吧,离开父母也好学着照顾自己。”爸说。我一言不发地点头。“去凤凰吧,我们帮你查过了,那里景色很好,民风很淳朴。”我依旧点头。“我们帮你订车票、联系旅行社。”我摇头:“旅行社就不要联系了。”我明白,自己这颗被囚禁太久的心,需要自由地飞翔。“好吧。”爸妈说。
火车上,我坐在座位上看小说。旁边响起脚步声和交谈声。我敏感地抬起头,一群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来到旁边隔着走廊的几个位置,应该是刚放假的大学生。一个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的男生招呼大家坐下,并且帮女生把包放上行李架。当一抹深蓝色出现在眼前时,我的心颤动了!确实是前几天在公交车上遇到的女孩,她也在这群大学生中。太巧了!我难以置信而又欣喜若狂,赶紧扭过头假装看书,心早像一只小鹿,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我偷偷朝走廊那边瞄了一眼,她坐在外侧,和我就隔一条走廊。我紧张不安地钻了钻双手。
车开了。我逐渐地安下心来继续看书。这群大学生很热闹地聊天,从女生宿舍楼下求爱的男生,谈到全校音乐会上弹吉他的帅哥,又谈到骑车出游的快乐时光。我合上书,朝那边看去。大学生们一共四男四女。高个子黑皮肤的男生最活跃,滔滔不绝而又不失理性地说话,主导着大家的话题。蓝衣服的女孩面朝里侧,我只看到她的侧脸。她在笑,不时说几句,声音娇柔却自然。她旁边坐着一个头发蓬松、戴眼镜、神情大大咧咧的男生,他和黑皮肤男生一样身材高大。戴眼镜的男生很贫嘴,冷不丁开一些尖刻的玩笑调侃人家,他指了指蓝衣女孩的脚:“什么时候涂的指甲油?蓝色的真少见,这么潮,不是你的风格哦……”蓝衣女孩仰起头,轻轻“哼”了一声:“我好早就没管它了,等着它掉呢。”戴眼镜的男生又笑嘻嘻地凑向一个长头发鹅蛋脸的女生说了句什么,对方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回顶他几句,然后两人一起笑。另一个男生长着很多痘,神情沉稳,不时扬起嘴角,讲几句冷幽默,惹得大家连称经典,比如“男人因为缺乏信心而被轻视,因为被轻视而孤独,因为孤独而爱上文学,因为爱上文学而才华横溢,因为才华横溢而目空一切”。还有一个男生目光朴实,略显沉默,当别人在说话时忘了信息,他会提醒别人。还有两个女生坐在最里面,我看不清楚。
“咱们用扑克牌玩杀人游戏吧。”黑皮肤男生高声说。大家热烈地赞同。黑皮肤男生被长痘的男生“误杀”了,前者故意紧闭嘴唇,瞪大眼睛,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后者摊开双手,耸耸肩,扬扬眉毛,然后两人大笑。蓝衣女生准确地揪出了“匪徒”——戴眼镜的男生,她朝他晃晃脑袋:“露馅了吧?活该!”戴眼镜的男生双手抱头,做痛心疾首状,鹅蛋脸女生轻轻推他,他笑嘻嘻地抬起头,和鹅蛋脸女生打闹。黑皮肤男生用手机放音乐,《倔强》的旋律响起。
他们欢声笑语不断。我无心看书了。我把胳膊放在桌子上,用手托起下巴,假装漫不经心实则专注地看着这群快乐的年轻人。他们爽朗的笑声触动了的我。自己多久没有如此爽朗地笑过?记忆中除了孤独的干涩和伪装坚强时的疲劳,只剩一个人面对整个世界时的惴惴不安。快乐、笑声,从何时起,离自己如此遥远?他们和我之间仿佛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难道我和他们是不同的物种吗?他们可以热闹欢快地聚在一起玩,而我注定只能独自守在冷清的角落,一边品尝孤寂的苦味一边小心翼翼地抚摸易碎的心。我自嘲地摇摇头,转念一想,能够旁观这快乐的场面,不也是一种幸运吗?于是笑了。顿时我觉得整个身心豁然开朗。
蓝衣女生提出和黑皮肤男生换位置,后者大方地站起来。蓝衣女生面朝我这边坐下。我心里一慌,不由自主地扭过头朝向窗户,用手托着腮部,久久注视窗户。窗外夜色厚重,星光点点。她映在玻璃上的身影和闪亮的繁星融合成一幅令人叹为观止的画面,以夜幕为背景。我突然觉得,玻璃上的人儿是来到人间的天使,环绕在她四周的星光是转瞬即逝的幸福,更是和深重苦难坚强对峙的希望。我出神地凝视了半天,直到困意袭来,我趴在桌子上睡着。
醒来时火车快到终点站。大学生们正在收拾行李。我站起身拿行李。右腿的伤残使我站立不稳。我焦急而无奈地咬紧嘴唇。这时一双结实的手帮我从行李架上拿下行李。是大学生中目光朴实的男生。“谢谢!”我使劲点头,露出笑容。“没事。”他淡淡地说。他继续帮我拖行李箱,我连忙表示可以自己拖。他回去搬自己的行李。走出火车,我仰起头深吸一口新鲜空气,心胸豁朗。
随着人流来到汽车站,我登上汽车吃了一惊,那群大学生恰好也在车上。车上已经没空位。一个乘客看我呆立不动,马上把她旁边座位上的包拿开,我走过去才发现,身旁的乘客就是蓝衣女孩!
“哦……”我只应了一声,由于慌张,“谢谢”二字卡在喉咙里没说出来。我挨着她坐下。她笑了:“是你啊,真巧,那天公交车上,谢谢你了。”“嗯……呵呵……没事的……你们到凤凰旅游吗?”“嗯,我们是同一个学生社团的,到凤凰游玩。你呢?”“我……我嘛,旅游呗。”“一个人?”“嗯。”“真好。”我不知道如何继续聊,沉默了一会儿,从包里掏出书。由于慌张,把拉链卡住了。她凑过来,仔细帮我把拉链解开。“谢谢!”我连忙说。她轻轻地笑。我掏出小说集,翻到《伊豆的舞女》。“川端康成的文章,我有时也看,”她说,“有点难懂,但是我喜欢那种意境。”我高兴地接着说:“川端康成笔下特有的哀怨很吸引我,我很受触动。”每次读他的文章,我都感到被心魔所困的不仅是我,还有这位文学泰斗,从而得到苦涩的宽慰。她很有感触地点头,说:“《伊豆的舞女》有种独特的美感,清纯、唯美、感伤。”我心情舒畅极了,和自己怀有好感的女生谈论感兴趣的事物,是一种幸福。
车开了,十分颠簸。我感到不适,便靠着搁在腿上的行李,闭目养神。她没再说话。我睡不着,车里空气污浊,使我心烦意乱,我索性抬起头,看见她戴着耳机听音乐。我再一次出神地看着她的脸庞。她睫毛细长,脸颊稍显丰腴,头发乌黑,扎成粗粗的马尾辫,搭在裸露的左肩上。她意识到我在看她,于是也看向我。我连忙说道:“你,听什么歌呢?”暗自为自己的及时反应庆幸,不然就尴尬了。她甜甜一笑,笑容里有一丝母性的温暖。“一起听吧。”她仿佛确认我赞同她的提议,没等我回答就从耳朵里取出一个耳机,递给我。我连忙接过,塞进耳朵。五月天的《恋爱ing》,欢快热烈,仿佛世界上从来不存在痛苦。我通常听郑智化的悲怆苍劲的歌。眼下这首歌给我一种全新的感觉,心情逐渐爽朗了。我和她没再说话,一直到颠簸的汽车驶进凤凰县车站。我拖着行李走下车,心想,又要分离了吗?我不要这样。回头看见大学生们陆陆续续地下了车。目光朴实的男生看到我,友好地朝我点头,我连忙凑向他:“真巧。”“是啊。”“谢谢你刚才的帮助。”“没事。”大学生们走出车站,我跟着和自己搭话的男生。他连珠炮似的向我问东问西,我告诉他,自己刚高中毕业,独自来凤凰旅行。
“他刚毕业呢。”鹅蛋脸女生悄声对蓝衣女生说。
我一回头,蓝衣女生边笑边说:“是啊,一位青涩的学弟呢。”
一行人穿过不太宽敞的街道,两旁尽是独具苗族特色的建筑,挂着很多旅游景点的宣传画。我和朴实的男生不住地倾心畅谈,亲密无间。来到一处旅店招牌林立的地方,我断然说出想和他们一同旅行,男生喜出望外。
来到旅店前,蓝衣女生露出惜别的表情。那男生替我说:“他说,他要和我们搭伴呢。”蓝衣女生微笑了。朴实的男生走到黑皮肤男生面前,对他小声说话,黑皮肤男生看向我,点点头,走到我面前询问我的日程安排,我告诉他我回家的时间。“我们的回程车票比你早两天。”他说。
我和大家走上楼,朴实的男生帮我提箱子。我和四个男生住在一个五人间,四个女生住楼上。大家躺下来休息。我很快入睡。醒来时,看见大家围在一起玩扑克。戴眼镜的男生赢了,他得意地对鹅蛋脸女生说:“鼻子伸来!”“你是不是作弊啊,怎么总是赢?”“我赢是因为我有人品,哈哈,看把你嫉妒的!”鹅蛋脸女生做出一副不服气的模样,把鼻子过去,他弯起食指刮了一下。“讨厌,这么重!”鹅蛋脸女生用手掌拍打他结实的肩膀。门外响起脚步身,那抹蓝色飘进来。“阿悦,”她对鹅蛋脸女生说,“又在闹呢。”阿悦指指戴眼镜的男生:“小菁,都怪阿光,他欺负我!”阿光夸张地摊开双手,无辜地环视众人。我坐起身,靠着墙,注视着嬉笑打骂的人们,一言不发。我总是不经意间把自己封闭在自个儿的世界里。
小菁蹬掉鞋子,利落地坐上床,参与到游戏中。我看到她洁白如玉的双脚和结实的小腿,脑海里莫名地掠过这样的画面:金黄的阳光下,她坐在海边的岩石上,仰头眯眼看向蔚蓝的天空,悠闲地晃动赤足,脚尖不时触到翻滚的浪花。而我,化作一只海鸥,在她上方盘旋着,守候着她,欣赏着她。
长痘的男生看我独自发愣,热心地递给我一个mp4,告诉我可以玩游戏,也可以听音乐。我戴上耳机,边听歌边玩五子棋。大家突然大笑起来。我抬头,黑皮肤男生和小菁输了,大家起哄:“作为惩罚,大辉必须抱小菁!”小菁无奈地仰头看向天花板,大辉笑嘻嘻地说:“口味太重了吧?”“不行,必须抱!”大辉大大咧咧地把手摊向小菁:“要问人家同不同意。”小菁淡淡地说:“别把我摔到地上。”一片哄闹中,大辉把小菁横着抱起来,几个好事者连忙掏出手机抓拍。“惩罚了大辉,现在该罚小菁了!”阿光坏坏地说。小菁瞪大眼睛:“还没完啊!”众人说:“你还没受罚呢!”阿悦扬起一张扑克:“自己选一个男生,和你用各自的鼻尖夹住这张牌,保持十秒。”大家惊呼,小菁目瞪口呆,无奈地环视男生们。她看向我时,我迎着她的目光看去,心想:选我吧选我吧。并且鼓起勇气,露出笑脸。小菁微微点头,指向我。“哇,你借机欺负学弟!”大辉说。我连忙说:“没事的没事的。”大家相视,随即爆出笑声。我感到脸皮发烫。小菁走来,坐下,把扑克举到我面前,不好意思地笑。我紧张地咽了咽唾沫,把脸凑上去,和她用鼻尖夹住薄薄的牌。这一刻,我和她的睫毛彼此挨在一起,又一次闻到她头发的清香。我害羞地垂下眼帘,但又睁开,注视她羞答答的眼睛。大伙一边数数一边继续用手机抓拍。十秒到,我和她同时移开脸。
长痘的男生拍着我肩膀说:“看小菁把人家弄的多紧张。”小菁微微撅起嘴,轻轻拍了一下床单:“阿林,还不是你们起哄!”“没事的没事的……”我不住地说。
大伙又闹了一会儿,大辉提出吃晚饭,大家鱼贯走下狭小的楼梯。我紧跟在小菁后面,想和她继续聊川端康成。但她正在和别人聊天。我不由自主放慢脚步。朴实的男生走到我身边,我向他问起大学生活。“努力奋进的人很少,大部分人把时间花在网络、恋爱上。即便是忙碌的人,也仅仅为了考研或考证,几乎没人纯粹追求知识和充实心灵。”说罢他紧闭嘴唇,摇了摇头。“斌子,又在愤世嫉俗呢?不要影响到学弟哦!”阿林拍了拍斌子的肩膀,朝我一笑:“现在的大学,四个词便可概括:堕落,浮躁,迷茫,得过且过。不过有追求的人,不会受这些外部因素影响。你快上大学了,好好把握自己哦!”
在附近的饭馆吃过饭,我们沿着沱江散步。沱江不急不缓地流,江上漂着很多载着游客的木船,穿着民族服装的小伙子在撑桨。江两边鳞次栉比地排列着木制的小楼房,其后是线条柔和的青山。远处高台上一个露天酒吧传来通过话筒唱出的流行歌曲。路边有很多卖各种小东西的小摊,女生们欣喜地凑过去看这看那。男生们也跟着凑热闹。我注意到一旁音像店外独自坐着一个青年,面带经历起伏之后的淡定。他把一只木鼓立在身前,合着店里传出的音乐,灵巧地拍打鼓面,敲出明快的鼓声。两个我印象不深的女生——阿琴和茗子——轻盈地跑向音像店,从里面搬出两个小鼓,坐到青年身边,要青年教她们。青年抬起手,向她们比划。我独自走近音像店,一侧放着很多披头士的照片,一侧放满了唱片。我拿起一张照片,披头士们意气风发地笑。一只白皙的手伸来,把照片朝她面前拉了一下。我抬头,是小菁,她头戴刚买的草帽。我大方地把照片递给她,自以为挺绅士的。“好帅哦。”她说。我说:“他们的歌也很好听。”“你听过吗?什么感觉?”她认真地问。“嗯……”我使劲思考一下,然后认真地说,“有忧伤的,有奔放的,有亲切温暖的。”我语气很郑重,就像骑士向心爱的公主宣誓效忠。“有时间听听。”她把照片还给我,转身看唱片,我也转过身。其余人走进音像店。青年来到店里,向大家介绍唱片:“费了很大工夫淘来的,别处听不到。”他把一张唱片放到播放机里,传出舒缓、浪漫、略带忧郁的歌声,仿佛霏霏细雨轻轻洒在橘黄路灯下忘情相拥的情侣身上。小菁在旁边坐下,十指交错,托起下巴,垂下眼帘。“你听得好专心哦。”我说。她示意我弯下腰。我把耳朵凑到她面前,她说:“我猜,这里收集的大概是才华横溢却被埋没的歌手的作品。”“或许吧。”我感到一阵凄凉。“本来富有才华,而且十分努力,却由于机遇、背景、不懂规则等因素而被埋没,得不到公正的待遇,独自忍受着冷清和寒酸,多么无奈啊。”她叹息着说。我说:“从事自己的爱好,坚持自己的风格,也很幸运啊。”她思考一下,点点头,露出笑容。
阿琴提出给青年拍照。青年一手扶着摆满唱片的架子,朝相机微笑,好像为那些被埋没的歌手欣慰。
走出音像店,夜幕已降临。江边的建筑亮起了五彩斑斓的灯。“某某酒吧”“某某咖啡馆”字样在夜幕下不停地闪烁。露天酒吧亮起了绿色的灯,格外显眼,一个粗犷的男声合着吉他纵情高歌,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大家继续散步。女生们流连于卖纪念品的商店,男生们露天酒吧走去。我和小菁边走边聊,不觉间脱离了众人。
“听说很多大学生忙着谈恋爱。”我说。
“这不是错误,缘分到了就应该把握。难道你没有对女生怀有过好感吗?“
“呵呵……”
“遇到了要主动、大胆哦,不要怕被拒绝。说出来再被拒绝,比不说好得多。”
“是吗。但……就是怕被拒绝。”我无奈地长叹一声。
“男孩子要自信哦,不要害羞。兴许你喜欢的女生,正盼着你告白呢。”
迎面走来一个卖花的小女孩。“买花啦,送给恋人。”
小菁摆摆手:“姐姐单身呢。”“才不是呢,我看呀,姐姐和这位哥哥就是一对!”小菁看了我一眼,笑起来。小女孩把花束伸到我面前:“买束花送给姐姐吧。”我犹豫一下,买了一束玫瑰。“再见,祝你们幸福!”小女孩跑开了。
我低头凝视玫瑰,要不要递给她,然后告诉她,我在公交车上看到她时怦然心动的感觉?
“兴许你喜欢的女生,,正盼着你告白呢……”
我深吸一口气,握紧花束,郑重地看向她。一刹那,我觉得她正盯着我下颌的伤疤,顿时心里一颤,赶紧扭过头,注视地面。
“这束花,记得送给你喜欢的女生,要大胆哦。”她说。
“没有要送的人,觉得小女孩挺可爱,所以买下了。”
我们来到一座小塔里。我出神地注视繁华璀璨的夜景。她说:“我看看你的花。”我递过去。“好漂亮。”她说。“喜欢就送你吧。”“这多不好……”“没什么,可以别在你帽子上。”“好主意!你帮我装到帽子上。”
我坐到窗台上,她把脑袋凑过来。我小心翼翼地把花别在她帽子上。
“好看吗?”她问我。
“非常好看。”
“帮我照相。”她递给我手机。
和她又逛了几个地方,向旅馆走去。“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她说。
“嗯。”
“脸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了你,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哦。
“好吧。”
“ 小时候车祸。该我问你了,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她呵呵地笑:“阳光,开朗,大方,热情。”
我强作微笑点头。我知道自己不符合以上要求。
我看见大辉他们坐在江边喝啤酒,于是走过去和他们坐在一起。大辉问我要不要来一罐,我点头,大辉递给我一罐,朝小菁招手:“来,一起喝酒!”小菁说:“不喝酒,我上去了。”“嗬,帽子变这么漂亮了!”大辉说。小菁朝他晃了晃帽子,嫣然一笑,跑上楼。
大伙聊得很投入。“我两岁的时候,”阿林说,“被人从三楼扔下去,幸亏命大……”“被谁扔下去?”斌子问。“我后妈。”阿林说罢,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大家默然。斌子打破沉默:“我妈一直重病在身,家里依靠爸爸打工的收入维持。我高中时曾辍学务农,后来在学校的帮助下复学。现在用助学贷款上学。”大辉苦苦一笑:“我初中时是个混混,闹过事,蹲过看守所,肋骨被人打断过。我妈趴在病床前,哭得昏天黑地,我才决心学好。高中时考过年级第一,高考时却失误,没上一类。”总是嬉皮笑脸的阿光沉郁地说:“小时候父母闹过离婚,爸妈一再向我诋毁对方,后来他们为了我达成谅解。高中时喜欢过一个女生,但她已有男友。后来她和我交往了一段时间,利用我激起他男友的危机感。她男友找她和好,她就把我甩了。”
大伙再度沉默。良久,大辉高举酒罐:“来,干杯!”大伙纷纷举杯相碰。
大家都是有秘密的人,都有各自的不幸和忧伤,都坚强地活着。
次日我们坐车到苗寨玩。我和斌子、阿林坐在一起,他们热心地向我介绍大一新生应该注意的各种问题。阿光和阿悦坐在我前面,不停地打闹说笑。小菁和大辉坐在一起。大辉殷勤地给小菁讲笑话,小菁有时笑,有时善意地嘲弄他。
到了苗寨 ,我们参与到苗族的山歌对唱中。男生们跑到苗族青年们站的山岩上,女生们和苗族女子站在同一个山岩,大伙兴高采烈地对唱流行歌曲。唱完歌苗族青年们冲下山岩跑到女生那边,拉她们的衣角——这是示爱的意思。男生们跟着苗族青年起哄,大辉拉了小菁的衣角,面带坏坏的笑容。小菁很淡定。
大家闹完了,在导游的带领下沿着山路走向山后的瀑布。我用手掌撑着膝头,克服着右腿的不便。一抬头看见小菁在我前方两米远,草帽上有我昨夜插上的花。我不禁加快步子。她回头同我攀谈,我不由自主地止住脚步。她等着我赶上来,但我一想到自己不是她喜欢的那类男生,就不想接近她,于是驻步不前。她起步,我才迈脚。
爬到山巅,小菁坐在一块岩石上,用手巾擦了一把汗,似乎要掸掉自己脚上的尘土,却冷不防蹲在我跟前替我抖抖裤子下摆。我连忙后退。她索性弯着身子掸去我身上的尘土。然后对直喘粗气的我说:“坐吧。”我们休息一会儿,她向我聊起她的亲弟弟。然后我们继续赶路。其他人在前面。小菁减慢速度,陪我同行。
终于到了,眼前是一个庞大的湖,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瀑布,好似一座珍珠的屏。大辉脱掉上衣和牛仔裤,跳到水里游泳。其他人脱掉鞋袜,挽起裤腿,在浅水区行走。我在池边坐下,把赤脚伸进水里,倾听瀑布的声响。一回头看见小菁和女生们在瀑布前合影。
阿光和阿悦穿上救生衣,坐上划艇,生疏地舞动船桨。小艇在湖中笨拙地打转。他们在湖中飘荡了了好久,就是靠不了岸。他俩大呼“杯具”。最后大辉游过去把小艇推到岸边。阿光把阿悦扶起来,他们的头发湿透了。
我们在湖边消磨了一个下午,回到苗寨吃了晚饭,然后和众多游客一起环绕大空地坐下,看篝火晚会。我旁边是大辉和小菁。大辉不停地和小菁说话,小菁把草帽摘下扣在大辉头上,用手机给大辉拍照。
回旅馆的车上,我和斌子、阿林聊天,看见阿光和阿悦仍然坐一起,他们没有说笑,而是轻声谈话,面带向知己倾诉心声时特有的认真神情。
后面几天我随同大家继续游玩,逛了沈从文故居等景点。这晚我们在沱江边的高墙上看夜景。我和斌子、阿林对五光十色的夜景啧啧赞叹,一转头看见小菁站在我身旁,大辉在她对面举着相机,她抬手扶着帽檐。“一起合个影吧。”大辉说。我面朝相机,小菁伸手揽着我的腰,我略微不自在,很快也伸出手揽着她的腰。“再来一张。”小菁轻快地喊,并且把帽子戴在我头上。大辉照完相,她故意拉下帽子遮住我眼睛。我托起帽子,她调皮地笑。我摘下帽子要蒙她眼睛,她转身跑了,我连忙追去,不顾右腿的不便。我追不上她。她渐渐减速,或许是故意的。我追上去,把帽子扣到她头上,完全蒙住她眼睛。我和她肆意的笑声回荡在夜空下。她抬起帽子,靠着城墙,仰望星空。我挨着她站立。“好美的星空……你是什么星座?”她问。“射手座。”“乐观的星座呀,你要更加大方外向哦。”她对着璀璨星空,轻轻地唱起《星之所在》:
还记得那天 星闪满天上
在那遥远地方有谁把歌唱
花儿已盛放草儿也荡漾
消失在星儿所在的地方
梦见你的脸 温柔的目光
就像昨日的你还在我身旁
对你的思念 已交织成了线
不知不觉间融化在心房
……
我掏出新买的口琴,和她一样仰望星空,吹响这首深情、悠扬、感伤的乐曲。乐曲结束,我看向她,她出神地仰望星空,面带憧憬和感伤。“每次听到这首歌,我都会想起一个人。”她说。“谁?”“不告诉你!”她笑着摇头。“你喜欢的人吧?”我调皮地一笑。她笑而不答。“一定是的!”我说。
“好吧,真聪明。”她说。
“是你同学吗?”
“高中同学。”
“开朗、热情的男生吧?”
“讨厌,还记得呢。”
“你没向他告白吗?”
“笨孩子,哪有女生主动的,”她笑,“我和他是好朋友。高中时每天晚自习下课,我们一群朋友经常坐在操场上看星星,就像现在。我总喜欢坐在他身边,和他聊天或者静静地看他。我和他的关系仅仅是朋友。我提示过他,他没有给出我期待的反应。现在他在国外。”
“思念、追怀一个人,也是一种幸福。”
“你有喜欢的人吗?高中时最容易产生纯粹而难忘的情感哦。”
“有喜欢的人,但不是高中同学。”我低下头,黯然神伤。
“谁呢?我都把我的秘密告诉你了。”
我抬头看向星空,想起她印在火车玻璃上、和星星融为一幅画面的身影。“偶然遇到的女孩。一见钟情。”
“然后呢?”
“我和她继续行走在各自的轨道上,没再遇见。”我撒谎。
当天晚上回到旅馆,我坐到床上休息,看见四个男生围坐着谈话。“小菁是个好女孩,”大辉说,“这几天对她越来越有感觉。”“后天早上就要离开凤凰、各回各家了,要表白的话就在这两天。”阿林说。大辉点头,看向阿光:“我看出来,阿悦对你有好感。”阿光冷静地说:“我目前不想谈恋爱,我只把她当朋友。”斌子说:“就这几天的感觉,靠谱吗?”“我一向相信自己的感觉。”大辉说。大辉正是那种开朗大方的男生。我插话:“喜欢就说吧,兴许她正等着你告白。”大辉笑了。我躺下,闭上眼睛,脑海浮现那抹蓝色,鼻子发酸。
第二天我们在饭馆里吃晚饭。一个女孩走进来向我们卖花。我们买了两束。“男生不能光拿着花,要把花献给女生,”茗子提议,“由阿琴学姐指定献花对象!”阿琴年级最高。没人反对。于是阿琴说:“我宣布,大辉手中的花献给小菁,阿光手里的话献给阿悦。”我吃了一惊,实在太巧,难道两个女生都对两个男生有意,阿琴帮她们促成关系?
阿光很随意地把花递给阿悦,继续低头吃饭。阿悦看着他漫不经心的摸样,缓缓低下头,幽怨地注视着花,眼眶红了。
大辉双手握着花束,郑重地递给小菁,她把花拿在手里随意摇晃,一边继续和茗子聊天。大辉保持淡定。
吃完饭离开饭店。大辉急切地走向阿琴询问,结果纯属巧合。
大辉沮丧地摇摇头。这时他的感受和阿悦刚才一样。
我回到旅店,看见女生们在男生房间。阿悦坐在床边,低着头,紧闭嘴巴,背对阿光。阿光躺在床上,目光停留在电视屏幕上。茗子紧挨在阿悦旁边。小菁站在阿悦对面,一边漫不经心地晃动大辉递上的花一边说:“没关系啦,不就是闹着玩吗。”
后来女生们上楼了。大辉无奈地说:“看来小菁确实对我没有阿悦对阿光的感觉……不能放弃,有机会就说出来。”“明天早上就要回去了,”阿林说,“火车上的气氛不合适说。”“那是当然。”大辉苦恼地叹气。
想到他们明早就走了,一股伤感涌上心头。“明早我到汽车站送你们。”我说。斌子拍拍我肩膀:“一个人照顾好自己,回家路上注意安全。”我默默点头。“马上上大学了,把握好自己。”阿林说。我默默点头。
这夜我睡得很晚。他们酣声响起,我仍沉浸在绵绵思绪中:小菁,小菁,小菁……
她此刻就在楼上啊,却觉得和她相隔天涯。她现在睡着了吗?如果睡着,是否梦见她喜欢的高中同学?如果没睡着,是否在想明天我就会和她分离,也许以后再也不会相见?那句话我终究还是没说出来啊,她完全不知道一个忧郁少语的男孩悄悄喜欢着她,自从第一次相见。这段暗恋注定像一株杂草,从萌芽到消亡全都无声无息,惟独在我心里留下深深印记。我侧过身,长长地轻轻地叹了口气,久久注视窗外的星空,觉得远处隐约传来《星之所在》的歌声。不觉间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第二天一早,我专门穿上在凤凰买的新衬衣,随同大家走出旅店。阿光主动找阿悦说话,阿悦继续和他说笑。大辉没和小菁接触。我表面上和大伙说笑,心里充满了荒凉的孤寂。好几次看向小菁,她在和女生们说话,草帽上有我插上的花。终于她的目光移到我这边,我轻轻地笑。“你后天回去吧?”“是……”“照顾好自己啊。”“嗯……”“拿着,”她递给我一信封,“等会儿再拆开。”“嗯。”
很快到了汽车站。男生们拍着我肩膀,挨个儿和我道别。女生们在一旁含笑看着我,小声说话。“他为人好呢。”阿悦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是啊,是个好人。”小菁说。
我抬眼望望晴朗的天空,眼睑微微作痛。孤僻的性格折磨着我,我对此一再进行苛刻的自责。我忍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忧郁,才到凤凰旅行。所以,当有人用社会上的惯常眼光断定我是个好人,我真是无比感动。
大学生们提着行李上了车。我站在原地,目送车离去。突然,我看见车尾部的玻璃里,一顶插着花的帽子在挥舞,小菁在向我致意!我急忙高举双手,向她挥动。车越来越远,我不由自主地追着车跑起来。徒劳的奔跑。我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无奈地注视着车消失在视野里。剜心的孤寂从心底油然而升。
我拆开信封,取出她的信,她写道:我对你的过往并不了解,但我理解你眉宇间的忧郁。不要因为不幸的过往而自卑 ,更不要给自己的心围上一堵墙。请你更加乐观自信,永远记得微笑。记住,世界是美好的,人生是有希望的。
“世界是美好的,人生是有希望的……”我念着这句话,热泪盈眶。
回到旅店,我独自躺在床上,注视着天花板,回忆这些天的点点滴滴:大辉,阿林,斌子,小菁……面带微笑,任凭泪水奔流。我的头脑仿佛成了一池清水,一滴滴溢了出来,后来什么都没留下,我顿时感觉舒畅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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