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她照例脚趾不停地同丈夫朝a舞厅走去。
既然母亲说丈夫人品好工作好又有文凭反正啥也好,她就认为好。一年前她和丈夫仓促中经过相亲定亲等等一系列程序和手续结了婚。一段时间以来,她和丈夫生活的相敬如宾。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干嘛想去跳舞。也许,她需要跳舞,这是再好不过的办法了。没有任何理由。她说去,丈夫就依着她,和她去跳。这样跳舞便成了他们的业余消遣,她说她想减肥,也许,她的身材并不肥。
和以往一样,越接近a舞厅,她的心就些微地心烦意乱。如果从此不去那地方会好的多。“要去的是你,不去的也是你。”丈夫责怪。家啊,牵扯着。
她绞尽脑汁地想,如果换一个地方去跳最好。她尝试了,她找了种种理由说服丈夫去b舞厅,丈夫不愿意,丈夫微愠,甚至丈夫说:“难道b舞厅有一个相好等你?”她总不能跟丈夫说,a舞厅,那是一个伤心的地方。
她默默无语,世事有太多的说不清道不明。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候,只有沉默。
如果他跟他的那个女人去另一个地方跳舞自然好,她不止一次地这样想。曾经沧海,她心已笃定,何苦频频相见,她是真得累了。然而她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别人?有什么权力去制止别人?
依然是那条路,依然上楼梯,依然是那熟悉的曲调。
昏暗的灯光照例一闪一闪地炫耀着,映衬出一张张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
“华子又跟他的那个女人跳上了。”玉辉说。玉辉是她相约同来的舞伴。这句同样刺耳不止一次说过的话又死乞白赖地钻入她的耳膜。
看见了,又看见他了。他跟他的准舞伴――那个女人起舞。其实她的眼睛根本就没有朝那个方向看,但是,她确实是看见了。她麻木不仁。
真得麻木不仁吗?
女人,那个女人。
是的,他身边,总是不缺女人。
以前,她,不也是他的女人吗?
她找了一个位置坐定,她感到口渴,掏出随身所带的杯子斟满一杯水,水好热,烫手的水杯在两手之间倒换着。
他谈不上英俊,却很幽默,他总不爱扣上西服的扭扣,任由一条领带在胸前不羁地摆来荡去,洒脱着我行我素的个性。
记忆中,他是那么年轻,然而,他总是留着稠稠密密与鬓发连在一起的大胡子。因此,人们常常错觉着他的实际年龄。他确实与群不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大胡子气质勾引了她,她成了他的俘虏。她在心里勾勒的白马王子,是他。
也许,和那次做梦有关。她梦见了他。梦中他牵着她的手,她的心慌慌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究竟也不知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一整天,她都在想那个梦。后来,她怕看见他的眼睛,那眼里有一种怪怪的东西在闪烁,她心好乱,赶忙避开。后来,她怕经意或不经意间碰到他的身体,他的身上有电流,会极其霸道地触及她的心,她惴悸,她脸衅赧红。后来,她坐在他的膝盖上,依偎在他的肩头里。他们默默地依偎着、守护着;他们滔滔不绝地说、不厌其烦地听;他们有过缱绻缠绵,有过不眠之夜。他说:“这饭真好吃。”她甜甜柔柔地一笑,他们吃的是方便面和香肠。
“想你,真想。”他说这样的话,不止一次,是那么专注。
“我也是......”她说,她含情脉脉。脸颊绽放成一朵绚丽的玫瑰。
日子,痴迷了,陶醉了。
那些日子,天总是蓝蓝的,空气格外清新,连地上迎面走来的小草都朝着她笑。
一天下午,兰兰来了,兰兰是她的好友。兰兰的眼睛红肿红肿的,她向她哭诉着她的不幸和委屈。其实她早有所闻:兰兰的男友朝三暮四,和一个卖凉粉的女人好上了;跑黄米店鬼混去了;卖光碟的女人和小寡妇乔小小争分吃醋大打出手......隔三差五艳闻不断。他道貌岸然,骨子里却嗜色成性。他太坏了,他太缺德了,他太不是人了,这号男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搜肠刮肚把所有的骂词诅咒个遍。
她爱莫能助,只存一份同情的心。她为兰兰拢起挡在眼前的刘海,递给她一块手绢。
一方面,她为兰兰忿忿不平,另一方面,她又在心里暗暗地为自己祝福窃喜。天意,缘分,她遇上了他。他那么好,他太高大伟岸了。华子,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她好感谢苍天啊。
舞厅里,有一阵骚动,一阵窃窃私语夹杂着少许怪模怪样的笑声,一张张奇奇怪怪的脸朝向一个方向,她也顺着人们的视线好奇地望去,那隅,站着个孩子。不,他已经不是孩子了,那横七竖八错综复杂的胡须就纵横在他的鼻下颔下,他是个大人。可他的个子看上去只有一米一、二。他,是个侏儒。她感觉寒冷,她在发抖。她心里埋怨:你干嘛不呆在你该呆的地方,这地方,公共场所,谁都该来,惟独你,是绝对不该来的,你应该自知你是一个侏儒之明。
几声怪笑侏儒了舞厅的形象,一张张脸谱在扭曲,扭曲成哈哈镜。在她眼里,高大的他正在一点一点变小,变小。
世事啊,难道爱也会扭曲,也会侏儒化吗?
水雾把天和地迷醉着,景物在雾水的缝隙中显得朦朦胧胧,凝重的空气窒息着人们的心。
那是一个霹雳,一个晴天霹雳。
“华子和k女在一起,他们拉着窗帘,插着门。”
她头发晕。她还能支撑着身子没有让自己倒下。不,这不是真的,绝对不。她一点也不相信这些荒诞无稽的谣言。他对她百依百顺,他对她既温柔又体贴,他对她太好了。她甚至憎恶那些乱嚼舌头乌鸦嘴。
她并不漂亮,借助高跟鞋的尺寸才勉强够得上一个矮女人的个子,除了长了一张东方女性的樱桃小口外,其余脸上的鼻子眼睛也跟着长得小。可这么一副模样却有风度、气质,小鼻子小眼睛小身段却也搭配得好,却也小巧玲珑。周围女人们的嫉妒,男人们的回头率正是见证。这就助长了她的傲气、霸气、自信。她爱耍点小聪明,她自以为是,在感情的索取上,她有点专制、任性,她绝对认为除了她他不会对其他女人好。
她有点记起来了,那次他用自行车带着k女,他们说笑着打从她身边经过,他没有发现她。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谣言,她不能相信。然而,她心里,却也装上了惆怅。
“我想出去走走。”他说过几次。他说的是出外旅游。
“去吧,借工作之便,出去走走也好。”她说。只要他高兴。她真舍不得他离开,一天都不。
他心里清楚,他要和谁出去走走,只有她还蒙在鼓里。这并非他厌倦了她,而是他感到透不过气来,她总希望他在自己身边多呆分分秒秒,她的要求有点过分,他需要足够的时间空间。他在犹豫,也许,他忆起了她的好,也许,从心里他真也不愿伤害她,他仍然爱她。
一年以后,他出去走走了。跟他的那些女人们,他的工作最容易接近女人了。
灯光太昏暗,把所有一切都照耀得黯淡暧昧了。
她记起了喝水,可是手里的那杯水已经凉了,双手却还存有温度。
然而这杯水曾经是那么热,那么烫手。
当天空呼啸着西风,枝头飘落秋天的时候,她开始写他。
她哭过,她嚎过,她疯狂过,她酗过酒,甚至她把自己的自尊揉损的七零八落。都是因为他。后来,她冷静了下来。她开始写他,两个多月,除去工作,除去吃喝拉撒,她把剩下的时间全用去了写。她守护着一颗支离破碎的心,与主人公一同艰难地跋涉。她酣畅地想,尽情地写。她哭过的眼泪可以用缸盛,笑过的甜蜜可以与日月共辉。
她写他的时候,办公室主任候选人名单把她提到了议事日程:作风不正......
她写他的时候,他的眼里又有一种怪怪的东西在闪烁,只是,这不是对她,而是对他身边的那些女人们。
她写他的时候,他又说:想你,真想。只是,这不是对她,而是对他身边的那些女人们。
那杯水,她把它从温暖的手里放到了一边,任由它去凉,去凉......
无意中,她忽然想起了兰兰的男友,那个最坏的人。好人,坏人,哪里有固定的界限?现在那个最坏的人娶了兰兰,他们过得很幸福。
她的视线又落在了他和他的那个女人身上,不经意地。她心里没有跌宕起伏,她已经懒得留意他了。她曾经过无数次的挣扎。
他牵着那个女人的手,她的手臂总卷曲着没有伸展的余地,ru*房松松夸夸地耷拉着,腆着肚子,没有挺胸收腹。他的眼睛并不直视前方,只是习惯性地低头瞅着她,他以为他正在欣赏最最珍爱的美玉。
他们这是在跳舞。
此时,她脑际闪过一个镜头,一个卖艺耍猴的,一只猴子。那只猴子颇有本事,敬礼、作揖、骑车......可它却总露出一个红屁股给观众。
她胆怯,她有些意态阑珊。她呆坐着,没有一点跳的欲望了,她感觉自己也犹如猴子一样耍着自己。
“看见了吗?那一对,还有身边那对......还有那个大胡子跟那个胖女人,人家可是固定舞伴,你是新来的,最好少跟他们跳,那些女人们厉害,会吃醋的......”a女士善意地在提醒她舞场的注意事项,多嘴多舌的女人,只几天就熟稔了:“昨天那个大胡子没有来,他那个舞伴只站了一会儿就要走,我问她怎么不跳了,她说他没有来,不想跟别人跳,啧啧......什么意思嘛......”a女士撇撇嘴,说到开心处,她眉飞色舞。制造事端的女人,她全然没有留意她面部表情的变化。她哪里知道就是那个大胡子牵扯着她的心。
这是发生在她刚刚到舞厅跳舞不几天的事。
天啊,跳舞也会吃醋?她的心绞痛。她发过誓,永生永世不再想他、理他,可这誓一点也不管用。她倾斜身子朝向a女士:“你说的是那个女人吗?她......是干什么的?”
“ 对,就是那个胖胖的女人,煤炭公司的。”快嘴快舌的女人又说开了:“她和她男人一向感情不和,她出来寻开心......”
她出来寻开心吗?她却也有眼力,果然,她寻上了。他身边又多了一个女人。
她感觉嘴干舌燥,起身去取那杯凉透了的水,触手处那杯子掉在了地上,碎了。
她有点想哭。水没有喝成,那杯热水,她用温暖的双手经心守护过,一时的疏忽,水凉了,杯子碎了。
碎了。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有如如释重负。
“没有固定的舞伴,我们想跟谁跳跟谁跳,一定不会出问题,别人一定不会说闲话。”刺耳的声音叠叠层层,震得她耳鼓发痛。
难道固定的舞伴就要出问题吗?要出什么样的问题?别人又会说什么样的闲话?跳舞很危险吗?
“ 就没有看见过华子跟别人跳,总是那个女人......”
“华子的那个女人很俊,环环的眼睛,胖糊糊肉墩墩的,可如果我是华子,我宁愿找个不俊的,太那个了......”
“华子的那个女人今天梳了两条小辫......”
玉辉的嘴总不闲着,今天东一句,明天西一句。玉辉每每说起华子,其中不无某种意思。
她隐隐地痛。她涩涩地酸。她有意无意中总在留意那个女人。她用挑剔的眼光注视着那个女人的时候,她不得不承认,女人很俊。但她很快就全盘地否定了女人,女人并没有任何突出的个性,女人丰满的身体有点臃肿了,脸上的肉已松驰地耷拉了,过长的汗毛从松驰的肉里跳出来延伸开去。女人实在缺少了一副骨头架子,坐着的时候,总是向一边倾歪,两条腿不停地晃来晃去,跳舞时,女人的头就靠在他的右肩处,卷曲的头发毛茸茸四散开来。
她的心渐渐地在凉。她在寻找,在她心里一向儒雅高傲的华子那里去了?
她并没有醋意大发,也没有万分痛苦。她却感到了悲哀、羞耻,为她自己。她有点瞧不起自己。
那个女人,只所以她成为他的女人,是因为她是个女人。女人啊,遍地都是,那些女人,只要看上他的,都会成为他的女人吗?
自己,充其量,只是这些女人堆里的一个女人。
她感到一阵痉挛,她好怕。她怎么都弄不明白,好和坏有什么分别,儒雅高傲和低级趣味又有什么区别。
她开始嫌恶。她感觉,有如吃下一个苍蝇。
她倦了、累了。
舞厅照例闪烁着阴森森地狱般幽暗的灯光,震耳的舞曲一曲接一曲鬼哭般嚎叫着。
他跟他的那个女人仍然跳着,她的胳臂仍没有伸展开来,她的头靠在他的右肩处,他目不转睛地盯视她,他们正在跳舞。至少,他们自己这样认为。
有女人过来了,邀了丈夫走向舞池。是的,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好处,她不用担心丈夫寂寞,这个世界的女人太多了,简直泛滥成灾,会有女人邀丈夫去跳的。
她从坐位中站了起来,找来一个簸箕,一把扫帚,把那碎了的杯子收敛起来,倒进了肮脏的垃圾箱,扑面而来的是垃圾箱里的恶臭味。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见怪不怪,舞厅已不再响起那怪模怪样的笑声,那个侏儒仍旧伫立一隅。
她的眼停留在这位小大人身上,久久地,茫然地。
她的心已没有了同情、怜悯,没有了厌恶、憎爱。她的心空了。
以前,她的心都是满当当的。尽是他――华子。爱他,恨他,想他,怨他......
以后,她省心了。
省下的心,用去写“姐妹花”,写一对姐妹不同的命运;写一个乞丐和一个公主的爱情故事......
心,总是闲不下来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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