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记忆片段
七十年代,对今日中国与未来中国,别具意义。我有幸生活在那个年代,赶上它的末班车,唏嘘感慨,然则弥足珍贵。在这里记录几个片段,以示怀念。
一
我的七十年代是从一个煤油灯的傍晚开始的。
那一年应该是1968年、或者1969年,但肯定不是1970年。
那一天是秋天还是春天的季节,我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父母卖完劳力,擦黑回了家。所谓卖劳力,在我们老家就是靠苦力挣钱养家糊口。父亲是码头工人。母亲美其名曰是搞陆运的。
回家后各有所忙。
母亲在两家相通的厨房煮饭。
父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着那个年代、天上地下到处都有的油印传单。
我择完菜、洗完菜,偷偷的溜了出去,在外面与左邻右舍的小朋友“野”。
那时我十岁左右,正是贪玩的时候。
不一会,在同一厨房煮饭的邻居同学慌慌张张跑来告诉我:你父亲与你哥哥打起来了。
等我跑回家,在门口看到了举着拳头,高呼:“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xi]!”,一路大步流星、义无反顾出走的哥哥。
邻居说,他们是为传单上的观点开始争吵、继而拳脚相向的。一个是保皇派,一个是造反派。父亲动手打了儿子,儿子挥拳予以还击。父亲的两颗门牙打松了,从此,落下牙痛的隐疾,一直到去世。
邻居的大儿子与妻子之间,也因为派性与路线之争,闹到要妻离子散的地步。
亲朋好友唉声叹气,不敢发表任何观点。因为怕被带上“反革命”帽子!
父子反目后,哥哥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家。这件事情过后,我开始考虑大是大非问题,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
二
那个时代英雄主义泛滥,个个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
我小小年纪也想成为英雄。
邻居的幺儿子是保皇派,大概大我五、六岁。但那时,我其实还无法分辨是非,只觉得他慷慨激昂、雄辩有力,口舌之间有一种英雄气概。他总是偷偷带我出去,交给我所谓的革命任务,如推油印机、到街上人多的地方散发传单等等。当他交代革命任务给我时,总是很神圣与严肃,叫我打死也不能叛变革命,要学刘胡兰、江姐什么的,决不能做蒲志高(小说《红岩》里的叛徒人物)。我总是坚定的点头。
十岁左右的小孩子充满了好奇。除了向大人们争取所谓的“革命”机会以外,我经常冒着回家被父亲拳打脚踢的风险,到我们镇上最热闹的地方,听各种辩论、看打着xx的漫画与大字报。
那个时代,父亲对我拳打脚踢没有先兆,他要发泄的唯一对象只有儿子。拳脚来时,暴风骤雨。
在我们镇上汉江一码头下面的大街周围,是各种辩论、大字报最多的地方。这里灯火昏暗,人声鼎沸。毛笔字千钧顿挫、大字报铺天盖地。《国际歌》充满煽动性。每一个人都在准备为革命赴汤蹈火。场面饶是蔚为壮观。
有一天晚上,我推完印油传单,还肩负着去散发传单的重任。但在散发传单的过程中,却被对立派的人发现了。我拼命逃跑,一直跑到郊区一个散落在田间的坟堆里。我的心砰砰直跳,好像心脏就要越过喉咙,但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我害怕极了,疑似周围到处都是鬼魅魍魉。我猫在那里,确定不会有人跟踪了,才一步一惊回了家。
第二天起来,母亲看到我满脸油墨,马上示意我不要让父亲知道。母亲很快打来水,为我清洗。母亲边洗边问,我不敢透露半点消息。
事后,邻居的幺儿子表扬我是出色的红小鬼。
我也觉得我真的很英雄。
三
我一天天长大,渐渐地,要肩负一家五口人的煮饭家务,再出去参与“闹革命”就有点力不从心了。那个时候烧的是砖炉,劈引火柴、做煤球,这些都还是漫长的前期准备工作。我做着这些家务,心里是满满的愧疚,感到很对不起伟大领袖毛主[xi]。但父亲说过了:“回家没有饭吃,小心打断你的腿!”。
所以,我一直在“革命”与“腿”之间选择着。
某一天供电局武斗,我冒着被父亲打断腿的风险,寻着“哒、哒、哒”的机关枪声,来到了武斗现场。看着冒着生命危险,在机关枪手旁、捡带烟弹壳的同龄小孩时,我却不敢再前进一步。心里想的是:家里那些不好的煤质,是否可以快点把当天的饭煮熟。
响完一阵此起彼伏的枪声后,围攻的一派向屋子里的人发话了:再自绝于毛主[xi]的革命路线,就要施放毒气了。
不一会,里面的人举白旗出来,被枪托打着,压上了解放牌大卡车。
那一天,据说有一个造反派的胳膊被打断,截了肢。一个在茅坑拉屎的女人听到一阵急似一阵的枪声,大小便失禁,倒在了茅坑里。
我为自己的胆怯找到了安慰和替死鬼;我鄙视这个比我更胆小的女人。
四
上初中时,我们班转来一个华侨生。他的声音与打扮都与我们镇上的人不同。很快我们成为朋友。他是印度尼西亚回来的。刚回来时,在华侨农场,又后来,回了父母老籍天门。
他给我们讲很多外面的故事。那个世界很新奇。而且他家还残留一些从外面带回来的东西。那些东西稀奇古怪、前所未有。我说残留,是因为他告诉我们,他家回国时,带了一船的东西,都不准上岸。只留下身边的那一点点而已。
是真是假,我相信是真的。因为通过他的描述,那些没有带上岸的东西,多资产阶级啊。
但我们的内心深处充满了羡慕。
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
每天,我做完家务已经是晚上九点以后了,我也还会跑到他位于大街的华侨照相馆去。
他敢找女同学,我不敢。有时,我们去找他,常常有女同学在他家。那女同学就会迅速从后门溜走后,他再来开前门迎接我们进去。这时,我们往往在门缝里看是哪个女同学。
我们议论学政,设计对老师与敌对同学的恶作剧,传递各自听来的小道消息,对大串连之举跃跃欲试。
那时,我们还交流写情书,其实都是那时禁书里面的句子。
我自卑,没有胆量尝试写情书给自己心仪的对象。
到后来,学校团委说,通过跟踪、策反,有证据显示我们一伙在收听敌台。
华侨同学是有一台质量好过“红灯”与“风雷”牌的两波段收音机。——这就是铁的证据。因为那时有一台两波段的收音机,是非常奢侈而令人羡慕的。收音机在当时,尽管只区区几十人民币,但一般家庭是买不起的。
我们那时的收音机,是自制的、只能收省市县地方台。一块吸铁石、一卷漆包线,再做一个简陋的小喇叭,就可以听省人民广播电台了。短波是绝对收不到的。
但我确实听过“敌台”,确切的说,那是被“敌台”收听了我。事缘我的一个同学,父母是我们的老师。同学有一个老师朋友。是教我们数学的。这个数学老师,还跟我家邻居的大女儿谈过恋爱,因数学老师一脸麻子,而无疾而终。同学带我到他宿舍去,我的同学总是赶紧把门关上。进门就听到收音机里的声音很不一样。声音很“软”,歌曲是“我要为你歌唱…我要为你歌唱…”。后来上了瘾,一有机会就借故去数学老师那里。真的很奇怪,那个时候,数学老师没有与我发生任何交流。这个老师叫吴基德,传说已经作古了。
这个秘密,我到今天才讲出来。三十年前是绝对不敢跟任何人提起的。
因为收听敌台这个特大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我们被学校要求进步的学生干部继续跟踪。他们希望发现我们新的罪证,好去邀功行赏。我们既小心翼翼、内心也充满了刺激。仿佛我们成为了地下工作者。
那个年代地下工作者的形象多了不起啊!我们认为我们才是最革命的。虽然收听“敌台”,在他们怀疑的范围内子虚乌有,但革命者要有革命的冒险精神。
五
七五年批教育回潮。
我也在学校张贴大字报。还写了一首批邓小平的打油诗,抄在学校的黑板报上,因为朗朗上口,在同学中传颂了好一阵子。
七六年,我临近高中毕业。高中毕业就意味着下放农村、扎根农村。虽然对前途一片迷惘,但还是向党中央、毛主[xi]表态:一定在大风大浪中,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七六年春节,过完初四,年味正浓,我就与父母不辞而别,跟一般先我下放的初中时的同学,去了他们下放的村庄。
回来后,我大谈农村的不是,结果被学校隔离审查,不准回家了。
镇文教小组,看到这个阶级斗争新动向,即刻向上级汇报。本来学校“拒腐蚀、永不沾”的学生运动,已经完成。但因为我的事件,要乘胜追击我这个“漏网之鱼”,学校又轰轰烈烈起来。
镇委书记以前与我叔叔共过事,她与去县城汇报的小组成员,一同去看我割痔疮的叔叔。叔叔知道了我的事情,好像天塌下来了。他不顾刚刚动过手术,骑自行车疾驰20多里地,直奔我家。
隔离充满恐惧。教导主任厉色相向,大帽子劈头盖脑而来;校长笑眯眯,对我劝诱,晓之以理。两天三夜后,我上台向全年级同学作检讨。
那份检讨书,我写了十一张半信签纸。穿着姐姐为我千方百计弄来的绿色旧军装,扣好风纪扣,上了台。
那台,是过去旧式礼堂的一隅。据说是春秋阁什么的,应是道教场地。曾经雕龙画凤,破四旧时,全被砸了。
但还是残留一份庄严与神圣。
站在台上,定了定神,一望下面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
我的检讨很诚恳,但也很无奈。
接着,校教导处主任出了十个批判题目,由我的班主任老师抄在黑板上,对我进行批判。
这是一篇作文,是期中考试的一篇作文。
同年级三百多同龄学生对我口诛笔伐。
(六)
我万念俱灭。
革命英雄主义梦幻破碎。
七六年八月,带着颓废的心情,我终于下放到了偏远的农村。说它偏远,是跟我们历届毕业生比,我们是最偏远的。
这一年,出了很多大事。九月我们哭万岁毛主[xi]。因为毛主[xi]不能万岁了。在大队部,我们与农民一起,哭得惊天动地。多少年之后,我一直追问,我为什么会哭得如此伤心。直到现在,我无法找到答案。
但我知道,其中我的哭声里,一定有深不见底的恐惧。
下放农村期间,农民与我们格格不入。我们这些所谓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也尽给农民添乱子。
我们下放时的境况,因了李庆霖的一封信,毛主[xi]作了批示,而大为好转。
但我们毫不满足。我们继续看手抄本、继续唱改了歌词的文革前的电影插曲、继续偷鸡摸狗…
有一天,大雪下了一整天,来了一帮其他青年队的同学朋友。我们米缸见底,有几只掉在里面的小老鼠在米缸底游弋。它们在米缸的心情应该与我们殊途同归吧?
山穷水尽、弹尽粮绝。我们别无他法,只能哼歌侃大山。
我们饿着肚子,伺机到深夜,踏着齐大腿的白雪,直奔觊觎已久的临近大队。
我们在一家农民的前门一旁的鸡笼里偷了七只鸡,手尾相传。胆大的在前面,胆小的在后面。房东听到了声响,油灯已经点亮了,开始怒吼着骂人。
与我同房的队友,既是我的街坊,也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他胆子特别大。他说还有一只特肥大的,势志在必得。从容中,一付处变不惊的样子。
等到房东开了门,我的这个同房兄弟的手还在鸡笼里捞。我们拿着偷来的鸡,仓皇而去。因为大雪茫茫一片,我们跑了一圈,又回到了房东家的后门口,他们正在吆喝人来追赶我们。
回到家,雨靴里全是水,衣服全湿了。但大家兴奋异常,七嘴八舌、分工协作,不一会,一大锅清汤鸡就端上了用装衣服的箱子拼起来的桌子上。开始大家还很客气,没到一分钟,二十多支手,就都捞进了那个盛着鸡与鸡汤的搪瓷脸盆里。
半年过去的某一天,大队干部来了一大帮,在我们知青方房子的周围,神神秘秘,用锹、锄头在那里掘地三尺。
后来我们才知道,大队的洋鸡,即引进的良种鸡被偷走了,重点怀疑是我们干的。因为农村青年没有这么胆大包天。
我们并不知道是谁干的。
而且即使是我们偷了,这些赃物罪证,他们也是寻获不到的。我们有几个青年,床铺下面是深可容几人的地窖。那是我们仿照电影《地道战》的做法,平时无聊时挖掘的。我们的部分罪证就深埋在那里。
后来我们才清楚:我有一个其他青年队的朋友,没有肥皂洗衣服了(那时的肥皂是要凭票购买的),带信来求助于我,我告诉他有,他便急急忙忙来了。拿了肥皂,他在我们大队部(我们青年点就在大队部旁)转了一转,不动声色的走了。
不几天,我的这位朋友,带着他们青年队的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长途奔袭了我们大队部的养鸡场。
我的这位同学朋友,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可能是怕牵连到我吧。
(七)
七七年,社会酝酿着巨变,说什么的都有。
但高考却恢复了。
因为我们青年队的一个考生,在晚餐前,提前把每个饭桌上仅有的几块牛肉偷吃了,与武汉及其它城镇的知识青年发生了斗殴,我们只能落荒而逃。我两门功课没有考,大学肯定无望了。
我的心情特别糟。
年底来了招兵的。我很想去做一名解放军,但怕搞三代政审,当兵不成,反被歧视,我咬一咬牙,用双腿云游周边去了。
其时,姐姐已经在我所在公社的卫生院做妇产科医生。她在公社人武部为我活动。而我却蒙在鼓里。在得到接兵首长与人武部的首肯后,姐姐派人通知我。而我却去向杳然。
知青干事是一个好人,他寻着我的行踪,一路追赶。在我落脚的第八个知青队找到了我。
我们“知青队”身体合格率最高。七人去,两人超年或皮肤病,五人全部合格。
我充满悬念的拿到了入伍通知书。
拿着入伍通知书,我去巡游所有有朋友的知青点(青年队),与他们告别。
在最后一站出了意外。我们三十多众人准备结伴回到镇上,在马路上准备截载拖拉机时,同一群马车队的人打了起来。
当时打得血雨腥风。我的拳头因用力过度,关节几乎脱臼。
已有多人血流披面,对方多人被打得不能站起。
我们知道事情闹大了。纷纷扒上拖拉机,向自家小镇方向逃窜。
临近小镇,怕公安追来,我们下车商议,决定兵分几路,走小路回到自己的家里。分手时,所有参与其事的,发誓保护我们几个准解放军战士。场面非常庄严。
没过几天,我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绿军装,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荆门市坐上罐罐车,几十人一节车厢,或睡或坐在密不见光的地板上。昏睡中,怀着做将军的梦想,一路向西北驶去。
新兵连期间,我一直关心老家斗殴事件的进展。因为,我们走时,有三人在重病监护室。我到青海西宁一个月后,有一个还没有脱离危险。我担心暴露,自己会被遣送回家。
信来信往、操持枪弹、苦练杀敌,新兵连结束了,我的七十年代也就结束了。
三十年过去了,我走遍千山万水,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的心始终停留在七十年代。
是的,七十年代如影相随,影响着中国的未来,更影响着我的人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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