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
【壹】
我曾无数次在荼桑镇薄凉的瘴雾中惊醒。
调皮的树妖躲于千年枯藤下窃语;山涧的流泉于每一个日落之前开始唱迷离的哀歌;青鸟自高空以最优雅的姿势匍落于残塔的废墟上。穿彩衣的陌生女子自湖面上妖娆起舞。
我挥一挥剑,女子的身体便弯曲成两半。她极不情愿地现出原形。故作撒娇状地说,金漆神,十八年了,难道你对我就生不出半分情意?
即便匍匐于地,她的眼帘仍潮湿如同最阴霾的雨水。她抬起头望着我,继而说,既然如此,你杀了我吧。
像以往每一次那样,我只是双手合十,漠然从她身边离开。
她比我更清楚的知道,我并不会杀她。
也许在许多许多年以前,杀与不杀一只妖,这是我从来都不会去考虑的问题。
那个时候的我,皈依我佛,只知遇见妖必得斩之。整天就会披着袈裟,托一只佛赐金钵,涉山渡水,念着般若波萝经,天经地义的自以为驱妖除魔是在扶持人间正义。
在我的世界里,为妖者,都必藏祸心。
为此,我杀了很多很多化为人形且贪恋人间的妖。将他们打回原形,收入金钵内,渡去多年修行,永世不得再超生。即使我听得见她们临死之前的哀号与求饶,也从不曾皱一下眉头。
直到那个一袭青衣的女子,抱着一件染血的白衣神色凄楚地站到面前。她说,臭和尚,你杀了我姐姐,你害得我与姐姐要分离。现在,你不如将我也杀了吧,臭和尚,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一一
我看到她的眼泪在我面前一直掉一直掉。突然间怔住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只妖也可以落泪呢?
此刻,透亮的婴孩的笑声划破天际。
我低头看着怀中这个人与妖诞下的孽子,我想只需一点点的力气,他的身体就会冰凉。可是,我在他清澈的眸子里,竟恍若望见了满目苍穹的国度里,死去的动物尸体和飞奔的人群。
这个初生的婴孩一直对我微笑。
我不断问面前的青衣女子,到底情为何物?
她抱着那件白衣朝河的深处游去。望一眼我手中的婴孩,再望一眼远方的尖塔,然后不知是笑还是在哭的说,臭和尚,你心中没有情便见不得他人生情。如你这般之人,又如何会懂情之一字?
那夜,我变得特别的烦躁。平生第一次,我被一只妖如此呛白。亦是第一次,我故意让一只妖逃脱。我不知道,在我做出某个决定的瞬间,我是不是,对那个青衣的女子生了情。但是,无可否认,多年以来,她的影子总是在我的面前浮现。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那么清晰如昨。
我甚至开始怀疑,在成为金漆神之前,我是否是一名多情的公子。
【贰】
金漆神,曾经真的是一名除妖的法师?难道你不知道,作为修行千年的法师,是不可以来这瘴雾重重,只有小兽与妖出没的荼桑镇吗?
金漆神,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来荼桑镇的原因,是否与那些藏于荼桑镇黑色碑文里的名字有关?小青?她是妖是人亦或是神?
金漆神,离开这里吧。这荼桑镇上的瘴雾,迟早有一日会吸光你千年修行,也许你会变成与我一样的小妖。
金漆神,为什么你不走呢?
多年来,那只叫媚的蛇妖,由最开始的好奇打量到现在的忧伤无助。她眼里的疑惑足以开出最诡异的花朵。
我不语。也不看她。在沉默数秒后,便头也不抬地一边擦剑上血渍,一边朝藤屋走去。
不顾媚在我后面怎样狰狞獠牙。亦不管她的风情如何妖娆这荼桑镇上的其它生灵与小兽。
媚是一只修行千年的赤蛇。喜跟在我后面,雀跃地踩我留下的脚印,然后一二三四五地数起来,数得风情万种。喜栖身于老树下,哼一首哀伤的昆曲,我总觉得那曲调似曾熟悉。她偶尔也会冷不防地停住,转过身来问,法海,你等的人,与他有关吗?
我顺着媚的眼角望去,就看见叫傈的漂亮少年。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我带至了荼桑镇。他一日一日的长大。一日一日的变得冷静。他越来越禀承属于蛇类的某种特性。
他虽然叫我师父,虽然很努力跟着我学上层的武功和法术,可我知道,自从我告诉他关于他身世的真相之后,他就在想尽各种方法来杀掉我。
那样的剑弩相对,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了。
只是每每,媚总是趁傈弃剑离开之后,黯然走到我身边,抚着我落寞的眼睛说,金漆神,许多年以前的西子湖畔,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呢?而傈,我不相信他仅仅只是一个孤儿。
媚说,一定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三天之后,媚带着所有的疑惑,终于都留书离开。她说要去那座迤逦的城江南寻找答案。她在书信上写着,金漆神,我只是要,你如水草一样永远记住我的名字。我是可以为你奉出一切的,虽然我只是一只妖。喜欢你的妖。
我于是想起第一次到荼桑镇上时,她站到我面前对我说,我是媚。
我看着那些扭曲的字迹恍惚了良久,总觉得那娟秀的字迹,曾经在哪里见到过。
【叁】
漂亮的少年傈终于在他十八岁的那一年,学会了我所有的功夫。他开始非常仔细而忧伤地问我关于他父母的死因。
可是傈,我该要怎么对你开始讲述这个悲伤的故事呢?任何婉转而温和的语言都不足以消除你心中的恐惧和怨恨。你一定不会想到,在故事里,你的母亲会是一只修行千年的蛇妖。并非我之前告诉你的普通人类女子。
十八年之前。她与一只叫小青的蛇妖每日于紫竹林中勤习法,苦修练,以达成正果。食林中蚁蝇,听万树鸣歌,逗小兽玩耍,这样的日子从大唐一直重复到了大宋。如若不是一次好奇,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
因想尝试情为何物,白蛇决定去人间。小青初初不悦,她说,姐姐,我们五百年的相处也是情,难道你不觉得吗?
那又怎么会一样呢?
白蛇说这话时,已是化成人形,与小青站到断桥上,眼花缭乱地观望。
五百年的小青自然是斗不过一千年的白蛇。又或者说,五百年来,小青都对姐姐的话深信不疑。
小青看着身边眉目顾盼的白蛇,只幽怨地说,姐姐,如若你发觉人间无真情,就与我回紫竹林,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修练玩耍,好不好?
她点头。
于是,她们开始在西湖边物色每一个路人。可是,她们越来越失望的发现,即便那些胖的高的矮的瘦的男子,长得其貌不扬,却还是在她们轻轻一个引诱的目光之下,就露出灼烈的光。小青调皮地说,姐姐,人类的男子真的很龌龊,我们还是回紫竹林吧。
傈,就在那个时候,你漂亮的父亲于白蛇对情之向往彻底无望时,大步高昂地出现在她面前。
可以想象得到,这样的相遇注定会有着怎样的悲剧。她迫不及待地选择一个漂亮的书生,只为想沾染爱情是否如想象中美好。
她见他俊朗非凡,才智过人,又见他目光澄清,毫无杂念,便以为必会是专情之人。而经过她的多番小心试探,谨慎观察,也确实发现他是她最对的选择。
她制造那些浪漫的雨中邂逅,她用所有妖媚的法术试图来换取他的爱情。她甚至不惜施法变得庭阁楼榭与他在此结为夫妻。
他赠她虚幻的誓言。她赐他奢华的现实。
他们于每一个白昼缠绵得忘了周遭一切。忘了那只叫小青的小妖,是如何在他们咫尺的地方悲伤着一双眼。
傈,你的母亲甚至于忘了最初与小青约定的全部诺言。
傈,你一定不会想到,你的母亲会为了那个叫许仙的漂亮书生,竟狠心将陪在身边五百年的小青赶走。你的母亲在那个时候还以为她是最幸福的妖,幸福到拥有人间最真的情。
她不知道,早在她接近他的最开始,他已察觉她此般美貌与媚术,绝非人间女子,又见她冬天乏困,怕饮雄黄酒,他便断定,她许是一只蛇妖。
她也不知道,在她恋得最痴之时,这个除了漂亮一无所有的男子,正盘算着怎样将她利用得最彻底。
终于,这个机会来了。
当朝的天子重病不起,贴出告示,凡有能者治愈帝王的病,将加官进爵,重赏良田万顷。
而据药书上曰:千年活蛇胆可治百病。
于是,他偷偷去了金山寺。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父亲。他眉间有惊有喜。见到我时,趴在地上像一只最下等的狗那样谦卑。他对我说,他们家出现两只蛇妖,请我务必除之。如若活捉且囚于铁笼,必重酬。
那个时候,我还是佛前的金漆神。专驱妖除魔。世间所有的妖见到我必会避而远之,惶恐我会收了它们。
然而,当我随你的父亲去见白蛇时,她竟然完全没有避开。她只让我千万不要伤害她的相公。直到那个时候,她还觉得他是自己最善的良人。
痴傻的女人啊。
只可惜她是一只妖。而我是来收妖的神。
之前在金山寺还口若悬河讲那两只妖如何恐怖的许仙,此刻已然成了缩头乌龟。
突然,一道银色的影子飞过,很快,被另一道白色的影子击中,碎裂的利器掉于许仙的脚边。在我尚未来得及施法之前,我望见那个青衣的女子。
她的脸因愤怒而嫣红。
姐姐,为什么你不让我杀了这个背叛我们的人?
姐姐,他现在竟然请和尚来收我们耶。
傈,你一定想不到,我是在望着那个青衣女子的眼睛时,突然觉得她的眼眶内一定长满了潮湿的水草,像记忆一样饱满的水草覆盖了忧伤。
最终,我没有收你的母亲。是因为知道她肚内已蕴育一个生命。更因为青衣女子跪地哀求,请我放过她姐姐,她甘愿承担一切。
后来,我带了许仙回金山寺。然后对那两只妖说,多行善果,好自珍重。
然而,傈,你母亲对于你父亲的痴,终究犯下不可饶恕的罪。为救她夫君,她们竟然酿出一场水漫金山寺的灾难。
那时,我按照佛的旨意,将已产子的白蛇压入雷锋塔底。永世不得重见天日。我说,人妖殊途。怎可生爱?
婴孩的啼哭不曾引得上苍怜悯。我将那幼小的生命抱于怀中。
而那天,已剃度的你父亲,对于白蛇压于塔底一事,无丝毫惊讶与关注。他嘴里一边喃语一边痴笑,她是一只妖怪,妖怪啊,你们快去抓她,为什么要禁我于此……
反倒是小青,兹生出无数的恨。
她在雷锋塔外哭得像一只猫那样凄厉。
她一字一句对我说,法海,是你害得我与姐姐分离的。我们一起从紫竹林里来这到这世间,想不到再也不能一起回去。
【肆】
那些苔藓一般潮湿的记忆,忧伤地划过荼桑镇清晨的花朵。
在花朵的娇艳之后,我终于看见那个着青衣,神情淡漠的女子。她执着一柄宝剑,独自来到荼桑镇。多年不见,她变得更加冷漠。她的法术越来越高明。
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来带走姐姐的孩子。
我的眼睛出现刹那的失神。我甚至觉得里面开始涌满潮湿的水草。可我又想起,佛曾说过,三界之上,只有人才会落泪。而神与妖因不懂情,自然也不会掉眼泪。
我从来不愿承认,我是因为对一个叫小青的蛇妖动了情。
十八年前,我置千年修行于不顾,甘愿忍受瘴雾一日日吸走我身体里的精气,也要来这遍布妖与兽的荼桑镇。
只因我知,作为人与妖之子的傈,必在妖们栖身之地,才可安然长大。
起初,那些修行百年的小兽,对于金漆神法海的到来,无比惶恐。树林里安静得连飞鸟都要小心翼翼地飞行。有些勇敢一点的小兽会趁着月光的阴影到我的藤屋前*窥我到此的目的。
很快,他们在看见婴孩的傈之后,便自以为是明白了一切的原委。
他们说,原来金漆神爱上了一个妖,并与之诞下孽子。
我由最初的愤怒解释,到最终的无声。
然后,那条叫媚的赤蛇软柔着腰肢走到我身边。眼神如她的名字一般妩媚。穿一袭彩衣,竖着兰花指,装作撒娇状扑进我怀里,她说,真相一定不是这样,金漆神。
【伍】
小青的剑术招招致命。我越来越薄弱的法术,已快无法招架。她踩在花朵之上冷笑,法海,你的法术也不过如此。我今天就要替我姐姐报仇。
她说,想不到你这卑鄙之人,害我姐姐不算,还将她的孩子偷藏于此。我怎么都想不到,你竟会带他来这妖怪聚集之地。
说完,银色的阴影自空中飞舞。火光四丈。
这个时候,俊美的少年傈从藤屋外进来。他惊艳于屋中的貌美女子。更惊呆于眼前这绝世的法术。他说,你是谁?
小青看着面前与姐姐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足足呆愣了十秒。她的手颤抖地抚上他的眉,他的眼。潮水在眸子里如水草一般涌起,视觉模糊。她唇边浮出一抹苍凉的笑,你长得真像姐姐。
说完,她将整个身体伏在老树枯藤之上。徒留我一个哭泣的背影。
那一瞬间,我很想告诉这个女子知,也许多年之后的现在,我已懂得了情为何物。我已懂得,这世间的情,其实无分三界。如同人心的悲喜,半点由不得人。
傈在这一刻无比惊讶的说,师父,你哭了?
然后,我看见青衣女子以迅捷之姿转过身来,与我对视。她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微笑。让我莫名想起某一个开满花朵的国度。
应该也有美艳的女子站在那里一笑倾城。
【陆】
在小青来到荼桑镇上的第三日。林中的树妖与调皮的兽们已被她搅得寝食难安。三日来,她不知疲倦地对他们讲述我过往的罪行,讲述我如何将她善良的姐姐囚入雷峰塔。
她试图用自己全部的语言令我被荼桑镇上的所有妖们孤立。她实在是蕴聚了太多的恨。
然而,她料想不到,傈会为我开脱。他对她说,师父是一个好人。
少年傈在说这句话时,俊俏的脸上兹生出某种危险的气息。嘴角张成一个微凉的弧形。他仰起头望着面前自称为青姨的女子,绯红了脸,旋即低下头去。
小青在面对傈时,显出少有的温和。她问,傈,你可愿与我前往江南?我带你去见你娘亲。没有我陪在她身边,她在塔里一定很寂寞。
傈没有很快点头,只用眼神打量我。我知,他在请求我应允。
我说,千百年来,雷峰塔内连一只苍蝇都休想飞出来。
就算奉出我的命,我也要将姐姐救出来。
小青决绝的姿态,令我动容。我想了良久,终于说,也许我可以帮你。
她自是不信。问,你会如此好心?
我转身去藤屋,自蒙满灰尘的古旧木盒内取出那颗五角的黑色神珠。此乃上古神物,有开山劈海之力,我从未曾试过。亦不知为何我身上会有此物。是某一日,我从经书上方得知。
漂亮的少年傈,终被带出荼桑镇。与他们一起的,还有我。傈在荼桑镇的清晨微笑着与树妖和兽们一一道别。
【柒】
再次回到这风光迤逦的西子湖畔,依旧是歌舞笙平,依旧是盛世安康,不同的,只是小青身边站着的人,变成了漂亮的少年傈,而非那个妩媚迷人的白蛇。
途经断桥,湖堤,每一个旧光景,她都不无伤感的对傈说,我与姐姐曾经到过这里,这里……
许是越近塔楼心越怯。
小青在那日清晨特意去市集买了漂亮的胭脂,钗环,裙袂,她将它们点缀在身,于镜前细心描眉,既忐忑又喜悦。她不停地问,傈,我好看吗?
傈怔然一笑,好看。
他想说,就算青姨你不描眉画妆,也是世间最漂亮的女子。
她便在那里如春光一般笑得明媚。眼底又涌出许多年以前那般妖娆的风情。
玄武岩堆砌而成的塔楼,囚禁妖孽重地,当然并非平常蛮力或法术可开启。据佛书上曰,众妖只能进不会出。
在拿出怀中黑珠之前,我不断回忆之前在苍灵墟上的一切。回忆曾经死于我手上的妖们。回忆佛所谓的神可主宰一切的理论。回忆荼桑镇上的生灵与花朵。回忆金山寺的众僧。他们称为我金漆神。
可是,我想神也会有甘心情愿犯错的时候,神也会有无法控制某些事情的时候。
小青站在塔外,一直一直喊着姐姐。
姐姐,我是小青,我将你与许仙的孩子带来了。
姐姐,如果可以,我们回紫竹林去,好不好?
姐姐,这一次,我不会再扔下你独自离开。
【捌】
经书上曰:九月初九,月圆之夜,黑珠可发出惊人之力。若置于城楼,可使一座城变成废墟。若置于山顶,可使整片山脉夷为平地。
那一日,精心装扮过的小青站到塔楼前对我说,金漆神,谢谢你。无论你手中的黑珠是否救得了姐姐,我都知道,这一次,你是真心想帮我。
我舒心而笑。我想传说中的英雄一博为红颜,亦不过是如此罢。
那夜的杭州城,灿如白昼。所有的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他们只知,清晨起床便惊愕发觉,那座高耸的塔楼已然坍塌。
满地残垣。
却无一人死亡。朝廷派重兵追查事件起因,最终定论,此为天灾。
【玖】
据传那青蛇自塔楼救出囚禁多年的白娘子。可痴情的白娘子对旧日情郎许仙仍不忘,仍为他开脱说从前种种,与官人无关。她仍妄想带着重逢的孩儿与他厮度终生。
不得已之下,青蛇只得带她去金山寺。她说,姐姐,我只是希望你开心。
透过虚掩的佛门,看里面朝拜的众僧,无数麻木的面孔里,却不曾见到他。抓住一个僧人问了方知,许施主于数年前受不得佛门青灯戒规,已逃出此地。
后来,她们多番打探方知,那负心之人许仙,竟是在乡间已另娶了两房妻妾。可怜白娘子为了他,囚入塔楼十八年,他倒是活得风流快活。
当她再与他重逢时,她依旧是艳丽的佳人。而他不过一介平庸的中年男子。怎么也寻不回当年俊朗的模样。
他见到她,初是愣住,然后又似忆起某些恐惧的画面,立即说,来人啊,有妖怪,有妖……
“怪”字尚未说出口,白娘子手中的剑已从负心人的眼睛里穿过。红色的眼泪滴在他的脸上,疼到她的心里。
她对他说,从此,这人世间的美女,你无需再看得见。这是你欠我的。刺瞎你的双眼,已是对你最轻的惩罚。
底下喝彩如云。都昂声问,后来白娘子与青蛇怎么样了?万恶的法海呢?
说书人故弄悬虚,道,欲知下回,请明儿个赶早。
我隐在人群里,安静地听戏台之上的说书人口若珠悬地讲那段凄美的《白蛇传》。第二日,天未亮,我便踩着薄雾在那里等待。
其实,这个故事的真相,我早已知晓。我却还是不厌其烦地听每一个说书人口中的《白蛇传》,不厌其烦。
他们不知道,我只是想可以听到一段不一样的传奇,可惜我总是失望。
也罢,世人总是习惯捏造和诋毁真相的全部。
如此,他们不知道,真正的结局是,白蛇因杀凡人被废去千年道行。青蛇带她回紫竹林。一直一直陪在她身边。而失去黑珠护体的金漆神法海,于人间失去踪迹。
【拾】
如今,我不过是一个衣着华丽的走街商人。贩卖珠宝和布匹为生。我失去了一些生命中最重要的记忆。或者说我只是假装不去想去那些身体里悲伤的烙印。
然而,那一袭青衣的女子怨恨目光,却如苔藓一般长到了我心里去。
我决定再次前往荼桑镇。我不愿承认我与那青衣女子连相爱都不曾发生,便走到了尽头。
那日,叫傈的美少年从藤屋里惊喜着围过来,不停叫我师父师父你回来了。
他不停问我,师父,青姨去了哪里呢?
师父,是不是凡人只要呆在荼桑镇久了,就会吸取妖气,变成一只邪气的妖了?
师父,你相不相信我爱上了一只妖?我是为了她,才重回荼桑镇。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会变成一只漂亮的蛇妖,然后去寻她出来。
师父,你为什么不说话?
【拾壹】
某一日,有貌美的少女抱一只濒临冻死的青蛇,来到荼桑镇。她说,我是媚啊。
她说,金漆神,我从江南的说书人那里听说了关于你的所有故事,我知道那些不一定是真相的全部,但是,真相是怎样,于我并不重要,我只是知道,你一定很爱很爱那条叫小青的蛇妖。
见我眼帘里升起一片潮湿,她顿了良久,继续说,小青也很……喜欢你。
这是一句很美丽的谎言。而我还是宁愿相信。
于是,许多年以来,媚都在藤屋前编美丽的爱情给我听。在她的故事里,金漆神法海与蛇妖小青彼此相爱,就算万世相隔,也会在遥远的地方想念彼此。
在她的故事里,蛇妖媚与心上人永远幸福地在一起。守望,也是一种幸福。而少年傈则浪迹天涯地寻找她喜欢的女子。
媚在微笑着讲故事时,我其实注意到她的眼角常年潮湿。
我只是装作没看见而已。
就像她不知道,我早在助小青救白蛇之前,便已然明了,在小青心中,谁才是她最关心的人。
我亦知道,小青也并无错,她只是没有爱过我而已。
何况情之一字,原本就强求不得。如若能够两情相愿,是幸运。只叹这世间幸运之人太少。
我们都逃不过世事这局棋的缠绕。
于是,专情的人选择继续独自悲伤,多情的人选择两个人一起抚慰悲伤。
于是,无数个夜里,我于屋前吹悲伤的瑟,而媚于林中唱凄迷的昆曲。只是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很想知道,在遥远的紫竹林,那个一袭青衣的女子在做什么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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