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华山,源起一个红色经典。随岁月更替,基本温饱后,也时不时外出体验、感受诗文中的山山水水,但于西岳还缘悭一面。直到五旬以后的今年五月,夙愿才得以成行。当大巴进入华阴,透过宽大的车窗,莽莽山岳雄踞半边天,云蒸霞蔚,极目深绿点染的灰白色诸峰,果然群峰竞秀,“望之若花状”也。
华山脚下,支架上专业水准的相机把一行六人自动定格在玉泉院前。从“进大同”的题石出发,跨进由郭沫若题写的“玉泉院”大门,满目沧桑、仙风道骨。大门左侧“汉神医华陀之墓”的残损石碑还健在,据说,是华佗的衣冠冢。一转身,三个八面出锋的金字“第一山”扑入眼帘,宋朝大书家米芾的手书。而陈抟老祖的塑像、亲手栽植的“无忧树”虬蟠而过,这华山行的发端还真是精彩。
出玉泉院经华山牌坊、五龙桥、鱼石、五里关、石门到毛女洞这两小时的路程,路面比较平坦,坡度逐步增加,四名“色友”贪婪的摄取着移步换景的风光和名人的题刻,我们两只“老鸟”先飞在前面。对此,领队“方哥”谓之为攀登前的热身。看着迎面蹒跚而下的男男女女,让人既佩服又鼓舞、还有点忐忑。我知道脚下的平缓,只是造物主在展开一篇惊世大文章前的铺垫,它给攀登者一个舒筋活血的酝酿,让历险的疲惫享一段舒缓的慰籍。
果然,由毛女洞经云门到回心石的坡度大大增加,石级变陡。借喝水休息时,问讯摊贩回心石之意。答曰: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以后全是刀劈斧削的险路,想回头都难了。看来这华山还真是要考验攀登者的意志和体力,两个多小时的跋涉竟然还是在热身。用双手松一松咬入肩膀的背带,取下妻子的皮包斜挎肩上,迈开有点酸软的双腿。
在陡峭超过70度、被誉为华山咽喉的千尺幢,手抓粗大的铁链,一手一手移动;脚蹬两寸宽的石级,一脚一脚攀登;一瘪一鼓的深呼吸,深度洗肺:源远流长的汗水,桑拿免费。这时,才能真正理解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深切体验生与死被浓缩在方寸之间的感受。生命托付于一级级石梯、一环环铁链和一步步的稳健。一脚踩虚就将跌为一条耳熟能详的成语,于是,紧跟在妻子身后,牢牢抓住生命之链,以防她万一打滑。
在四脚并用的途中,我却想起了388年前那位“旷世之游圣”,当年38岁的徐霞客也曾“攀锁上千尺幢”(锁乃铁锁链)。当满面汗迹的妻子坐在千尺幢顶上的石级处,背靠石壁轻捏小腿时,我提起那位徐姓远祖,自我鼓励说:“我们两个五零后还不错,并不比八零、九零后差多少。”抚平喘息,百尺峡却迎面垂下。
到达与北峰隔空相望的一个景点,同伴架好脚架,以峻秀的北峰为背景,合影和轮流照相。与摄友同行,我们自然成为轻松的焦点,手护铁链极目四顾,“无限风光在险峰”的名句白云般的飘到眼前,但这“风光”可是要先付出才能领略的。眼前一些体力不支的游人慢慢向北峰移动,下山缆车就在那里。他们“景止此耳”,注定看不到朝阳峰的云海、日出了,而我们呢?看着背靠石级疲惫的妻子,心中暗道:高血压的“领导”已经尽力了,能走多远走多远,该“回心石”就回心吧。
经过陡峭的下坡、上坡,到达题有“云天弧光”的石滩处,游人排队上天梯。我们正好见缝插针、席地而坐,喘喘气、喝喝水。此后,就是华山著名的危险路段苍龙岭了。这一段长百余米的刃形山脊,三尺之外即万丈深渊,千仞绝壁,如置云端,惊心动魄!为使妻子有个心理准备,我边喝水边谈起韩愈畏险投书的轶闻。妻子却说:“这么多人都敢上,我没那么娇气,再说还有铁链可拉。”虽然深知其胆量,但此时听来却倍感欣慰,不怕就好啊,也许就不用半途而废了。
太阳偏西,时间已是下午三点左右,上山的游客仍络绎不绝。为了今晚不至于裹一件大衣,天当铺盖地作床,方哥和小李自告奋勇当尖兵、打前站联系住宿。看着二人身背不轻的驴友包,却如履平地的身姿,让人平添一股子劲。
上天梯后,不久就踏上险峻的苍龙岭,高中低三组钢管将天险夹成有惊无险的陡峭石级。脚踏石级,对凿路人顿生敬意,也有几许失落。停步苍龙岭中段,将目光移出钢管之外,依然头晕目眩,心惊肉跳。收回目光,《水经注》的记述浮上心头:行人至此,即在岭口的庙中祷告,祈求神赐云与两侧岭平,眼不见深渊为安。虽如此却仍不敢站着走,而是骑在岭上,一寸寸往前移动。
在韩愈投书处稍事休息,几个游人嘻嘻哈哈笑说韩退之。遥想官居刑部侍郎(相当于副部长),52岁的韩愈在冒死上表谏止迎佛骨而被贬谪潮州时,途径华阴登华岳,在无石阶、无栏干,也无“石窝”处,敬畏乃至痛哭苍龙岭以及人生的艰险,其实也无可厚非,男儿有泪不轻弹!三年后,这个文人出身的兵部侍郎,单身匹马,平息了镇州之乱。面对“文起八代之衰”、史称“勇夺三军帅” 的前贤,我们拥有讥笑的资格么?
在感慨中突发奇想,不知韩愈以后还有哪些高官攀登过华山,如果能有更多的掌控者来苍龙岭、千尺幢体会一下,心存对大自然的敬畏、对生命多一些尊重,则善莫大焉!
攀上苍龙岭,穿过金锁关,体力消耗很大。同伴小王说,这腿脚已不是自己的了。机械性的左一脚、右一脚,深一脚、浅一脚,人有些麻木、迟钝,甚至也不感觉累了,连华山也不再是那么惊险了。在三岔路口查看路标时,小岳的手机唱响了,原来今晚住东峰饭店,目的地快到了!于是我们耸一耸背包,兴匆匆穿过高大的松树林,不料,尽头处又是一壁兀立的天梯。还好,尖兵小李正蹲在天梯上招手。
经过七个半小时的辛苦,傍晚五点到达目的地。在东峰饭店我们喝了不少白酒,体验了一个没有洗脸水,没有电脑,也没有噪声,远离现代文明的原始之夜,那感受很独特。
凌晨四点,起床看日出。过道和走廊横七竖八的挤满了裹着军大衣的游客,但天不作美,淅淅沥沥的小雨愈下愈有劲,风也越刮越猖狂。早餐后,迎着狂风和冷雨,我们一步步向南峰攀登。耳边传来悠扬的佛乐、声声梵唱,南天门快到了。妻子却苦着脸对我说,脚很痛,我们下山吧,免得影响他们。于是,一分为二,我就上升为引路人了。
站在一处小平台,回望细雨中的玉女峰、落雁峰、莲花峰,与“笙箫和鸣”、“劈山救母”的传说,和李白“石作莲花云作台”失之交臂了。正所谓人生难免不如意吧,就像昨天晴,今天雨,看不到日出一样。蓦然,妻子打断我的思绪,她说:倒退下山,腿不痛、又安全。脸上流淌着发现的喜悦,手抓铁链,一步步后退着下飞鱼岭。这让我想起稻田插秧,倒退也是向前。
依依细雨, 相送到擦耳崖的石门前,下到上北峰和去缆车站的三岔路口,已是上午十点,而大部队还在莲花峰上。我也放下背包,让妻子休息休息,我去登一登北峰,权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山顶上,人声嘈杂,游人如织。排成长龙的旅游帽和祈福的红腰带,等候在金大侠的“华山论剑”和“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的题石前留影,而“秦腔”味十足的一日导游,笑指东南西诸峰,游客们举起头来,极目望去,脸上绽放着开心和满足。听从“侯导”的调遣,随她的情绪而喜怒,我不也是曾经的一员。
由郊游,团游,到自助游;从蜻蜓点水,走马看花,到步行探幽,好个否定之否定。那抛开面具的真我,卸去烦恼的轻松,啸傲林泉的自由,融入山水的境界,实难与外人道也。此时此刻,我终于走近了那不愿入仕,却以踏遍万里河山为毕生追求的徐姓远祖。其实,在他的国度,走得最远的不是官员,不是军人,也不是商贾,而是僧侣和文人。
山高水长,匆匆过客,我们能比先辈走得更远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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