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岁月蒙蒙的烟云，一个瘦弱的背影倚在夕阳下，风轻轻地吹过，悲凉的落叶飘落院庭，摇曳在我记忆的窗，凋零了泪的花朵。父亲的背影呵，你是我一辈子最难忘最凄美的风景。

谈起我的家境，总免不了谈到我的父亲，谈到父亲，总是与他的背影有关。我曾经在高二为父亲写过一首诗叫《背影》：……长满期待的/历尽艰辛的/是背影/流着眼泪的/含着深情的/还是背影。那个出入清贫屋檐下的，那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背影，那个肩膀挂住一条板带、斜着身子咬紧牙根发出生命呐喊的、往山坡拼命地往前拉的背影。父亲的背影——我今生最清冽的甘露，我路上最明亮的航灯。

有思念的地方，就有背影，有背影的地方，就有爱与鼓舞。岁月年轮，沿着今夜坎坷的记忆路，辗过了时光的古道，不经意地回到了那一年：二月的春风，正吹拂着拔节的杨柳。

那是2000年的春天，我和弟弟正在镇中读书，我念初三，弟弟念初二，剩下父亲一个人在家里干活儿。两个人一起读书，困难难以想象，那些年自然灾害又多，丰收瘫痪。为着我们两兄弟的学费，一座山压在父亲的肩头，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有一次，我需要回家备一些粮食与生活费，尽管初三的学习很忙。周五那天下午下了课，我就匆匆地骑上了那部已锈迹斑斑的自行车。

我一进院门，就看见许多番薯翻倒在地面。父亲刚从田野挑着那沉沉的、还带有许多泥土的一大担番薯回来。一看见我回来，便说，你回来正巧啊，明天早上你可有番薯吃了。以前我们三人都很喜欢番薯，父亲就知道童年的我特别喜欢和伙伴们窑番薯，那烧得又红又热的土呸把番薯烤地可香甜。

晚上，我在昏灯下赶时间学习。父亲不知何时走进了我身边，轻轻对我说，明天你可抽点时间和我去一趟市集？听邻居说这几天可买个好价格，你又要快中考了，明天买了几十块就够你用一个月了。田里还有许多，足够钱用到你中考了。我回应一声嗯。

第二天我还没起床，父亲就起来煮好饭了，还褒了十几条鲜嫩圆滑的番薯。我美美地品尝着这人间佳肴，然后准备跟着父亲的车赶在晨曦的前面。父亲这一次可当一回牛了，家里的那头老牛，前段时间刚下了一个小腮子，可乐坏了父亲。而这一次拉车的任务就光荣交付了给父亲。

我们从门口拉向村口，一凹凸不平的乡村小道，通向镇上的集市。车子慢慢挪动脚步，父亲弯腰往前拉，我紧跟在后面推。沉沉的一车番薯压得车轮开始咿咿地唱着不知何名的歌谣。我偶尔抬起头时，看见父亲弯腰拉车的背影，是那么的卖力、低沉、艰辛。

一个山坡是我们的必经之路，翻过了山坡，再走几公里的路程，就看到人头涌动的市集了。可当我们快拉上山顶时，车子突然打了一个溜，滑了下来。父亲抓住两边的车柄往一边拽，我腿了两步，急忙用自己瘦弱的身子顶住。父亲抬过头来对我说加油啊。我透过车子的下端，看见父亲那微驼了的腰已弯成了90度，快要贴到了地面，双脚好象一把铁钉紧紧地沉住脚步往前一点点地挪动。那一刻，我心中闪电般地涌上了一种感动。我憋住气用力喊着：一、二、三……加油……。车子象一头沉在水里的铁牛，被我两父子扯上来了。

忘记过了多久，数百条番薯舒舒服服地躺在车子上被我们拉到了目的地。

我们找一个地方把木板车停下来。我站在一旁看住车上的番薯，父亲和顾客卖薯讲价。他站在车子的一边，看着路过的人，然后呼喊着——卖番薯拉，又大又甜的番薯，两毛半钱一斤，挺实惠的。我看见父亲为了差一两分钱的价格和顾客讨价还价。一些客人因为差几分钱悻悻离开，一些顾客看见父亲憨厚的样子很快就买了下来。

不知何时，天空下起了零星小雨，父亲急忙叫我跑到屋檐下遮雨。我透过蒙蒙的烟雨，又一次看见父亲的背影，雨中的背影是那么凄迷而沧桑。他戴着一顶剥落了的草帽，穿着陈旧的粘有泥巴的衣服，矮小的身影静静伫立在风中，手里拿着一把杆秤，一双忧郁的眼睛不停地打视着那些往来的人们。看着，看着，我的眼睛开始潮湿了，温暖的眼泪淌入了我的心窝里。

夕阳时分，我们一车番薯也卖了精光。父亲一脸的轻松，数着一毛、两毛、五毛……，他显得很满足。我看见雨点打落在他疲累的脸上，他的脸上漾着一份淡淡的笑意。

拉车路过一摊水果档时，父亲二话没说，就停下脚步，说要给我买苹果。当我手里接过一袋水果时，心里窃喜。劳累了一天，我们盼来了生活的一口口甜蜜。

第二天，我又匆匆回到学校。口袋装着几沓卖番薯的钱，我感觉比起车子的番薯还有分量。这一次回到学校，我发觉自己又变了，变得更有进取心了。我合理安排自己的生活饮食与学习的时间。每当月影照过我的窗台，教室里还剩下我一个人全身心地投入学习。

天道酬勤，我的成绩突飞猛进。头一次的摸底考试，我考了一个六科总分全校第一。这更加激励了我，一定要在中考中考一个漂亮的成绩抱回家。

中考前两天，我搬了许多书籍回家，又一次亲近了父亲，特别是他的背影。回来的那天晚上，父亲又走进我身边，说不要想着家庭给自己压力太多压力，要轻松上阵才能超常发挥啊。淡淡的话语充满了无尽的关爱。

第二天我喝了父亲褒的猪肉汤，回学校集合坐车到市考试。半路上，我显得有点忐忑不安。又想起父亲拉牛车的背影，忽然，车内飘来了一首歌《念亲恩》。听着，听着，我感动了，泪水化作了奋斗的力量。

结束为期三天的中考，我回家一边帮助父亲干农活，一边等待梦寐以求的录取通知书。

结果揭晓的那一天，我一起床便跑去叔叔家打电话查询。当我知道被市重点中学录取时，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一个劲地跑到田野，告诉正在收割稻禾的父亲。父亲一听，愁苦多年的眉毛都舒展开了。

我第一次看见父亲笑地那么甜，那么美。自从母亲离开这个家子之后，十几年来，父亲一直担负起这个贫苦的家。他的背影，便是这个家最亮丽的风景线。

后来我到了城里求学，偶尔回家看看父亲。每一次父亲看见我回来了，总是说你回来拉。每一次听了浓浓的久违的乡音，我心有说不出的温暖。

再后来我到了一个离家很远的省城读书，我还记得父亲来送行。递给我行李时还说了许多叮咛的话语。父亲在那个熟悉的地方静静地目送我远去。我回过头来看着父亲，那风中瘦弱的悲凉的背影，慢慢地变小，变淡……，直到淡出我模糊的视线。我擦去腮边的泪，默默地许下心愿。

这么多年，正是父亲的背影，特别是父亲拉番薯的背影，让我一路收获了感动，让我在贫苦的岁月里，没有轻易发出一声放弃的叹息，没有迷失在城市的物欲横流里，挺直腰杆做人做事。今夜，我又想起父亲和父亲的背影，平平仄仄的文字沿着岁月的古痕爬过记忆的背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痕，化作了永远的怀念和前行的信念。

后记：父亲在我读小学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你不能选择自己的家庭，但你可以选择你的未来。他还说这句话是周恩来说的。正是父亲这么多年的辛劳培育和殷切地期盼，无论我遇到什么困难，我都对自己说，一定要对得起父亲，父亲的背影。

感谢我初三的班主任赖老师在班里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读我写的《背影》（拉番薯去卖）那些段落。

父亲，我想对你说，这么多年，你辛苦了。但孩儿一直没有亲口对你说过感恩的话语。或许，我们都不善于去口头表达。那就让我用文字留下那些年你的背影，你的故事吧。

——你的儿子许水活写于2006年10月19日晚。修改于2012年1月15日凌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