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父亲的身影渭水蓝桥

发表于-2004年11月17日 晚上8:40评论-0条

那个时候,父亲在百里之外的山区教书,每个星期只回家一次。

每到周六的下午,母亲就强迫我去村口接父亲,于是我便总看见父亲骑着破旧的自行车从黄昏的夕阳中归来的身影,带回山区的特产——松子和核桃,还有我周末的分外惶恐。从小我就怕父亲,怕他那无言的冷漠和冰冷的眼神。这份惶恐将一直持续到周日的下午,当父亲的身影再次溶入那黄昏的夕阳中以后,才算告一段落,接下来又开始我为期一周的无拘束的生活。

母亲不管我,确切地说是管不住我。我每天照例逃课,然后跑到村后地山坡上疯玩,直到月上中天,才满身疲惫地回家吃重新热过地饭菜,因此,我的“周末恐惧症”是绝对有理由的,因为在那个时候,母亲就会向父亲罗列一周以来我的种种劣迹和“罪行”,从而招致父亲一声冰冷的训斥“不识好歹的东西!”,我无言以对,也说不出话来,因为我在诚惶诚恐而又狼吞虎咽那些松子和核桃的时候已经卡住了喉咙。

父亲极具规律地每周六归来,周日离去,我也从未间断地完成这一接送任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于是父亲那自夕阳中归来与离去的身影便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之中。

平静的湖水也会偶尔起一丝波澜,生活亦是如此。那个黄昏并没有什么特别,太阳如同往日一样极为勉强的被拖进大地,由于它的奋力挣扎,便在天边遗留下一大片火红的晚霞。

我呆呆地站在村口,凝视着公路地远方,但直到晚上,也没有看见那早已熟悉地身影。我心中庆幸也略带遗憾,庆幸的是这个周末不用再担惊受怕,遗憾不能饱尝山区的特产。我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回了家,并向母亲做了扼要的汇报。然而母亲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紧张与不安,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自言自语,坐卧不宁。我被母亲的情绪所感染,也有些惶恐了,但此时的惶恐并非缘自父亲回来的训斥,而是他万一回不来的一种神经质的胡思乱想。我和母亲被这种胡思乱想所困扰,直到深夜,父亲回来了。

他是扛着自行车回来的,一辆变了形的自行车,而身上已经是满身血迹。原来,父亲在路上刹车失灵,他只好贴着路边的山石强行停下来,然后重重地摔在山路上,再然后扛着已无法驾驭的自行车步行五十多里回了家。

那晚,母亲一直在哭,时而号啕不至,时而低声啜泣,似要把埋藏心中的怨恨全部发泄出来,数落历年来父亲的不顾家,数落历年来我的不争气,埋怨家庭的贫困,运道的晦气,甚至无辜牵连到整个社会与国家的不济。父亲依如既往地深沉与静默,我也依如既往地诚惶诚恐而又显得无所适从。最后,父亲似历经了惊心动魄的思想斗争,狠狠地说,“我会调出山的”!

半年后,父亲调到城里的一所中学任教,我们也举家搬到了城里,母亲成了工人,我则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城市人,一群趾高气扬的城市人之中的一个浑身泥土味的中学生。从那时起,我们一家人的身份有了明显的提高,但我还是有一些遗憾,就是再也不能饱尝山区的特产,也再也不能目睹父亲那夕阳中归来与离去的身影。我还记得,出事的第二天,父亲又照例走了,但这次并非去山区,而是城里,也不是朝向那黄昏的夕阳,而是另外一个相反的方向,由于没有了太阳的陪衬,父亲的身影就显得那么渺小与暗淡,很快便溶如了那一片空洞的昏暗之中。

我的童年就是从那时起结束的,结束了对山区特产的依赖,却结识了一个崭新的事物——酒。

父亲的柜子里有很多酒,有别人送给他的,也有他将要送给别人的,那些酒是传承流动的,老的刚去,新的又来。父亲就是从那时起学会喝酒的。

父亲喝酒时明显不同于常人的另外一种景象,有些勉强,有些踌躇,还略带无可奈何的悲壮,他喝酒似乎有一些难言的苦衷,外加上由于不谙酒桌的技巧,常被人灌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我知道父亲变了,或许时由于自然的衰老,导致原本笔挺得腰有些弯了,说话也没有了往日的硬气与坚决。我与父亲的隔阂日益加大了,我们彼此几乎一天无话可说,当然我也早就淡忘了那夕阳中的身影,但他还常常为我喝酒,最近的一次是因我没能考上重点高中,父亲被迫又上了“战场”。

“战场”上,父亲单枪匹马,应对多方“来敌”,英勇顽强,执着不屈,并最终取得了可喜的“战绩”,直到晚上,父亲还意兴未尽,自斟自饮,我夺下他的酒瓶,愤愤地说:“你不要命了”?他突然打我一耳光,并大骂道:“老子还不是为了你,以后不好好学习我打死你!”我委屈地痛哭起来,那一刻,我恨死了酒,然而谁也没料到,我当兵以后喝酒的气魄远远超过了父亲。

那一年,我终于结束了被父亲日夜看管的生活,我高中毕业考上了东北的一所军校,第一次离开家乡,同时也远离父亲。

走的时候,酷暑未尽,然而秋意渐浓,充满了一种离别的惆怅,但是我的心情很好,是那种逃离牢笼生活的愉快和惬意。就在走的那天,那早已淡忘多年的身影却再次映入眼帘。

父亲执意要送我上车,我和他都站在月台上。他一直在说话,从离家到现在,他一刻也没有停过,在我看来,十几年来,他和我所说的话也没有那天多,重复一些让人厌烦的叮咛和嘱托,回忆一些不着边际的往事,关于我的调皮,我的乖巧,我的木讷,我的睿智,好像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太太,喋喋不休,语无伦次,而又不明所以。

那时的我很聪明的,我觉得他的话让人很烦,于是说:“爸,你回去吧,我要上车了!”我的话硬把他从遥远地回忆里拉回到这离别地现实中,他呆了一会,随即转身向站口跑去,并一边高喊“你等一等我”,父亲跑动的身影有些不伦不类,踉跄蹒跚而又迅速敏捷,突然间,我觉得这身影有些眼熟,似曾相识。

很快父亲回来了,他的眼睛又红又肿,就好像突然塞给我手中地核桃一样,看着惊呆的我,父亲很轻松地笑着说:“小时侯你就爱吃这个,前两天我托人从山里带的,刚才差点忘了,好了,上车吧,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了,上去吧……”,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的心情,百感交集,眼泪再也无力控制,涌了出来。

我坐在车上,父亲在车窗外,隔着玻璃,我们彼此凝视对方的泪眼,我肆无忌惮,泪如泉涌,父亲则莹光点点,极力坚持;隔着玻璃,我竟第一次清晰而真实地看见父亲地相貌,灰白的头发,额头的皱纹,还有那冰冷深沉而又温暖关切的眼睛;隔着玻璃,我看见父亲孤单瘦弱的身影,我发现那身影是复杂而多变的,时而是夕阳中的归来与离去,时而是渐往昏暗而又空洞中的溶入,时而又变成不伦不类的跑开。车窗的反射与透射把我和父亲的身影重合,我才惊觉,父亲的这些身影都有一丝共同之处,它们都夹杂着我的存在,因为我的存在,使父亲放弃了他清高不凡,桀骜不逊的性格,放弃了他做人的原则和尊严,因为我的存在,使父亲一次次“醉卧沙场”,累累伤痕,因为我的存在,使父亲过早的衰老,沧桑,疲惫不堪!

火车开动了,父亲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但也越来越清晰并且真实地刻在我的脑海之中,永远挥之不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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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烟雨若黎点评:

一篇充满温情的回忆录。有人说,子女是父母生命的延续。在你的身上,有着你父亲那些未曾真正丢失的不凡与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