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来到北道坑矿的时候,正是冬季,矿上給每个劳工发了一套更生布的棉衣,更生布穿不了几天就磨破了,找不到针线,就用铁丝把磨破的地方撮起来,里面的旧棉花打卷,全部沉到了衣服下沿,胸前背后就剩了两块薄布片,哪里抵得住东北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很多劳工只好把水泥袋子纸、草帘子裹在身上,用铁丝扎住取暖。就这样,还是有许多人冻掉了手脚,甚至活活被冻死。劳工们穿的是两种颜色的衣服,那些犯人穿的是紫红色的,普通劳工穿的是灰色的,背上一律都用油漆写上编号,平时大家交谈从来不称姓名,只叫编号。那些犯人肩上还用烙铁烙上号码,和衣服上的号码一致。
矿上每天都有病死饿死的人,死了就抬到劳工们住的那座院子中央的一个木板棚里,等凑够了一车用车拉走,扔到电网外边不远的一个万人坑里。一到夏天,木板棚就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死尸停在里面不拉走,过几天就腐烂了,招得绿豆蝇满天飞。有时候人没死就给抬进去了,在那里等死。父亲刚到不久的一天晚上,劳工们都睡下了,忽然听见门响,像是猫、狗一类的动物在抓门,抓得大家心里发毛不敢睡觉。炕长命父亲下去看看。炕上有件大衣,是炕长的,劳工们夜里上厕所时轮着穿,父亲披起那件大衣打开门一看,原来是一个人。见父亲开了门,那人说:“我是给扔到木板棚去等死的,我没死,让我进来暖和暖和吧。”
炕长听说是人,急忙对父亲说:“快把门关上,别让他进来!”
父亲不忍心,出去拖那人进来,炕长坐在炕头上骂道:“叫你把门关上你没听见哪?你放他进来,把病给大家传染上怎么办?”
父亲已经将那人的半边身子拖了进来,炕长急忙跳下炕,抢过父亲身上的大衣披在自己身上,抓住那人就往外搡,那人死死抓住炕长的袖子,说:“求求你,让我进来吧。”然后用嘶哑的嗓音冲着父亲喊道:“润德老弟,救救我!”
父亲听见那人喊他的名字,心里一惊,仔细一看,原来是白景云。他连冻带饿,相貌和声音全变了,父亲开始竟没有认出他来。父亲又给炕长求情,还有几个劳工也一起给炕长求情,炕长这才把他放进来,“你们几个说让他进来,和你们挤一块呀?离我远点!”
如果父亲知道是白景云,绝对不会去开门,可是既然已经让他进来了,又不能见死不救。父亲和劳工们用自己的体温把白景云暖活了。天亮以后,白景云还得跟着去下井,否则,躺在炕上让日本人看见了,又得扔进木板棚去。几个劳工掩护着白景云混进了井下,找到他原来的炕长,大家一块帮他完成了定额,晚上又把他带了出来。第二天,他又回到了自己住的那间工棚。白景云患的是痢疾,算他命大,过了几天挺过来了。
鬼子对劳工们惨无人道的压榨激起了劳工们的反抗。在战俘们带领下,矿上的劳工举行了罢工,要求改善待遇,对伤病者给予医治,对死者给予妥善安葬。这三条要求并不高,但是劳工们为此却付出了几个人的生命作代价。开始,鬼子企图分化瓦解劳工,对他们进行威胁利诱,一些立场不坚定的人想去上工,但是带头罢工的军人们已经定下规矩,谁先去上工就打死谁。因此,没有人敢下井。后来鬼子又来硬的,从带头罢工的战俘里揪出几个人来当众拷打,放出狼狗来撕咬,那几个军人真有骨气,自始至终没有屈服,被活活打死了。日本人一天不出煤损失很大,最后不得不妥协,答应了劳工们的要求。
罢工胜利以后,劳工们吃了几天饱饭,矿上也派来了两位医生,伤了病了随时可以给包扎一下,给几片药吃,病重的也送出去过几个到医院治疗。但是,凡送出去治病的人无一例外地都要设法逃跑,命大的就跑掉了,没跑成的便被打死了。日本人装了几天样子,后来便不再往外送病人了。那座停死尸的木板房被拆除了,死人不再堆积在那里,随死随用棺材拉走。过了不久劳工们发现,拉死人的老是那一具棺材,原来那棺材是活底的,像抽屉一样可以拉开,拉到万人坑把底扳一抽,将人扔在那里就不管了。
父亲在矿上干了一年,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去。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他也得了痢疾,一天拉十几次,拉得浑身无力、眼冒金星,还得硬撑着去上班,否则,等待着他的就是被日本人拉到万人坑去。有一天下班从井下上来,父亲眼前一黑就晕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发现周围都是死尸,几条野狗围着他,大概是在研究他的死活,父亲知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万人坑了,于是拼尽全身的力气爬了出来……
父亲是饿昏了,奶奶给他灌了些水,吃了点东西就好了。父亲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娘,带子,我对不起你们。我出去这两年,一分钱也没带回来,光带回来一张嘴。”说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奶奶和母亲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只要人回来了,比什么都好!”
说着,母亲把已经准备好的简单的年夜饭端了上来。父亲已经缓过劲来了,眼睛四处张望着,奶奶知道他在找什么,她不希望在大年三十提起那个更可怕的话题,偷偷掐了父亲一把,父亲没明白奶奶的意思,张口问了出来:“孩子呢?”
母亲听到这声问,脸都白了,把手里的碗朝炕上一放,跑到院子里,蹲在雪地上放声大哭起来。父亲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想去劝劝她,奶奶把他拦住了,“让她哭一会吧。自从这孩子没了,她就没有哭出来过,我怕她憋出病来。”
母亲并没有因为失子之痛有什么不正常,但是过了几天她发现,父亲有些不对劲,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问他什么,他总是反应不过来,啊?你说什么?母亲以为是孩子的原因,就不停地开导他,奶奶也在一旁劝解:“你们还年轻,还可以再生,别死了一个再搭上一个,那样娘可就没法活了。”
只要奶奶这么一说,父亲就会努力克制自己,尽量保持平静,不让奶奶为他担心,但是过不了多久,就又恢复了老样子。母亲见他这样子,总是说:“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呀!”
“我没想不开,你放心吧。”
“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你有什么话说出来,我和娘也好帮你排解排解。”
有一天,奶奶不在跟前,父亲经不起母亲盘问,只好说:“我杀了人!”
母亲听了,惊得目瞪口呆:“什么?你杀人了?”
“是,我杀人了。”接着,父亲把杀死李富贵的前后过程详细对母亲叙述了一遍,母亲听完以后长出了一口气,说:“那人不是你杀的,你别往自己身上揽。”
“可是,是我第一个勒住了他的脖子,要不别人也不会杀死他。”
“你不勒住他,别人也会杀他的,真的,你相信我,这人不是你杀的。况且,他也……”
母亲想说,他也该杀,但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作为一个基督教徒,她不能这么说。母亲劝了半天,父亲还是不能释然,他心里的疙瘩,还不光是李富贵的死,在北道坑矿的那些悲惨遭遇也让他备受刺激,想起来心里就发抖,但是这些话他不能对母亲说,怕她跟着受刺激。母亲无法帮他排解,突然想起了教堂,于是拉起父亲的手,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父亲跟着母亲去了教堂,向神父作了忏悔。从那以后,精神才逐步恢复过来。从此,他也成了一个天主教信徒,每周日跟母亲一起去教堂做弥撒。但是父亲的信仰远没有母亲那么坚定,天堂对他的吸引力也没有对母亲那么大,解放以后,他开始积极申请入党,他觉得共产主义比天主教所说的天堂更美好、更现实。
不知父母亲和奶奶是怎样度过了那个寒冷的冬天。当春天再次来临的时候,一家人脸上又露出了笑容。父亲除了攒磨、打铁,又置办了一副卖油的挑子,农忙时还照样去打短工,母亲照常去挖野菜、打猪草,给人缝缝补补。日子穷归穷,但他们对生活依然充满希望,希望这世界有一天会有所改变;即使永远不变,在前面等着他们的还有一个美好的天堂。
很快,他们又有了一个儿子。很快,日本鬼子就投降了。
光复了!光复,对于每一个中国人来说,都是一个盛大的节日,尤其是像父亲这样亲身受到过日本鬼子压迫剥削的人。他想起肖师傅临死时说过的那句话:“亡国奴不好当啊!”他跑到村后的山坡上,给师傅烧了一打纸钱,遥望着北方默念道:“师傅,光复了,我们不再是亡国奴了!”
父亲从山上下来,恰好碰到前来找他的柱子:“二哥,光复了,你打算咋办?”
“什么咋办?接着过咱的日子呗。”
“你看这日子还能过么?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不能过也得过,不过咋办?”
“你不想再到关东看看?说不定这次能碰上发财的机会呢。”
提起闯关东,父亲仍心有余悸。
父亲是回到老家以后才见到柱子的。他问起刘天明的下落,柱子说:“俺俩一出锦州就走散了,他那个人机灵,估计不会有什么事。”
听柱子又提起闯关东,父亲道:“发什么财!上次闯关东,一分钱没挣着,还差点把命搭上,还敢去闯关东?”
“这回去可不一样了,小鬼子投降了,关东是咱自己的地界了,谁还敢欺负咱?俺听说,一光复就要搞建设,关东那地界是,是什么来着?”柱子摸着脑袋,怎么也想不起来刚听来的那个词了。
“是重点。”父亲也听人说了,东北重工业发达,光复以后肯定要大建设,肯定需要大量的技术工人,许多年轻人都在跃跃欲试,想再次闯关东。
“对对,是重点,你想不想去?”
父亲的心又活了,回去对奶奶一说,奶奶十分赞同:“去吧,树挪死,人挪活,趁着年轻出去闯闯,说不定能闯出点名堂来,别死守在这一块地方。”
过了几天,父亲收拾好了行李,和柱子以及几个村里的几个年轻人约好了上路时间,就要准备出发了,奶奶说:“这次去,把你媳妇和孩子都带上。”
父亲脱口而出说道:“那不行,都走了谁照顾你呀?”
“你们不用管俺,俺自己能照顾自己。”
“可是家里既没钱又没粮,你怎么生活呀?”
“没钱没粮,把他们留下不是更让俺糟心?再说,你到那不是很快就挣钱了吗?”
不管奶奶怎么说,父亲都不能同意这个方案。奶奶老了,而且一身都是病,身边没人照顾是不行的。父亲把打好的包袱又解开了,说:“那样的话,俺就不走了,俺守着你一辈子!”
奶奶生气了,说:“你这个没出息的货,不趁着年轻出去闯,守着俺干什么?”
“俺是放心不下你老人家呀!”
“你放心,娘什么样的苦日子都过过,娘死不了,娘还等着你出息了过好日子呢!”
父亲知道,奶奶是不肯拖累他们,因此,说什么也不肯走,最后,奶奶给父亲跪下了:“我求你了,行不?”
父亲又挑着一副担子上路了,一头是行李,一头是我的第二个哥哥。母亲肩上挎着一个包袱跟在他身后。奶奶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口大槐树下,父亲许下奶奶,在东北一站住脚就回来接她,许下将来一定要让奶奶过上好日子,但是没想到这竟是他和奶奶最后的诀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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