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种风情，万般无奈——试谈《工人》中牛锦华人物形象的塑造

《工人》为我们塑造了一组十分生动的工人群像，有技术精湛、曾经亲手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上刻下毛主[xi]题词的老工人鲁润德，有甘当社会主义傻老牛的劳动模范牛春生，有整天用旧报纸卷烟抽的工人出身的党委书记刘天明，还有白景云这样的旧社会过来的把头和刘淑贤这样的妓女出身的工人家属，但是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要数牛锦华。

牛锦华是个混血儿，日寇投降的那年，她母亲在出嫁的路上被一群喝醉了的苏军士兵轮奸了，生下了她。她的这种出身，加上她所处的那个时代，注定了她一生的命运是坎坷不平的。她从小生就一双蓝眼睛、一头黄头发，被孩子们称为小杂毛、小杂种，这对一个孩子的心灵伤害是巨大的。上学之后，锦华经常受到围观和孩子们的歧视。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祥子为了保护她，主动留了一级，仍然保护不了她，经常被孩子们打得鼻青脸肿。老师到锦华家里进行家访，了解了锦华的出身情况，和她的父母亲统一了口径，说她是苏联红军的后代，是她的父母亲收养了她。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欺负锦华了，锦华的童年是在关于苏联红军的童话中长大的。随着年龄的增长，锦华对这一说法产生了怀疑，父母亲的解释不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于是对父母亲的感情越来越疏远。在这个世界上，她唯一信任的人就是祥子。祥子对她来说，既是兄长，又是恋人，还是无话不谈的密友。这种过于亲密的关系，使他们过早地偷尝了禁果，锦华怀孕了，在1965年的高考前夕，锦华和祥子双双被学校开除了。

为了帮助父辈摆脱贫困，为了离开这块使他们丢尽了脸面的地方，祥子和锦华报名参加了三线建设，跟随父辈来到了甘肃大川。来到西北以后，锦华后悔了，她从小期待的那个锦绣前程突然失去了，在眼前这块不毛之地，看不到任何希望。唯一支撑她信念的是爱情，她再次和祥子发生了关系，又怀孕了。大川战区的学徒工比例很大，为了刹住学徒工乱谈恋爱之风，公司决定抓几个典型，锦华又一次被开除了。如果说前一次被学校开除是从白天鹅变成了丑小鸭，这一次则从丑小鸭变成了黑老鸹，锦华不仅丢尽了颜面，连赖以生存的工作都丢了，她绝望了，不想活了，几次企图自杀都没有死成。和她住邻居的总工程师马国栋救了她。这位同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读过不少书，他给锦华讲了《红字》的故事，并把霍桑的《红字》找来借给锦华看。《红字》给了锦华活下去的力量，锦华去给马国栋还书的时候，马国栋告诉她，年轻人恋爱、结婚、生育是生来就有的权利，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他们的婚姻属于事实婚，也是受法律保护的。他们没有错，错的是那个处分。两次被开除锦华都以为是自己错了，马国栋说出这样一番话，简直如乾坤颠倒了一般。当然，在那个年代，马国栋也不可能为锦华讨回一个公道，但是锦华从此可以挺起腰杆来做人了，可以承受命运带给她的种种不幸了。于是她和祥子结了婚，婚后的第二天，她就到工地上当家属工去了。

马国栋家里藏有许多世界名著，锦华把这些名著一本一本地借回去读，从这些名著中，她不仅找到了生活的力量，还接触到了自由、平等、博爱等等崭新的观念。马国栋成了她的生活导师，她像个小学生一样崇拜马国栋，一次又一次地坐在马国栋的书房里聆听他的教诲。文革开始后，马国栋受到了冲击，被造反派打得遍体鳞伤。锦华担心他支撑不住，在造反派押着马国栋游街批斗时，混在人群里，把一块手绢悄悄地塞给了他，上面用红布缝着一个大大的a　字，下面还用红线绣了一个英语单词：admirable。这块手绢给了马国栋巨大的精神力量，从警卫连出来以后，马国栋也送给锦华一块手绢，同样用红布缝了一个a字，同样绣着一个英语单词：angle。看过《红字》的人不难理解这两个单词的含义。两块手绢代表着两个人心灵深处的沟通和理解，也在他们之间埋下了爱情的种子。

大川战区被军管以后，军代表杨怀恩了解到锦华的情况，为她平了反，锦华被重新调回广播站当播音员，但是要解决恢复正式工问题，还要等到人事政策松动，有了招工指标之后。锦华觉得杨代表是个可以信赖的人，又向他提出弟弟锦生的问题，希望他帮助解决。锦生在文革初期做过一件糊涂事，在厕所里张贴了一张毛主[xi]像，被当作现行反革命关押在警卫连，杨代表答应为锦生平反，并以此为条件趁机奸污了锦华。杨怀恩企图长期霸占锦华，锦华不从，便找茬子逼她就范。锦华的父亲牛春生在山上看水塔，由于与妻子李秀娥长期感情不和，与农村妇女李香香有了私情，杨怀恩暗中指使几个好事之徒去捉奸，将牛春生和李香香押到高地挂着破鞋游街，锦华知道这是杨怀恩搞的鬼，答应再与他做一次交易，以求杨怀恩放过她父亲。锦华的献身并没有救得了她父亲，牛春来当天晚上在水塔值班室自杀了。

锦华无法面对祥子，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如实对祥子说了。祥子是一个入世未深的青年，他远没有锦华对生活理解得那么深刻，当初锦华曾把《红字》拿给他看，看完以后祥子无动于衷，他们的结合，是锦华作出的决定，是锦华拉着他走出了这一步。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应该怎么处理，超出了祥子的能力范围，他不能容忍锦华失身，两个人的关系出现了裂痕，而且越来越恶化。锦华又重新回到工地上去当工人，而杨怀恩的影子无处不在，一直罩在锦华头上。人事政策松动之后，公司有了招工指标，锦华要解决正式工问题，弟弟妹妹也到了参加工作的年龄，但是得罪了已经转业当了党委书记的杨怀恩，这些事连想都不要想，父亲去世了，家里失去了顶梁柱，锦华不能看着弟弟妹妹在家待业，要摆脱目前的困境，锦华只有找一位能够和杨怀恩抗衡的人来保护她，万般无奈之下，锦华投入了朱铁的怀抱，成了一个尽人皆知的大破鞋。

军管组来到之后，开始清理阶级队伍，马国栋再次被关进了警卫连。在锦华遭遇这一系列变故的时候，马国栋还在警卫连交代自己的问题。马国栋被放出来的以后，得知了锦华的情况，想和她谈谈，可是锦华无法面对马国栋，一直躲着他不谈。祥子已经变成了一头野兽，把锦华当成了泄欲的工具，锦华受不了祥子的折磨，一天夜里偷偷地跑了出来。她来到马国栋办公室，发现马国栋在哭，便走了进去。她倾听了马国栋内心深处的倾诉，同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爱上了这个男人。马国栋的问题之所以迟迟没有结论，是因为他的妻子安琪写了一份万言揭发材料，这份材料把马国栋抛进了万丈深渊，也导致了两人感情的彻底破裂，马国栋也爱上了锦华。但是刚从警卫连放出来的马国栋，还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厄运等着他，他怕害了锦华，也害了自己，为了保护锦华，他不敢承认他爱她。锦华误会了，以为马国栋嫌弃她，对她有看法。现在她生活中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份爱情，连马国栋都对她有看法，使她感到绝望，从此便破罐子破摔，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破鞋。从马国栋办公室出来，她直接去了过去曾对她有过企图的离了婚的测量队长二胡家里，过了几天，又睡在了另一个男人的床上。过去那些曾对他垂涎三尺的男人，只要眉眼还过得去，她也不拒绝和他们上床，有时甚至还主动勾引那些没结过婚的小伙子。

马国栋懊悔不跌，后悔当初没有直接向锦华表明心迹，致使锦华走到这一步。马国栋在河滩上找到了锦华，锦华叼着烟卷吐着烟圈和他说话，马国栋见不得她这样，伸手打了她一个耳光，企图以此警醒她，但是锦华毫无悔改之意，也不相信到了这种地步，马国栋还会爱她，不管马国栋怎么劝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国栋没有能够把锦华拉回来。但是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的话，唤起了锦华内心深处的良知，使她的灵魂得到了救赎。她不想这样一直堕落下去，她还想做一个好人，于是她又走进了马国栋的办公室。误会消除以后，两个人决定各自离婚，光明正大地结婚。就在这时候，马国栋的妻子安琪因贪污罪被逮捕，判了八年。在妻子和孩子的请求下，马国栋答应等安琪出狱后再离婚。锦华对此表示支持。马国栋说，“八年呀，八年以后我已经是五十岁的老翁了，你还要等吗？”锦华坚定不移地说道：“等！我等你十年！等你一辈子！”

安琪出狱后并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仍不同意离婚，马国栋和锦华被离婚搞得焦头烂额，非但没有离成，反而被人捉了“奸”，两个人被赤条条地捆在桥头电线杆子上。

一场“捉奸”彻底毁灭了他们的人格尊严。就在这时候，马国栋接到已经不久于人世的父亲从海外寄来的信和照片，他不顾一切地要偷渡去看他的父亲，锦华下定决心跟他一起走，两个人悄悄地离开了古城沟，偷渡到了香港。马国栋在香港见到了弟弟马国梁。马国梁怀疑他是共[chan*]党派来的间谍，向台湾当局报告了情况，台湾当局不准马国栋入境，马国栋被困在了香港。他背叛了祖国的这半边，同时又得不到另外半边的信任，马国栋失去了精神支柱，他本来还可以活下去，但是作为一个把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知识分子，他觉得无颜再苟活于世，于是与锦华双双自杀。

从传统的意义上说，锦华不是什么英雄人物，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工人，但是这个人物却真实而又丰满。她聪明、漂亮、善良，敢恨敢爱，她一次又一次地向世俗发起挑战，为了追求自己的权利和自由，为了爱情，她不惜牺牲一切，甚至生命，对待祥子是这样，对待马国栋也是这样。和祥子结婚的时候，是冒着祥子被开除，两个人完全失去生活来源的风险，但是她不怕；面对家属们对她的歧视和挑衅，锦华义正词严地给予了回击；对杨怀恩这种坏人，她毫不畏惧地进行拼死的斗争和反抗。在这些孤立无援的战斗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勇敢地捍卫自己的尊严和自由的不屈的战士。她和马国栋出走的时候，摆在面前的分明是一条死路，但是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她也要去争取。当马国栋走上了绝路，准备自杀的时候感到十分对不起锦华，但是锦华毫无反悔，毅然决然地决定和他一起走，她深情地对马国栋说：“和你在一起的114天，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一辈子有这一百多天足够了。”锦华并不畏惧死，但是却十分畏惧死后背上叛国的名声，临死之前，她依然热爱着自己的祖国，希望祖国还能接纳她。

锦华的性格是多面的，对待敌对的传统势力和杨怀恩之类的坏人，她毫不留情，从拼死斗争到把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上，尽管使用的手段不甚恰当，但那也是时代和生活逼出来的。同时，锦华对生活，对身边的亲人、朋友却充满了爱，她爱祥子，把购货本上供应的那点肉蛋，全部省给了她，祥子让她吃她就说恶心，她像爱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爱着养父牛春来，把这位受过毛主[xi]接见的劳动模范当作自己的楷模，为了使养父不再受辱她甚至不惜献身去解救他，她爱自己的弟弟妹妹，爱那些善意待她的每一个人，也爱她那一身缺点的母亲，她为他们付出的太多太多了。

锦华的性格是在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化而变化的，从一个充满美好理想，以优异的成绩准备参加高考的高中生到两次被开除，变成了一个工人家属；从一个纯洁的知识青年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破鞋；又从一个堕落的女人转变为一个敢于面对自己、面对生活的坚强女性，其间经历了一个极为痛苦的过程。她一方面在默默地承受着生活带给她的种种苦难，一方面面对现实，改变自己，使自己适应不断变化的生活。她学会了家属们的思维方式，学会了买一分钱的韭菜分成两顿吃，学会了用线手套给祥子织线衣，也学到了许多劳动人民的优秀品质。

小说中的锦华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豪言壮语，但是她的坚强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和马国栋一起离家出走的时候，她面带笑容，没有一点准备去赴死的紧张和悲戚，而是像度蜜月一样充满了对幸福生活的向往，临走之前还嘱咐育山要好好学习，不要给老一辈丢脸。最后马国栋问她死后去哪里，她像回老家一样，淡淡地答道：“去安家山，那里是我们相识相爱的地方。”读到这里，不禁使人潸然泪下。命运何以对她如此不公？是什么造成了锦华坎坷不平的命运？小说写到这里，一个历尽苦难的活生生的女性站在了我们面前，她代表着一个时代，代表着一段生活，她是那个时代千千万万的劳动妇女中的一个，但又有着非同寻常的典型意义。牛锦华的形象完全可以和古今文学作品中的任何一位典型人物相媲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